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有个葫芦峪
作者: 项中立在朱娴家小区门口,孙梦竹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进去了。他的一只手揣到衣兜里,有几分拘谨。湿溻的旧胶鞋沤着积水,滋滋地响。刚下过一场雨,小区路面愈发显得坑洼破烂。说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以致于他站在朱娴楼下的时候莫名地有些心慌。
朱娴住七层。前面高大的楼影一整天都沉沉地压着窗户。咖啡灰的亚麻窗帘半遮半掩,有一小片暮色魂魄一样飘进室内。孙梦竹伸手去打灯,却是徒劳的,只听到附在墙壁上的开关被动而突兀地响了两声。“灯泡十天前就瘪掉了。”朱娴穿了件在昏暗中辨不清具体颜色的睡袍,对于孙梦竹的到来,她显然失去了以往那般兴致。她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他们极不情愿地陷入冰冷的沉默中。后来,孙梦竹抖着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份报纸递到朱娴面前。“我献血的事迹上报纸了。”朱娴打亮沙发一侧的落地灯。被灯罩圈起来的光线抽象虚浮,一如她没有表情的面孔。是一份本地《唐城晚报》,第A6版市民新风栏目,“进城务工青年孙梦竹坚持十几年义务献血”。朱娴只看了题目就放弃了。“这很重要吗?”“唐城正在举办评选进城务工青年标兵的活动……”
“你们巨蟹座的人做事总是不切实际的。”朱娴站起身,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对于她的不屑,他有些懊恼。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她终于起身挂严了窗帘,对他说:“你回吧。”
孙梦竹揣着那份《唐城晚报》离开的时候,朱娴没有送他。她只是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来了,她和前夫可能要复婚了,她叫他替她关好房门。孙梦竹极力做出愤然而去的样子,但当她关掉那团抽象虚无的灯光时,他还是感到了莫名的恐惧。沉重的黑向他压下来,他的心脏在黑暗里随着电梯迅速下沉。恍惚中,孙梦竹仿佛看见黑黢黢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向小岛……十多年前的孙梦竹站在那座小岛上,急遽暴涨的潮水总是给他小岛在迅速下沉的感觉。那时候孙梦竹喜欢写诗,他写给梅梅的每一封信都是用诗来完成的。黄昏到来的时候,他坐在夕阳里的礁石上遥望远处某一片彤红的海域。每个周末,那里会有一艘补给船从遥远的公司基地开过来,卸下粮食、蔬菜和淡水,还有梅梅寄给他的情书,然后又把他写给梅梅的诗篇带走……
梅梅在信中说,她想象中的小岛长满蒲桃、凤梨和蝴蝶兰。碧绿的皇竹草盛开着黄色麦穗一样的花朵。草丛里栖息着茁壮的鸥鸟和漂亮的笛鸻。它们在清晨欢唱着飞翔,白色身影掠过浪尖和还未清醒过来的帐篷……孙梦竹知道她是受了他的诗的魅惑。他在写给她的诗中,总是把这座荒芜小岛描绘得诗情画意。事实上这个小岛遍布着世界上最坚硬的堡礁,连一棵草都不长。岛上除了十几顶帆布帐篷和一个腐朽木亭,最新鲜的是一面红旗。红旗哧哧啦啦,永远激昂地迎风飘扬。岛上最不缺的是海风,孙梦竹在岛上待了三年,海风把他吹成了一块黑堡礁。他原本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块真正的堡礁,永远留下,不再回冀东山地老家。他在老家那片荒山薄地长到十八岁,可他一点都不喜欢那里。山坡上埋着他的父亲和无数的祖先,他们到死都不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他的患有严重哮喘病的大哥至今还活在山里,讨不上个女人,为了一捧粮食每天艰难地上山下山,走着父亲和祖先踩出来的弯曲山路,陪着山坡上的苦薏草一岁一枯荣……
