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野

作者: 虽然

三叔摸黑走进院子,险些被南瓜蔓子绊个跟头。他抱怨着走进东屋,又踢中一个碗,吓得止住步子:“不是我说你,嫂子,你蠕动着收拾收拾,能吃能喝能动,干等着人伺候。都忙,谁每天惦记着你?伯考还没来?”他在墙上摸到灯绳,把灯拽亮,小心翼翼地走进卧室。老太太无声无息从被窝里歪起,向床外挪挪,坐到床沿上。

伯考也被一根在院里肆意蜿蜒的干枯老南瓜蔓子绊了一下,怒气陡生,哈下腰拽起蔓子猛扯几把,向远处一抛,气哼哼朝屋里走。屋里地上插不进脚,碗挨着碗,盆挨着盆,遍地摆着东西,所有杂物全放在地上,从不归置。他用脚把锅、碗、桶、袋子朝两边踢踢,开出一条通向卧室略宽的路。看到老母亲披个老年不时兴的破旧军绿大氅,一对眍䁖眼有气无力地盯着垂在墙上的空调插头,他心里又兜起股火:“你从哪儿又把这破大衣刨出来了?我爸没的时候不是烧了?给你买的新羽绒服呢?好衣裳不穿,非穿得破破烂烂,丢人现眼。脱了!穿上羽绒服去。”屋里冰凉,摸哪哪凉。“电费给你充了好几百,气费还有一千,你省着干什么?冻坏值多了,想不开!”他把空调打开,又去厨房拧暖气开关。

老太太裹裹军大衣,缓缓向床下蹭,用脚够她的棉鞋:“羽绒服在西屋里,还得去找。”三叔拦住她:“好啦好啦,就裹着这个吧,又不出门。出门穿好点儿,孩子们给你买了,一片孝心,你非穿破烂。人笑的不是你,是你俩儿子,你甭给他们脸上抹黑。”他从老旧的缝纫机下掏出个破马扎,磕磕土,坐下,点起根烟。

屋里慢慢暖和,伯考简单地把地扫扫,把堆在沙发上的杂物归置一番,又从柜里找出条床单子铺到床上。三叔挪到暖气片前,双手摸着暖气,嘴角叼烟,缓缓地说:“嫂子,我说话直,你这样子去哪儿也不受欢迎。虽是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儿子们是亲,可儿媳妇和你有什么感情?换了我,家里蹲个又脏又懒的丈母娘,我也受不了。我哥在的时候有他挡着,没了他,你也改改毛病,不然谁来趁你歇着。”

老太太叹口气:“改不了啦,死了就是一辈子了。”她年轻时因家庭成分高,嫁到贫农赵家,婚前讲好不上“三台”。自在了一辈子,时时装病躲农活儿,常年躺在炕上养身子,横草不动竖草不拿。老爷子没了之后,她独居一院,从不打扫卫生,单等伯考有空时给她来个大扫除。

伯考提着壶开水走进来:“随她去吧,三叔。这是她的养老房,怎么造都没事儿,她不嫌脏,别人有什么说的?”他从外屋地上挑两个还算干净的碗,烫了烫,倒一碗递给三叔。

他们喝着水等着大贞子,商量怎么对付仲考。

老爷子去世后留下十万块钱,讲好这钱给老太太养老,谁也不能动。仲考当时应得挺好,却一次次把手伸来,向老太太借钱。他定居乌鲁木齐,三四年回来一趟,自从知道有存款,回来频了,每次都有斩获。前几天打电话又说要回,激起族里公愤。大贞子是二叔的女儿,没心没肺爱帮忙,仲考的老婆常让她拿着手机来老太太院里,在视频上向老太太借钱。两个月前,仲考老婆又让大贞子来老太太院里,刚提到钱,被个串门的邻居冲撞了,邻居在视频一露头,仲考老婆警觉地闭了嘴。三叔警告大贞子,经她手转出去的钱她要负责,大贞子才不敢掺和了。

灯泡度数小,蒙着一层厚灰,光线昏昏蒙蒙,映着屋里三个模糊的人影。伯考和三叔吸溜着热水,聊着村里的事,谁也不看老太太。伯考跑大货车,一个月回来一次,来老太太院里转转,缺什么给她添上。他不在的时候,三叔和大贞子偶尔过来。老爷子刚没那半年,老太太不做饭,试图粘住个人,三天两头去三叔家蹭饭,蹭了十来天,三叔对她关起大门,于是转战到大贞子家,大贞子也烦了,给伯考打电话:“哥,大娘每天来我这吃饭,我又有孩子又上班,哪顾得着她呀。你说说她吧,好胳膊好腿的,能吃能动,怎么老想让人伺候呢?”老太太把能蹭的人家蹭个遍,消停了。她不敢去伯考家,伯考从不迁就她,训起来不留情面。

