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作者: 李景泽

1

夜黑黑的。山岭像被人抹了锅底黑,比夜还黑。它们一头头蹲在村子的四边,龇牙咧嘴着,要吃人的样子。

金富贵“噌”地从炕上坐起来,满头大汗,两眼发直。屋里的窗帘睡觉前被他呼啦一下给拽坏了。窗上没了窗帘,一眼望出去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像有什么东西要突然扑过来,抓他的脸,啃他的头。

金富贵吓得一激灵,赶紧掀起屁股靠到被垛边。弯弯的月光就在这时越过山尖,爬进窗棂,映衬出一块块明亮,不一会儿,又抹在他的脸上。金富贵吁了口气,缓缓地点了根烟。吸一口,吐出来,烟雾四溢,笼了他的脸。

又做梦了?秀敏侧过身,枕着胳膊躺在那儿,注视着金富贵。

金富贵怔怔的,边吸边答,是啊,又做梦了!

金富贵总做梦,还总做同一个梦,一做就是五年。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呢?

金富贵对秀敏说,四周黑乎乎的,屋顶的光若隐若现,亮起来时,能看见墙角的大机器扯着皮带一圈圈地运转,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灯一灭再亮起来时,他的手里就拿着一把刀,是一把带血的刀,那血还一滴滴地往下掉。他的脚下,一个男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中……

那个男人的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金富贵吧嗒着烟说。汗水已经从他的两颊淌了下来。

我知道。秀敏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背向金富贵道,你都说了几百遍了,不,是上千遍了,赶紧睡吧!

金富贵哼了下,没接她的茬儿,把烟吸得更紧了。

早上,金富贵胡乱洗了把脸,杵在饭桌前发着呆。本来单眼皮的他现在是双眼皮,一看就没睡好。

他后来就没睡。

他也想睡,可是一合眼,那个人的脸就迎过来,吓得他冒冷汗。这些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不管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只要被那个梦那个人惊醒了,他都会睁着眼到天亮。

行了,吃完了再去睡会儿吧!秀敏把饭菜端上桌时说。

金富贵没答话,茫然地塞了一口饭,刚想去夹菜,又把筷子缩了回去。

熬榆钱儿?金富贵问。

是啊!昨天捋了好多,那水灵灵的呀,我都生吃了好几把呢!心想不能便宜那猪了,咱也得尝尝鲜,这不就熬了。秀敏得意地说。

金富贵深情地看着秀敏。这个女人一笑,眼角泛起一根根皱纹。回想五年前他们初来这个村子时,她还是个小媳妇,别说皱纹了,脸蛋一掐都能溢出水来,白白净净地像剥了皮的荔枝。

金富贵突然想哭,想抽自己两嘴巴子。他赶紧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饭。

吃了饭,秀敏在屋里收拾碗筷,金富贵杵在院子里听着猪嗷嗷叫。

金富贵皱着眉。

这圆咕隆咚、肥头大耳的猪,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比大爷还大爷。它吃得好睡得香不说,还聪明得很,一点也不傻。知道人吃完了,该管它吃了,会不停地叫唤人来伺候它,还会扒在圈门上,伸出肥硕的头吆喝。

金富贵终于理解以前他的员工为什么会在背地里叫他猪厂长了。

他原来开了家粮食加工厂。那时的他一百八十多斤,一米七三的个头看起来确实跟猪没什么两样。可他是厂长啊,怎么能容忍别人这么叫他?

一次接水的时候,偶然听到一个员工又在这么议论他,他直接瞪着猪眼把那员工给臭骂了一顿——唾沫星子乱溅,飞到了员工的杯子里。没过几天,那员工就骂骂咧咧地离职了。金富贵开了他。

金富贵摸着自己的肚子。他的肚子现在已经瘪得像个簸箕了,哪怕刚吃了饭,也直往后背凹。他如今只有九十来斤,立在那儿像根电线杆子。村里人干脆就叫他电杆子。金富贵一听,美得很,没喷人家不说,还直夸这个名字好。他很庆幸村里人能这么叫他,反倒是有人问他真名了,他变得支支吾吾。

你倒是干点活儿啊,猪都叫唤成那样了,你听不见啊!秀敏搁屋里喊,没洗完锅就端着一大盆煮熟的榆钱儿走了出来。她看见金富贵愣在那里啥也不干有些不满。

金富贵回过神来,看着秀敏把榆钱儿倒进猪槽里,又往槽子里抓了一把糠。猪不叫了,栽进槽子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把蹄子搭在槽沿上,以为谁要跟它抢。秀敏乐呵地说,多吃点多吃点,吃得肥肥胖胖的,好下小猪仔儿……

金富贵一听,脑袋立马嗡了下。他猛地叫了声“陈秀敏”,把秀敏吓了一跳,猪也顿了一下。

要死啊金富贵。秀敏扭过头冲金富贵吼。

金富贵冷冷地说,下猪仔儿,还下猪仔儿,陈秀敏,你该收手了!

