风筝雨
作者: 黎筠一
田七没有女人,却和女人怄上了气,这几日在屋里摔碟子打碗的,后来把锅也砸个稀巴烂。锅砸了,天还没有破,日子还得继续。第二天,田家营的人看到田七头顶一口新锅缩着脖,回到了村里。
有人嘲笑道:“绿豆,你把吃饭的家伙砸了,咋又买个家伙?回家还要砸啊!”
还有人说:“绿豆、绿豆,赶紧找个做饭暖脚的女人,眼眶子别太高了。”
绿豆是田七的绰号,田七生来一双绿豆眼,小得装不下一粒沙子。眼睛小不耽搁他干农活儿、打棺材,却误了娶媳妇。田七也不愿单一辈子,可这相貌有谁肯嫁给他呢。再说,谁家的闺女愿嫁一个棺材匠。田七家世代打棺材,田七的父亲曾对他说,谁家不死人,谁最后不死呢,不过千万不能发死人财!田七遵祖训,就把一个家过得空荡荡的。别人家死人,也添人,新媳妇一个一个接回家,撒泡尿的工夫,娃就风一样满地跑了。而他田七家只有死人,没有添人。爷爷死了,父亲死了,后来母亲也死了,只剩下了田七。别的男人干活儿回来单等自家女人摆上可口的饭菜,而他还要弄火燎饭,凄惶得很,想着想着鼻头就酸黄瓜一样。
田七买了新锅,还是煮不出女人的味道,刷锅时,就把一口铁锅碰得当当作响。
这天,田七两脚一迈,就躺在了棺材里。他早就想死,他心里演练过很多死法,上吊、投河,或者喝百草枯。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躺在他亲手打造的棺材里不吃不喝,等着最后一口气抽离他的身体。
他躺在棺材里的时候,院子里的几只鸡伸着脖子,倔强地叫着。他才不管呢,他活得还不如鸡,鸡还有人喂食儿呢。他在棺材里躺了许久,好像还做了个梦,醒来的时候整理了下衣衫。一只蚂蚁在他脖颈的纹路里焦躁地跑着,他也不理,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田七虔诚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这时候心里一个声音说,田七,你可不能死,你还得给蓝英做风筝呢!听到蓝英这个名字,田七的眼倏地就开了缝。每年春天,田七都会给蓝英做一两只风筝,蜻蜓形的,大雁形的,甚至猫头鹰形的……它们飞起来的时候,就成了天上的云,蓝英把鞋子跑丢了,也追赶不上。有时线从手中滑落,蓝英抓不到风筝就哭,两腿在地上跐腾着,花裙子上粘满了土。蓝英的娘唐彩彩捧着下巴,望着越飞越自由、越飞越有灵性的风筝叹道,“真美啊,要是再多几只风筝就好了。”
田七想到蓝英和风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流动的光。
田七的泪水却越涌越多,一挂一挂的像瀑布。后来他揉揉眼睛,先是“哎呀”一声,接着扯开嗓子唱起了《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每个字都要蹦起来似的。他一边唱,一边用肘部撞击棺材,砰砰砰,惊得院子里的鸡忽地一下飞上了墙。
这动静也惊动了唐彩彩。
唐彩彩来的时候穿着一件厚布料的连衣裙,天有点儿凉了,月白色的花朵把深蓝色的底色点亮了,把整个田家营都点亮了。唐彩彩是田家营唯一一个敢穿连衣裙的媳妇,螳螂屁股马蜂腰,唐彩彩穿连衣裙的时候妖娆极了。
唐彩彩不光穿着连衣裙逛市赶街,还穿着连衣裙下地锄秋。二喜活着的时候,很喜欢唐彩彩穿连衣裙的样子,唐彩彩擀面时也穿着连衣裙,她往前倾着身子,两条腿前后一弓,两只圆实实的乳房便欢快地跳跃着。
田七一闹腾,唐彩彩知道田七的心情坏透了。唐彩彩麻利地做了一碗臊子面,碎步来到田七家,她径直走到棺材前,把臊子面搁到地上,顺手抓一把刨花,扬在了田七的身上。唐彩彩说:“你想死可不难,吃了这碗面就上路吧,二喜在那边孤得很呢,昨晚上给我托梦,让你过去给他作伴哩。”
不知是她的话吓着了他,还是那碗臊子面诱惑了他,田七从棺材里探出头,前后望了一下,噌地跳了出来,两条腿像通了电。他蹲下身,不好意思地看了唐彩彩一眼,这才端起面吸吸溜溜地吃起来,不一会儿脸上便有了红光,印堂处和鼻翼两侧附着的死亡的颜色也褪去了。
田七吃完面,抹拉一下嘴巴说:“你家的玉米秆还没砍完吧,我换换衣裳就下地去。”