然而他还是离开了小岛。被通知离开的那天夜里,他拒绝参加队里为他举行的欢送宴会,一个人绕着小岛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熟悉岛上每一块堡礁,认识扑上堡礁的每一朵浪花和每一缕海风……有那么一霎,他很想写一首诗向梅梅倾诉自己的忧伤,告诉她自己是多么难舍这座厮守了三年的小岛……他的工友找到他时,他正伏在一块堡礁上无声哭泣,任工友怎样拽,他就是不肯起来,仿佛只要他不起来,小岛就会重新接纳他……
朱娴头一次听孙梦竹这样说的时候,有点不着边际地问他是什么星座。他告诉她是巨蟹座。她说难怪你做事固执且不切实际。那时候朱娴还没离婚,他认识她不是很久,但他猜到他们的婚姻已然岌岌可危。她的男人是县里一名办事员,一个说话做事风格粗鄙的男人。说朱娴的男人粗鄙,孙梦竹有根有据。那次朱娴遭车祸需要有个家属先去献血,医院才肯为朱娴输入库存血浆。当时事发突然,朱娴没有任何亲属在场,孙梦竹当即去采血车献了400cc。朱娴男人闻讯赶到医院,拿出2000块钱补偿他,却遭到了孙梦竹拒绝。“你为什么不要我的钱?为什么?”朱娴男人在楼道里大吵大叫,追逐着孙梦竹,非要问明白孙梦竹为什么不收他给他的补偿。
后来朱娴说,“他怀疑我跟你关系暧昧。”朱娴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必然地离开了那个男人。她说她前夫也是巨蟹座。巨蟹座的人多疑、固执,而且做事不切实际。她前夫早几年是个不折不扣的军迷,曾幻想用装柴油的圆铁桶造一艘水下潜艇。“那天你真的不该救我,就叫我流尽血,死在马路上算了,”朱娴跟孙梦竹说,“你的好心和大义反倒让他陷进疑虑中,在没有彻底弄清问题之前,他会视你为敌人的。”
县城里没有公交车。出租车是有几辆的,可是起步价十元,孙梦竹舍不得搭,他每天在装卸队也挣不了几个十元。街上多的是电动三轮,价钱相对便宜,但今晚的孙梦竹不想搭任何车,他只想走路回家。儿子小宝有他奶奶照顾,他并不着急回去。
他走得极其缓慢。起初心里是存留一种期待的,随着离开朱娴家越来越远,那种期待便如一股冷气般顺着肠道慢慢滑走,消失殆尽。走到广场时,他感到无比疲累,腿脚如灌了铅般沉重。这让他心里又掠过一阵忧伤。我真是老了,他想。当年在小岛打地桩,六小时一班他可以连续干上三个班!他们全队一共四十几个人,他的身体机能是最棒的。才几年工夫,就变得这样无能了吗?他站在灯火辉煌的广场上目光迟疑,想找个僻静角落坐下歇歇。但晚间的广场哪里有僻静之处?几拨儿跳拉丁舞的年轻人占据着广场中央,下棋玩扑克的老年人一堆一伙盘踞在广场边缘,像一座座岛屿,而闲逛的人是流水,缓慢而拥挤地在岛屿之间漫游。广场南面有一群人在打威风锣鼓,清一色的男人。他们表情夸张,姿态怪异,宛如民间憨态可掬的泥俑。小宝是喜欢威风锣鼓的,有一段日子他几乎每天都挤在人群中看那些男人们表演。有时候在家里饭桌上,他也学他们的样子用筷子敲打碗边。这常常激起奶奶的不满,她恶毒地骂他“孽种”,或“丧门星”。骂完小宝,还会附带一句“没一个好东西”。这一句是骂给梅梅的。老人秉承了山里人的蛮气和戾气,骂人一点情面都不肯留。梅梅走了以后,孙梦竹把她从山里接过来照顾小宝,以为她在县城住久了会有所改变,现在看来她叫他失望了。