起风了,风刮满院的干叶子,像下雨。老太太年年春天种几棵南瓜,南瓜蔓子遍院爬,爬到哪里算哪里,处处结瓜。她种瓜不为吃,只为盖住荒芜的地面。深秋蔓子干枯之后,瓜在地上坐着,蔓子蛇似的盘曲着,还得伯考过来清走。今年他在家的时候少,没顾上扯走蔓子,此时这些蔓子在风中晃荡着,发出神秘含糊的声响。突然屋里传来响亮的呼噜声,老太太仰头靠墙,双目微闭,睡着了。“妈,这才几点你就睡了?大伙儿为你的事趁过来,你倒好,睡着了。”伯考拍拍床沿。

呼噜停了,老太太裹裹大氅,哈下腰,双肘支膝,盯着墙上的小挂镜。小挂镜历史悠久,是她结婚时买的,摔了几道纹。在鞋盒子里发现十万块钱的存折后,老太太声称不知道有存款,也不知道密码。伯考和仲考拿着老爷子的身份证去银行把钱对了对,换了密码。葬礼之后打扫屋子时,却发现密码就写在小挂镜后面。

三叔操持了第一次分钱。丧事之后一个月,仲考从天而降,又从乌鲁木齐回来了,正是一个四万的折子到期之日。三叔问他是不是在乌鲁木齐过不下去了,真过不下去对亲人说,大伙能帮就帮。仲考不吭声。人们猜测是他老婆的主意,老爷子瘫了之后,她不让仲考回来,说耽误生意,老爷子病危后依然不让仲考回,怕万一老爷子苏醒了累住他。族里怒了,轮番在微信上向仲考叫阵,还录了堂兄弟们给老爷子翻身的视频发过去,泥牛入海,无人回复。老爷子断气之后,仲考才坐飞机回来,在灵前哭得天昏地暗。

伯考拒绝分钱,万一老太太山高水低,全得他托着。可他不能开口,免得仲考说他独吞。老太太装聋作哑,好像分的不是她的钱,一个主意不拿。三叔说:“一个要分,一个不分,你们弟兄俩意见不一致,我就替你们做主了。嫂子,咱俩去那屋商量,该你拿主意了。”老太太只好起身,磨磨蹭蹭跟出去。很快三叔回来,宣布结果:老太太拿出两万给孙女和孙子,注意,这钱不是分给伯考和仲考,是给孩子们读书的。

钱到手仲考没急着走,陪了老太太一周,帮老母亲打扫屋子院子,洗衣做饭,一周之后悄悄走了。老太太省过劲儿来,对三叔说,仲考哄着她立了遗嘱,还让签字摁了指印。三叔一拍大腿:“你这么个精明人儿,怎么让骗了?”“怎么向伯考说啊?”老太太怕挨伯考的训。“不妨事,你再立个遗嘱,声明前遗嘱作废。仲考这小子,在外边学得不老实了啊,看着蔫,一肚子坏水儿。”

大贞子走进院子,只见满院高低起伏影影绰绰,借着月光细看,才看清悬着的爬着的全是瓜藤和干叶子。“我的天啊,魔幻王国!”她把缠在晾衣绳上的南瓜蔓子扯断推到一边,挪着二百斤的身子走进屋子,四下一望:“咦,干净了!大娘变勤快了!”

三叔和伯考笑了一声。大贞子坐上床沿,掏出手机:“三叔,哥,我有一个大胆推断,仲考哥恐怕摊上事儿了。”她放低声音,“他老婆有事了。”亮出一张相片,是仲考老婆搂着个汉子,俩人骑着电动车兜风。她在抖音上刷到,截了下来。

三叔把烟扔在地上踩灭,抬头说:“别到处宣传,管住你的嘴。”

“我知道。我早就发现他们有事,一直没对你们说。上回他老婆和我唠嗑儿,我看她住的像是宾馆。八成有事儿啦,仲考哥不肯说罢了。”

老太太揣着袖子开口了:“全是她不好。仲考小时候没这么多心眼儿,自从结了婚,越来越不亲人儿,越来越不孝顺,全是她教的。”

“别说人家了,想想你吧。我奶奶在的时候,你去看过几回?人家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又没受过你的恩,孝顺不着你。仲考是仲考,她是她。咱们说的是仲考,别扯蔓拉秧子说那没用的。”伯考把话题扯回来,免得跑偏。老太太垂了头。

“仲考去年四月里那趟向你借了多少?”三叔问。

老太太瞅瞅伯考,小声说:“他借两万,我手里就一万,全给他了。”

“早对你说过,早对你说过,家里别放太多现金,招贼。你又花不了几个,放这么多干什么?这个借那个借,都惦记着你这俩钱。”伯考瞪着她。老太太有个毛病,爱藏钱,这个柜里塞几张,那个橱里掖几张,旧衣裳兜里再装几张,时间一长,她也忘了。四月里仲考突然回来,住了五天才走。他不承认让老太太立过遗嘱,深居简出,偶尔去十字街买菜,还提个西瓜看了看三叔。大贞子过来聊了几句,想刺探他回来的目的。都猜着他要弄钱,猜不出怎么弄。他走后,老太太不吭声,伯考也不问,就当没这事。

