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
作者: 叶浅韵序章
某日,我在文字上取得豆米大点小成绩,便欣喜致电吾师。吾师如春风般鼓励花开,又夏日般“烤”问我,你到底好生写过一篇你妈妈没有?我说,写了,经常写呢。吾师说,经常写就等于没写。
挂完电话,我思索良久,吾师的话,与母亲的爱,在有无之间通达我心。就像我们在生活中建造了一间房子,我们想要得到的不是那些建造房子的材料,而是房子的空间,相当于“无”的部分,但是它却要通过“有”的方式来实现。于是乎,我便明白了吾师的话,亦明白了母亲与我之间的爱。有,或是无,在我们共同存在的时空,互相抵达和关照。
一天天,一年年,皆是由一个个细节构成生动的日子。正如我们难以表达的拥抱或者是说爱,但它丝毫不影响我们永远不变的心。历久弥新,唯母爱永恒。且在每一次相见、每一次想念、每一个问候里,成为生活中爱的摘要,行行惜惜。
天生的诗人
去年秋天,我回四平村,妈妈正坐在板栗树下。我问她,你在干什么呢?妈妈说,等风。
这两个字顿时让我觉得,妈妈天生就是个诗人。一个坐在树下等风经过的妈妈,实在是诗歌中太美好的意象。等风一经过,板栗树上张嘴笑的板栗,就一个个往下落。风大时,落得一地栗红。妈妈提着篮子,一一拾起。
一阵大风吹过,地上一片落响。妈妈对着山上叹息一声。那些种在对面山上的板栗树,妈妈仿佛听见它们噼里啪啦的声音。放羊的,放牛的,顺路就捡了。妈妈腿脚不疼的时候,就背着小篮子上山去,等风。
妈妈说,她有一天捡了三十多斤板栗,卖得好的时候三块钱一斤,也有一百块钱呀。按妈妈的逻辑,你坐着躺着,不勤劳苦作,这一百块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呀。即使卖一元钱,不也是够坐一次公交车了吗?
秋天的风一阵阵吹过来,给妈妈吹来了碎银子,每兑换得一个百元大钞,妈妈就获得无限的价值感。风,给了年老的妈妈一种别样的尊严。妈妈在勤劳中获得的幸福感让她闪闪发光,我亦为她自豪。
我和妈妈坐在板栗树下,等风。我怀揣着诗人的心,妈妈怀揣着劳动者的心。一阵风吹过去,又一阵风吹过来。板栗在空中急急落下,落到草丛里,落到地埂上,也落到我的足边。捡起最大最好的一粒剥吃了,厚甜的滋味在舌尖上转着圈儿。
风大时,会有带着刺壳的板栗掉下来,不小心就砸到脸上、头上,疼疼痒痒的感觉,难以描述。风小时,妈妈就骂几声,不外是这妖风歪风又吹哪儿去了。对于东风南风北风西风的来去,完全没有定数。似乎是刮北风的时候天就冷了,刮南风的时候天气就温和了。东风,只有诸葛亮能借。西风,却只生存在麻将牌上。
这来无影去无踪的风,带着种种未知的神秘,琢磨不透,任性自由。它从《诗经》中走来,走向田野,走进庙堂。清风明月,稻花飘香。清风正气,万里河山。
某一次,几阵大风扯过,板栗在树下铺了好一层。妈妈别提有多高兴了,那风啊,吹来的都是香气。可妈妈才转身挑几挑水的工夫,树下的板栗也像被风吹走了。妈妈站在树下,一地的惆怅。
在村子里,这抬头的果子,弯腰的萝卜,谁都有理八道,吃了就吃了。妈妈骂了一句,真是被鬼老二捡去了,就算完了。反正,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做鬼老二。
这温柔的风,野蛮的风,吹过田野,吹过村庄,吹过妈妈的头发。人们对风的喜欢,无处不在,就连小婴儿抱出来,第一次见风的时候,都要说一句,见风长啊,见风长。
从前的夏天,风给年轻的妈妈吹来更多的价值,一地的小麦,收割,打场。分离麦粒的时候需要借助自然的风力。我们在大风里扬麦子,扬豆子,扬玉米。这是所有劳动场面中,孩子们最欢快的时刻,像是永不知疲倦的一种游戏,扬完自家的,又去扬别家的,我们在风口里欢笑。
发生在风里的故事,随风而来,随风而逝。我们坐在椅子上,坐在日子里,等风,吹来欢喜,吹去悲伤。
荞麦地里的妈妈
早晨,妈妈在电话里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扯着我的肠子,揪着我的呼吸道,一次次把心肝咳碎在地上。
妈妈说,看天上的云彩又要下雨了,我要趁着这会儿天干,把刚收割好的荞子拍打一下,大多数就能收进仓里。剩下一些站稳在秆上的,等天气晴朗晒干了,再拍打。