但是,孙梦竹是爱小宝的。他曾用珍稀的香椿木一刀一刀地为小宝削好一对鼓锤,染了红黄两节颜色,并且系了彤红的绸布,然后去超市买了几盒玉溪烟,去贿赂那些打鼓的男人们。男人们嘴里叼着玉溪,不好说什么,铁着脸勉强同意小宝打一场威风锣鼓。但是小宝的鼓技让所有人失望,那杂乱的鼓点像马蹄踏碎了瓷器,让人想到一地狼藉。后来男人们一致拒绝小宝,即使孙梦竹献上再好的烟也绝不允许小宝再靠近鼓架子。没办法,孙梦竹只好从玩具店给小宝买了一面小鼓。小宝每天都乐此不疲地擂击着小鼓,涩哏的鼓声早晨送孙梦竹出门,晚上迎接他回来。有时候孙梦竹想,小宝这种做事执着的性格是不是遗传了自己的基因呢?可小宝不是巨蟹座啊。由此看来,朱娴的星座之说并不靠谱。
孙梦竹最终靠着一根灯杆坐了下来。游人的流水从他旁边淌过,而他像极了一个沉默的漩涡,或者一堆被暗礁绊住的浮沫,一点儿都不惹人注意。灯光从头顶照下来,无数飞虫在光线里舞蹈。他再次从衣兜里掏出那份《唐城晚报》。“进城务工青年孙梦竹20年义务献血2万毫升”,这一句,孙梦竹是有异议的。他粗略算了一下,从小岛回来至今,满打满算超不过15年,按每年大约五六百毫升计算,也超不过一万毫升。但当时作者执意这样夸张一点写,他也就没再坚持。作者是他自己邀请的,足足花了两条芙蓉王才得这位昔日文友执笔。至于他为什么要写一篇这样的文章见报,目前还是一个不好声张的秘密。不过随着不久的将来他成功当选“进城务工青年标兵”,这个秘密便不再是秘密,就像梅梅的不告而辞一样。当初孙梦竹一直是封锁着梅梅出走的消息的,如今呢,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连小宝都知道他妈妈几年前跟一个做生意的南蛮子私奔了。现在,小宝总是要求奶奶告诉他妈妈去了哪里,像每日擂击小鼓一样执着。有时候奶奶被问急了,难免又骂一通“孽种”“丧门星”。除了恶毒地咒骂孙子,这个女人似乎更仇恨梅梅,她一直称梅梅是“黄鼬精”。在山里,黄鼬是会“迷”人的牲畜,尤其喜欢迷男人。被黄鼬迷上的人往往会说出一些令人费解又很诗意的话。比方说有人问被迷的人住在哪里,想以此套弄出黄鼬藏身之处。被迷的人嘻眉笑眼地说:“我家住在北山葫芦峪。”所有人皆惑然。大家祖祖辈辈活在山地,从不知有北山、葫芦峪这样的去处。是日,隔壁人家坐在院里吃饭,眼见着屋子北山墙上挂着的陈年葫芦瓢里,一个黄鼬探头探脑地“做法”,遂说与众人听,众人方才大悟。
灯光里舞蹈的飞虫越来越多,一只燕雀在灯光里慌张着拉了一泡屎,刚好掉到了孙梦竹手里的晚报上面,啪嗒一声,溅出一朵漂亮的莲花。孙梦竹惋惜地咂着嘴,赶忙用袖子擦净了复又揣进衣兜。擦着“莲花”的时候,他想起第一次献血的事情。那是在小岛打地桩的第二年吧,一个新上岛的工人意外地被刀尖一样的礁石戳破了动脉,基地医生赶来时已经陷入休克状态,必须马上输血。孙梦竹当场献了300cc,他因此成了队上唯一一个被公司总经理点名表扬的员工,不久又提拔为小组长……尽管他最终没躲过离开的命运,但他仍然愿意把义务献血看作改变命运的一把钥匙,因此这些年,他十分热情地坚持了下来。
只是他一直认为在自己义务献血的历史上存在着污点——他要过补偿,四百元。仅有的一次。那时候小宝已确诊脑瘫,他和梅梅不分春夏秋冬抱着小宝到处求医。那是一种亡命般的奔波。他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和求借来的钱而变得穷困潦倒。但那时候他心里还有诗,当唐城的诗人们通知他缴纳两百元报名费参加诗人们组织的诗歌沙龙时,他偷偷去卖了一次血。所得四百元除了交足沙龙费用,剩下的两百元给梅梅买了一件高仿的欧迪鸟丝裙。梅梅特别喜欢穿裙子,但因为给小宝看病,两年里她从没往自己身上添过一根线头。