“你上了回当还不长心,怎么又让弄走一万?”三叔皱起眉。

“他啼啼哭哭,说有了难事,当妈的手里有钱,能不给个吗?”老太太往大氅里缩缩。

“这就是他不对了,有难事就朝老人伸手吗?怎么不向伯考借不向我借?他有什么难事?”三叔追问。

“没说,只哭了几声。”老太太又垂了头。

“这哭多值钱,哭一哭,弄走一万。他向你张过口吗?”三叔问伯考。

今年五月里,仲考又向老太太借钱,儿子要高考,交钱上辅导班。大贞子举着手机让他和老太太视频,老太太答应去储蓄所取钱。恰好伯考过来给老太太修房顶,接过手机训仲考:“老二,别怪我说你,老人有多少钱经得起你左一次张口右一次张口?你两口子就不挣钱了?别拿孩子上学说事,孩子是你们的,别人没义务替你们养。”仲考老婆插进来:“哥,这边儿急着交钱呢,老太太答应了。”“她糊涂了,储蓄所存的是死期,她能支出来吗?拿什么给你们?”“那哥,你借我们一万吧。”仲考老婆盯住他了。“我无钱可借,买的房子还贷着款。”伯考一口回绝。“那哥你给我们贷一万吧。”“行啊,你回来我领着你去贷。”伯考甩脱他们,训了老太太一通。

“他老婆想打我的主意,想等我妈没了之后万一留下钱,用那钱补我,她提前把钱抓到手里。仲考没脸向我张口。当初他去乌鲁木齐弄车,我给他出了八万首付,又替他贷了十二万。我买房时,他一毛不拔,从那之后,钱上再无来往。这些年老家有事,他也没出过一分。大贞子,二叔得病时,他支援了没有?”

“没有。”二叔得了癌症之后,亲戚们纷纷凑钱,仲考一声不吭,出殡也没回来。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千里迢迢,回来也不容易,总不能没个亲戚就回来一趟,也未必赶得上,不现实。”三叔替仲考开脱。

“我看啊,他是不想回来了,指不上他了,哪天我妈没了,他就彻底和这边断了。”伯考给三叔续了杯水。

“不可能吧?赵家庄是他出生地,他从这长出来的,是他的根,叶落归根,有朝一日他不埋回祖坟哪行?”三叔没想过这个问题,迟疑了。

“伯考哥说得对。你想,哪天他没了,埋回这边,他儿子总不能大年初一还从乌鲁木齐跑回来上坟。指不上啦,他们肯定是这个主意。他老婆对我说过,不打算回来了,人家那边许多亲戚,守着多好。”大贞子附和。

“这就更不用客气了。这边有事儿,他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外人儿似的。他有点事儿,老麻烦这边,惦记着这点儿钱。先不说他家里真出事假出事,就这出事的节点也让人生疑,不早不晚,知道有存款了,他家就出事了?倒会挑时候。他两口儿就是家贼。家贼难防,偷断屋梁。嫂子,你说,他借的钱不还,咬还是啃他?”三叔沉着嗓子问。

老太太又打起呼噜。大贞子捅捅她:“大娘,你困了?困了躺下睡,我们继续商量你的事。”同时冲伯考挤眼。都知道老太太是装睡,她这辈子没少装。伯考瞪老太太一眼:“仲考就是跟着你学的,偷奸耍滑。平时也不见你困,早不睡晚不睡,偏偏这时候睡。个老偏心。我告诉你,你若只我一个儿子也就算了,你有俩儿子,不能苦活儿累活儿全是我,什么都不干的你却一回一回给钱。万一你病倒,他不回来怎么办?我告诉你,那时候轮起你来,轮到我时,我过来,轮到他时,他不过来,你只好自己熬,死了拉倒。你把钱省下,万一他不回来,用这钱雇人。老偏心!实对你说,别让我一个人扛着。”

“我哪偏心了?从来都一碗水端平。”老太太坐直身子,大氅一撩,双目射出锐光,拔高了音。

“我不和你吵架,偏不偏心你心里清楚。我问你,前年我替你装修这两间房子,你怎么给老二告刁状说我把你的钱全花光了?这不歪着嘴说瞎话吗?老二挺是个人儿似的问我,我一句给他顶回去了。装这么两间房能花六七万?总共两千不到,账记得清清楚楚。他哑了。你总嫌我训你,不训你呢就干蠢事。我是真心为你着想,你倒说我不亲。他离得远,成了你的大亲人,回来一趟喜欢得你不知道迈哪条腿,可不让他哄了钱走。”老太太被伯考说得哑口无言,咽口吐沫,又垂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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