沙地里的荞麦,长得旺盛。妈妈说,如果天气好,我两天就能割完。荞花的小眼晴,一簇簇,一团团,一片片,像夏日夜空的繁星,那么多,那么美。秋天时,我曾站在荞麦地里,摆拍各种照片。妈妈说,你真是个放牛娃娃的脾气,见不得鸟窝鹊蛋,这有什么好拍的呢。
在妈妈这里,荞麦是烟火饮食,喂猪,喂人。实用性是生活的最大法宝。而观赏性是闲人干的,在村子里毫无意义。在没有喂饱肚子之前热衷于这些,那是他们心中摆浪子的行为。他们骂一个女人最恶毒的话是:在家搅酱子,在外摆浪子。肚皮都吃不饱,还穷讲究些什么呢?能吃,便是对食物最高赞扬的美德。而我在村子里游手好闲的模样,这有悖于美德的基准。尤其是去年秋天,我还早早就给堂弟打电话,让他把那一树柿花先留着,等我回去拍照。妈妈就觉得是我犯下的天大罪恶,指责我不像话。
我无数次偷拍妈妈,在她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劳动过程中。她若是发现了准要骂我,说我是闲得无事,拉狗饮水玩。她不喜欢一切花架子的东西,无用便是有罪的摆设。后来,我告诉妈妈我拍的照片是有价值的,因为有一次生物多样性大会的展出,用了我拍山野菌子和植物的几张照片,我曾经得到500块钱的报酬。我把这当成有用的证据,说服妈妈成为我的模特。她居然有些顺从了,于是乎,我有了些妈妈在摘豆子、抱南瓜、打核桃、扯柿子的照片。
今天,我一直在想正在病中割荞麦的妈妈,就恨不能飞到她身边,给她递一口热水,陪她说说话,哪怕是她又骂我几句。还能虎视眈眈骂我的妈妈,让我觉得她还年轻,还在生机勃勃。想着她骑着小摩托,带着我的孩子去赶街的样子,风驰驰而过,小头发乱飞舞,她大声地回头嘱咐小孙子坐稳坐好。
昨天,我在电话里跟妈妈说炒荞麦面如何好吃,说得口齿生津。妈妈用一个“馋”字就概括了我的欲望。接着她就“呱啦呱啦”地用最简短生动的语言,把一地的荞麦送到了我嘴里。还说让我吃个够,保证我会觉得不好吃。因为,这世间,唯有饥饿才是美味呀。
我常常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因为我还有一个年轻的妈妈,她是我生命中最坚实的屏障。而在一些时候,又让我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年龄,不是因为自己在衰老的途中而难过,而是因为妈妈真的老了。每当我对妈妈说,你要跟着我。她总是果断地说,我谁也不跟。她的倔强像钢铁那么坚硬,刺痛她自己,也刺痛我们。
有时候我在自己身上就看见了妈妈的影子。坚硬地活着。不愿意给别人增添一丝麻烦,永远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想着想着,心和鼻子就酸了起来。而许多人都觉得你付出还不够多。土地和妈妈,他们在晴天、在雨天互相拥抱。我从没有问过妈妈是否孤独。她忙于土地上的事情时,甚至会不耐烦我的电话,她嫌弃我耽误了干活儿的时间。
妈妈在沙地里割荞麦的样子,一佝一偻,一搂一抱,汗一滴,雨一滴。如果我像从前那样,希望来一场大一些的雨,好让妈妈赶紧回去休息。妈妈准会说,你就是那只憨斑鸠,分不了春秋。冬天的雨,那么细,那么冷。既然是活计,早早晚晚都是要干完的,就该多有一些阳光吧,好让我的妈妈能暖和一些。
普天下,还有许多像妈妈一样勤劳的人,她们拖着疲倦的躯体,在台前幕后,在田间地埂,在工厂小巷,为了一天一年的生活,支撑起无限山河,才有了我们眼中的太平和温暖。只愿她们,你们,我们,长安,快乐。
在核桃树下等风
我一进村子,空了的心就长出手脚。东家,西家,南北相看。柿子黄了,核桃落了,婶娘们老了,能张口叫一声“公公奶奶”的人越来越少了。
跟着妈妈到地里,生姜、大蒜、小葱、荞麦、萝卜样样如旧年,它们都在忙着生长,无视我新长的皱纹和斑点。南瓜在晒太阳,黄肚皮翻天,白肚皮覆地。它们挨着挤着,诉说丰收的秘密。这瓜瓜最是欻皮,一粒种子下去,只等人顺藤摸瓜。肥地,瘦地,均不会辜负了这一粒种子的希望。
中秋节之后,板栗树上的板栗就落得差不多了。核桃树上的核桃们正在咧嘴欢笑。秋风阵阵,我从树下经过,一不小心就会被核桃砸中脑袋。在树下捡核桃,就成了老人和孩子们的乐趣。婶子说,随便捡一些回去,闲时慢慢敲,榨些核桃油出来炒菜,香得很呢。