现在,孙梦竹早已不写诗了,梅梅走后他就再没写过一句诗。他不恨梅梅,他把梅梅当作心里仅有的诗。梅梅走了,他心里就再也没有诗了。
那边玩威风锣鼓的男人们新换了鼓手,看上去是个非常壮硕的年轻人,浑身溢着劲道,那鼓声便响得愈加铿锵。有人扯起嗓子喝彩。这吸引了人流的方向。人们源源不断地从孙梦竹身旁经过,涌往那里。孙梦竹忽然发现朱娴前夫也在人流中。是的,是他,那个粗鄙的男人。那次在医院,他极其固执地追逐着孙梦竹,从病房追到楼道,从楼道追到医院门口,一边追一边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不肯接受他给他的补偿,引得无数行人驻足观望。这男人的执拗彻底激怒了孙梦竹,他挥起拳头在男人脸上重重捣了一记,两个男人就在医院门口缠打起来,多亏门口有壮硕保安强行介入,他才得以安全脱身。后来,他知道朱娴从医院回来就跟男人离了。因此他下意识地躲避着他。唐城虽小,他们倒是从没有在什么地方遇见过。
然而今天遇上了,他就走在向他涌来的人流中。他穿着一件胸前带有富贵花图案的针织唐装,他的旁边跟着一个漂亮女人,不是朱娴。他们不时地搭上一两句话。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畏缩在灯杆下的孙梦竹。他们悠闲地从他身旁游过去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怪异的男士香水味,有点刺鼻。朱娴曾跟他说起过,她的前夫喜欢用一种名叫“迷迭香”的气味怪异的男士香水……
“爸爸,北山在……哪里?”
“哪儿有北山?没有。”
“……奶奶说有。她说北山有……个葫芦峪,我妈和那个南方人就住在葫芦峪。”
小宝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北方。自从奶奶因为嫌吵将他的小鼓藏起来,他便又开始念叨他的母亲。梅梅走时小宝才五岁,孙梦竹一直以为梅梅在小宝心里不会留下多深的记忆,即使遗存一点,也会被时间很快淡掉,现在看来他是低估小宝的智商了。
孙梦竹无法告诉小宝北山在哪里,葫芦峪在哪里。他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些地方,都是山里人嘴里编的瞎话。这件事上,孙梦竹一直埋怨母亲,反对她跟小宝说梅梅是个会迷人的黄鼬精,她迷上了一个南方男人,和那南方男人去北山葫芦峪藏起来了。小宝信以为真,好几次孙梦竹看见他依着门框向北方遥望。不过孙梦竹似乎从未担心过小宝会走掉,因为他确信这个患有脑瘫的孩子一旦出了家门,可能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他跟母亲吵过。吵得急了她就哭。山里来的女人哭起来惊天动地,眼泪鼻涕一把抓。她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扬言回山里去。每当这个时候,孙梦竹就不得不强迫自己妥协下来,为了小宝央求母亲继续留下来,小宝不能没有人照顾。家里有小宝,就等于手里还有一根线,说不准哪天就把梅梅拽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还没放下那个黄鼬精!”母亲恶狠狠地说。是的,孙梦竹没能放下梅梅。他知道她无论走多远,心里也放不下可怜的小宝。她和南方男人走后不久,曾在微信上给孙梦竹转过一笔钱,嘱咐孙梦竹继续给小宝治病。只是孙梦竹没有收,他说他和小宝一起等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