唐彩彩是田家营女人中唯一一个不喊田七绰号的人。在田家营,田七只给唐彩彩家干活儿。田七不为吃不为喝,就为肚子里的那股气,那股气是天空蓝。不为吃喝,照样短不了吃喝,每次田七给她家干活儿,唐彩彩都会把油当水一样往饼上淋,鸡蛋在油锅里一个翻身,里外都是金黄金黄的泡泡,熏得一院子的香味。
田家营没剩下多少男人了,村里的壮劳力为了生计拍拍屁股去了南方,把村子的老人妇女孩子,还有村里的树和围着树狂吠的狗都丢下了,丢下的还有村南澧河边的一大片土地。村里有的地半死不活的,长着一些细弱的庄稼,还有的租了出去,一年见个仨核桃俩枣的。可唐彩彩家地里的玉米大豆一棵棵从土里钻出来,得着天空的雨水太阳的热气,噌噌噌地往上蹿,蹿得人心慌。
田七喜欢唐彩彩家地头的那棵树,澧河边几百亩的土地上只有这一棵,像从土里拱出的一尊神。这棵树时常望着未知的远方,神情呆呆的,田七就觉得它很孤单。唐彩彩来送饭的时候,这棵树就不孤单了。唐彩彩每次都把盆盆碗碗放到树下,一勺子一勺子地给田七盛饭,也给她自己盛。吃完饭她拤着腰站着,流水般的云从她的头顶飘过,她叹口气,长长的睫毛上满是倦怠。
二
二喜几年前也随着人流去了广东。二喜走的那天,唐彩彩起了个大早儿,先把鸡蛋煮上,预备给二喜路上吃,接着又烙了葱花饼,扣在锅里,然后去洗头,又去照镜子。
天光大亮二喜还赖在床上,唐彩彩喊他吃饭,被他一把抱住了,两个人像磁铁越吸越紧,五脏六腑都挤压得变了形状。
唐彩彩不想让二喜出远门,可她哪里管得住。送走二喜,唐彩彩的心就空了,天天盼着他回来。哪想不上半年二喜就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一团面一样摔扁了。二喜死的那天夜里,田家营的狗狂叫着,高一声低一声。虽然二喜没了生气,村里的狗和呜呜啦啦的风,也能嗅出几千里外二喜的气息。二喜回来了,他这片树叶还没在远方舒展开,就归根了。唐彩彩手捧着二喜的骨灰盒一边哭一边大骂他没良心,撇下她们娘儿俩连风都抓不着,以后可指望啥!
唐彩彩嫌松木做的棺材不够厚重,盛不下血气方刚的二喜,就从外地运回几块独板柏木。田七不是村里唯一会木工活儿的,可田七只打棺材。别家的棺材匠在棺材的头上刻寿字,田七家打的棺材上不光刻字还刻景,水里游动的鱼、墙上的喇叭花、田野里犁地的牛,什么都有,一副热腾腾的画面随着逝者沉入另一个世界。
田七的上辈们不忌讳,田七十几岁就跟在大人的屁股后推刨子,有模有样的。二十多岁时,他的技巧和情感就完全融进木头的肌理。田七平生不常遇到独木板的柏木寿材,柏木寿材光滑、细腻,抚摸着它,像抚摸着青春女子的手。田七心想,他死后也要睡在这样的棺材里。田七一边思想,一边刻喇叭花的时候,二喜家的鸡鸭在灌满悲伤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唐彩彩在女眷的怀里哭成个泪人,她的四肢弱成一团草、一捧灰。
玉米已经齐腰深,玉米地里的草也掩了脚踝,肥壮一点儿的已经过了膝盖。唐彩彩背着自己的命和一轮大日头,一锄头一锄头地铲草、给玉米松土。
二喜死后,家里只剩下她和女儿。唐彩彩在玉米地里锄草的时候,蓝英正在家过暑假,蓝英把各种习题做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散落的纸像地里的玉米叶子,一堆堆、一沓沓。蓝英现在挑战玉米叶那样多的练习题,就是为了有一天走出玉米地,替唐彩彩把世界看个遍。
没了二喜,田七站在唐彩彩家的地头看着看着,就看不下去了。田七高高举起锄头的时候,唐彩彩和她家的玉米以及野草都没了主张,任田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汗水洒在自家的地里,地里的荆棘、料姜石把他的锄头磨得月光那样亮。太阳光从西南方照射过来,田七把唐彩彩家玉米地黄豆地里的草都找了出来,一根根给它们判了死刑。在田家营,田七是唐彩彩同一战壕的战友。
这天,锄罢一块田,唐彩彩就和田七坐在大树下歇息。两个人并排坐着,但又像隔着千山万水。
田七说:“你家的玉米今年种稠了,只怕结不好穗减了收成,天旱啊!”