随便进哪一家去,院子里都会晒着一两簸箕核桃。妈妈正可惜上一次捡回来的那一大簸箕核桃,被山耗子拖去一大半。这一次回来,我就看到大袋小袋的核桃挂到墙壁上,那是妈妈对付家耗子和山耗子的好法子。
这个时候,村子里的老人们出门都会装一个袋子,妈妈笑说,空手出门,抱财归来。如果要论得到的钱财,那是很少的,1.5元、2元一斤,但有一点总比没有好。妈妈出去一趟回来,一塑料袋核桃就提回来了。她说,放到你家里,一个月你都敲不完呢。
我想出去摘柿子,在半路却被掉落的核桃拦了下来,不捡起来,就觉得是浪费了。待我提回家来,妈妈拉着口袋一看,便让我丢在火炉旁了。她说,这是山核桃,没本事拿出来吃,只能当燃火材料。上一次去下乡,看见两个老人拿山核桃当燃火材料,觉得怪可惜的,这会儿这种事情就到了我家里面。
妈妈按照核桃的形状、大小,就知道它是来自于哪棵树上,味道如何。这让我想起了奶奶,那些年,奶奶知道我们家抽屉里的哪只鸡蛋是哪只鸡下的。她们几个妯娌在院子里说话,心里住着各自的黑母鸡,芦花鸡,小白鸡们,关心大黄狗和小花猫。
小时候,村子里只有一棵核桃树,几棵板栗,一村子的孩子馋得不行。那棵树下望望,这棵树下蹲蹲,这风啊,总是不来。到处都是竹子、竿子,却没人敢去动它,因为那是主人家的权利。其实大多等不到果子张嘴就被收打回去了。馋巴巴时得到几个,顿觉生活甜蜜。
后来村子里果树越来越多,孩子们却越来越少了。树越长越高,果子越结越多,想要吃果子的人却不见了踪影。一村的老人,坐在树下等风经过。或者说他们都不想坐在树下了,有风无风,都跟他们无关,出门顺路时就捡上几个。
我坐在核桃树下,听着果子落在地上的声音,清脆一声,又清脆一声。它们惊跑了我想要寻觅的诗意,只觉得落下的是轻飘飘的又一天。
想妈妈
病了,就特别想妈妈。
只是这一个念头升起,眼泪就涌出。打不通妈妈的电话,心急。打通了儿子的电话,告诉他,我想我妈妈了。这一句,也许要许多年之后他才会明白,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男孩的天空大,心大,驰骋疆场的热血未冷却之前,不一定能明白“妈妈”两字的重量。
妈妈是琐碎的,细节的,甚至是唠叨的,在没有明白之前或许是充满怨恨的。尤其是成了家之后,妈妈甚至是多余的。除非要带孩子的时候,又想起了妈妈是最可靠的人。最亲的人总是被忽视,无论你爱与不爱,她总是爱你的。这就是妈妈。
接通妈妈的电话,泪如雨下。对不起,妈妈,我又吓到你了。我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代,娃娃见娘,无事也哭一场。我一哭,妈妈就哭了,我的儿呀,我跟你说过一万次了,老天赏赐你什么日子,就把什么日子都过好吧。硬气,硬气,要硬气!
一直挺直的脊梁,在瘦小的妈妈这里,就坍塌了。妈妈像是一堵墙,遮风挡雨,处处护持我的周全。在妈妈这里,我什么样的脆弱都难以掩饰。我多么幸运,我还有妈妈。
不就是一场小病吗?可是,妈妈,世界上已经没有我可以撒娇的地方了。看见你的影子,听见你的声音,我就不能自持了。
我借助你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延伸了你的希望,给你一小点骄傲,成为我自己,而你就觉得世界明亮了。你日夜操劳,为的是让所有的孩子都能成器成才。一个个飞走了,你却孤单了,只有屋檐上的燕子还在陪着你。
倔强的妈妈听不进任何儿女的劝告,天天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挂在嘴上。年近七旬了,却还活得像一个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上山,下地,爬树,挑水。在大背包里装着整个世界,给儿子家送这个,给女儿家送那个。操不完的心呀,妈妈。可你的品质在我这里却退化得厉害,你看,我把不争气的眼泪蓄到你的眼眶里,让你来陪伴我的悲伤。
妈妈说有女儿真好,累了烦了有个说的讲的地方。我说,等你老了要跟我住在一起,让我天天看见你。其实妈妈已经老了,只是妈妈一直不服老,只要有土地的一天,她就还是一个合格的劳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