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钩

作者: 侯德云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山如黛,月如钩……”

刘哥自言自语。我听得出来,那是南唐词人冯延巳的《芳草渡》。此人词作,满纸凄凉。

刘哥说,那年,他们全家,爷奶,父母,兄弟,被一辆大卡,一路颠簸,卸到芦屯,以为是定居,没想到局势有变,后来又返回瓦城。

每隔一段时日,刘哥都要跟我茶聊一次,茶香里全是往事。

刘哥说,住草房没问题,难的是做饭。生米做成熟饭,没草不行。烧煤?想都别想。家家都烧草。第一顿饭,草半干半湿,二斤火十斤烟,好歹把稀粥糊弄到嘴里。

刘哥抬手在自己眼前划拉一下,端起茶杯说,此刻他还能闻到当年的烟味儿。

草我知道。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每逢秋天,都要漫山遍野去捡草。草是一个笼统的称谓,包括杂草,也包括树叶、树枝、树根等等一切来自山野的可以燃烧之物。

刘哥说他下乡的最初两年,年年都要捡草,从第三年起,他不捡了,改成偷草。

刘哥交了两个朋友,一个叫虾兵,一个叫蟹将。都不安分。刘哥更不安分。三人行必有领袖,刘哥是领袖。

芦屯西边,是一大片草甸。草有一人高。但不准割。谁都不行。草是生产队的,是集体财产。草甸一角,支一茅屋,晚上有人打更。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夜灯秋夜长,山如黛,月如钩,正是偷草好时光。刘哥上了自家房顶,向西眺望,看草甸那边的茅屋有无烛光。房后,地面上站着两位小弟,都手持镰刀,腰扎草绳,抬头往房顶上瞅。他们在等待,等待刘哥下达作战命令。

刘哥聆起耳朵,听。夜空里,隐隐有音乐声。他对音乐敏感,乐声刚起,就被他抓住。不是歌声,是乐曲,65325352161……很熟悉。

刘哥跳下房顶,一挥手,率虾兵蟹将,往音乐响起的方向走,边走边唱:“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天晚上,三位好汉没顾得上去偷草。他们倚住一户人家的院墙,听乐声。是板胡。

刘哥说,用板胡拉此曲,有别样滋味。顿了一瞬,又说,那天晚上,他听得泪流满面。

第四年初冬,刘哥还是跟虾兵蟹将一起,偷花生。此时,花生已经入仓。在场院上,一仓挨一仓。不敢看。看一眼,嘴角是湿的。

事先准备作案工具,麻袋一条,树杈一枝。

我问刘哥,麻袋用来装花生,树杈做什么?

刘哥说,那时候家家都用明锁,看场的小屋也一样。锁扣在门外,用树杈拴住,看场人出不来。

山如黛,月如钩,行动开始。

三人有分工:虾兵负责望风,蟹将负责拴门,刘哥扒仓。

扒仓是技术活儿。不能把口子扒得太大,还不能弄断秫秸。口子大,花生流速快,响声也大,那不行。弄断秫秸,会留下偷窃痕迹,更不行。刘哥不相信虾兵也不相信蟹将,非要亲自操作。他操作得很好,花生哗啦啦从不大不小的缺口流出,流了二十分钟,行了,麻袋鼓起三分之二,大概六七十斤。刘哥掩住缺口,拎着麻袋一角,背起就走。

过程很完美。唯一的遗憾,作案二十分钟,看场人竟没发现,树杈的功能,没显现出来。

花生分成三份,三位好汉各一份。都抿着嘴乐。

刘哥他爸,黑着脸,把刘哥摁到炕沿上,拿扫把,啪啪打屁股,边打边说,看你还敢再偷!

刘哥还敢。

第五年秋天,刘哥做成了一个大案,偷了上百斤苹果。这回没跟虾兵蟹将一起,是跟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对,就是她。

刘哥喜欢人家小芳,不是一天两天。从山桃刚刚开花时就喜欢。想表白,却胆怯。每天上工下工,都拿眼睛睃小芳。有时小芳有警觉,脸腾一下红起来。

刘哥说,一直熬到端午节,他才找到一个突破口。

端午节,吃粽子,吃鸡蛋。刘哥他妈养了几只鸡,鸡屁股里抠蛋,好歹攒出半笸箩,煮了,不分老少,每人四只。刘哥不舍得吃,揣兜儿里。兜儿里有蛋胆子壮,刘哥把小芳约到村东小树林,四只蛋,都掏出来。小芳鼓鼓囊囊的胸脯有了起伏,拉风箱一样喘着粗气,手上却有了执拗,硬是退给刘哥两只。两人脸对脸吃蛋,关系算是定下来。

摘苹果的季节,一天下午在果园里,刘哥跟小芳咬耳朵,说,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做坏事?小芳小声问,啥坏事?刘哥说,偷。小芳一时不解,愣住。刘哥急了,不是偷你,是偷苹果。小芳抬手甩了刘哥一巴掌,你坏!

农民上下工,从来没准点。看天。天要亮没亮,是上工时间;要黑没黑,是下工时间。

吃罢晚饭,刘哥与小芳会合,手拉手进了果园。刘哥脱了裤子,系上裤腿,把裤子当口袋。两人摸摸索索,将苹果从树枝上一只一只扭下来,装进裤子。一裤接一裤,倒腾到附近的山沟。沟里的山坡地上,有刘哥事先挖好的一个坑。苹果倒进坑,上面铺一层野草,再盖上一尺多厚的沙土。

是夜,繁星如眼,一眨一眨,似有笑意。

腊月底,月依然如钩,刘哥和小芳,到沟里取苹果,一人一筐。

刘哥他爸,照例黑着脸,把刘哥摁到炕沿上,拿扫把,啪啪打屁股,边打边说,看你还敢再偷?

大年三十,晚饭后,一家人围坐一桌,咔咔啃苹果。爷奶,父母,兄弟,脸色都很祥和,跟上一年,全家人围坐一桌吃炒花生,情形近似。刘哥突然胸口一热,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说到这里,刘哥陡然叹息一声,随即用手背拭眼角。

(侯德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随笔、小说集十五部,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及各种文学选本转载,获《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个奖项。)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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