唐彩彩正盯着一棵棵的玉米,这些玉米纵纵横横都是整齐的队列,在她眼里是那么庄重,像纪律严明的部队。听到田七的话,唐彩彩乜斜了他一眼,说:“兵多枪多,怕啥!”
田七咂吧咂吧嘴,就不吭声了。
玉米都膝盖深了,眼见得有了不少黄叶子,老天还干巴巴地瞪着眼,一滴泪都没有,土里都能蹿出火星子。远处的村庄桑蚕一样慵懒着,狗卧在尘土里一动不动,只顾吐着滚烫的舌,远远望去像一块石头。唐彩彩感到自己的心口塞满了稻草,她朝着天空喊了一声:“老天爷呀,你为啥还不下雨哩!”接着,又神经质地朝着田家营喊道:“田七,你姓田(甜),你的日子为啥不甜哩!”
田七惊了一下,脸红红的,火炭烧着了似的,他抽动了一下鼻子,低声咕哝了一句:“你姓唐(糖),你的日子咋不甜哩!”田七说完这句话,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唐彩彩站了起来,衣服上满是皱褶,她抻了抻,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着天空宣告似的喊道:“喂,各路神仙你们听着,我唐彩彩往后的日子甜着呢!二喜叫我苦,我闺女蓝英会叫我甜。蓝英的奖状爬满了墙,我往后的日子甜着哩!”
田七挠了挠头皮,嘟囔了一句:“我不如你,我可没有奔头,我算死过一回的人了。”
远处,一双眼睛窥探着一棵树。
三
玉米张着嘴喊渴的时候,终于下雨了,一排排的水帘从天幕上扯下,这仿佛不是雨,是一桶桶油,让田家营和周围几百里的玉米活泛起来,翠绿起来。唐彩彩再次来到玉米地时,捧起碧玉般的玉米叶子哭了起来,她一遍遍地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一年夏天,唐彩彩包租的土地,全种上了玉米,收获时每一粒都金黄、饱满、发亮,在她的眼里是一颗颗珍贵的珍珠。
蓝英住校了,蓝英去了县上的重点中学。蓝英一走,整个院子就空荡了。蓝英两周回一次家,那可是唐彩彩心里淌蜜的时候。剩下的时间,她就想念起二喜来,二喜死了也没放过她。想二喜的时候抱着他枕过的枕头,在脸上摩擦来摩擦去,有时候也会追着河边的风放风筝。澧河和坐落在岗上的田家营有十几米的落差,可澧河边的风很大,飕飕的带着一丝妖气,这样更适合放风筝,适合唐彩彩放风筝时看着天上的白云,想着蓝英放风筝时的模样,忘掉那个睡在土里的人。有一天,唐彩彩发现澧河对岸也有风筝在天上飘,心想:莫非河那边也丢了一个二喜,那边的二喜也有一个唐彩彩?
二喜的坟头上还没铺满草,夜晚,唐彩彩家的院子里就响起了老鼠啃东西的声音。一天、两天、半个月,老鼠都不肯消停。唐彩彩说起这事,田七气愤地说:“地里年年洒农药,都药不死它,可真怪了。”
唐彩彩说:“老鼠不咬人,就是膈应人哩。”
田七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老鼠不咬人,那是没到时候,你纵容它,有一天它就会咬你,不信试试!”
没过几天,老鼠就真的开始进攻了。老鼠夜里不睡,三更半夜总是在唐彩彩的窗下闹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唐彩彩当姑娘时就胆小,豆棵上的豆虫都吓得她浑身发软。嫁到人生地不熟的田家营,二喜成了她的胆。可二喜眼一闭就走了,她没有了胆。有天夜里唐彩彩还听到了猫的叫声,叫得她头发一根根立了起来。一天晚上,唐彩彩大着胆子打开屋门,月光下整个院子是空空的夜青色,哪里有猫?
田七又有了新的任务——站岗。天一擦黑,田七电视也不看,早早地爬上床休息,为的是半夜起来有精神给唐彩彩站岗。田七手中无枪,也不像哨兵那样挺立,他就那么蜷缩在唐彩彩家的大门外,竖起耳朵兔子一样机敏地捕捉着院子里的动静,偶尔还能听到唐彩彩甜润的呼噜声,像刨花轻盈地旋卷着。有时他会干咳两下,让黑夜里的那只老鼠知道他的存在。二喜死后,村里的光棍儿看见唐彩彩眼就不够用了,骚情的话一句接一句,田七气得牙根疼。
田七站岗的时候,风好月好,唐彩彩也睡得好,黑夜里的老鼠也没了踪迹。风吹着,田家营的人在梦里晃来晃去,一个个像水面上的浮萍。
澧河两岸的枫叶已是火红,澧河水一边流淌着,一边卷起雾似的寒气扑向一个个村庄一块块田地。早晨,田家营的老汉们都穿上了棉袄,黑色的棉袄宽宽松松的,能把四季裹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