2

金富贵要去赶集,乡里的大集,每年一次。去年和前年,他都去了。今年,他也要去。

临走前,金富贵跟秀敏要东西。墨镜、口罩和帽子。金富贵伸出手说。

秀敏倚在炕沿上看着金富贵,突然一把搂住他的腰,露出潺潺的笑容。

都在呢,给你可以,但是,你也得带我去。

行!金富贵痛快地说。

啥?

秀敏愣住了。她撒开金富贵的腰,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我没听错吧金富贵,你竟然让我跟你去赶集了!

秀敏一点也不相信金富贵的话。要知道前两次无论她如何让金富贵带她去,央求、撒娇、发怒……各种办法都用过了,他就是不同意,说什么危险、暴露的。这次,她就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他竟然干脆利落地同意了。

真,真的?秀敏瞪着眼,张着嘴问。

当然是真的了。金富贵搭着秀敏的肩说,你裹个头巾,戴个围脖什么的,肯定没人能认出来。

金富贵说这话时,圈里的猪突然哼哼了一声,像是听着金富贵和秀敏的对话,传递出某种信号了。秀敏一下子怔住了,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秀敏后退了一步,看着金富贵。

好啊金富贵!之前你吼我该收手了,今天又同意我去赶集,是想动我的猪了吧?你想让我的猪饿着,然后阻止它下仔儿。我告诉你金富贵,你如意算盘打错了。我不去了。我继续捋我的榆钱儿去。我就要让它下猪仔儿。

秀敏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墨镜、口罩和帽子,丢给金富贵。不等金富贵说话,自顾自地去喂猪了。

金富贵眯着眼看着秀敏的身影,他知道他必须得下定决心了!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前两次去赶集,金富贵都没从集上买东西。他戴着帽子、架着墨镜、勒着口罩,直溜溜地走在路上。村里人除了对他这全副武装的模样感到好奇外,也好奇他为啥空手而归。

没啥可买的。金富贵敷衍着大家说,心里却无比踏实。

他不是去买东西的。他去有他的目的。他要看看乡里的墙皮、电线杆子、宣传栏上有没有贴着他和秀敏的图文照片,要看看南来北往的路口有没有警察设卡查人。

前两次都没有。这次也没有。

没有自然是好事,说明这里是安全的。上次回来的时候他对秀敏说。

但是哪里有绝对的安全呢?就像他之前当厂长时,又有谁当面直呼过他猪厂长呢?可他还不是知道了!

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得谨慎。他又说。

那又怎样,我就是想养猪嘛!要是暴露了,咱们跑就是了,又不耽误啥。秀敏扑闪扑闪地看着金富贵说。

金富贵犹豫了。他感到秀敏眼中的期待一下子飞了出来,忽地渗入到他的皮肤,又钻进了他的血液。这一犹豫,养猪的事儿就提上了日程。没过几天,他们就来到了李大爷家。

李大爷是村里有名的养猪户。他家那头老母猪已经不知道下过多少窝仔儿,今天又要下仔儿。

秀敏高兴地问,几点下呀?

李大爷微驼着背答,中午前。

果然,到了十一点的时候,原本还在圈里散步的母猪,突然哼哼着躺进了窝里。

要生了要生了。李大爷笑呵呵地说。

秀敏激动着,紧紧地揽着金富贵的胳膊,手心里全是汗。金富贵原本平静,被这紧张的气氛一搞,也有些抓心挠肝。

这是金富贵和秀敏第一次见下猪仔儿。第一头猪仔儿降生之时,秀敏的眼眶噙满了泪水。最后一头猪仔儿哼哼落地时,她的泪水已经簌簌涌下。

她想起他们的儿子朋朋。

朋朋,今年该十岁了吧!秀敏喃喃地对金富贵说。

金富贵吸了口气,是啊,四年级了。

秀敏突然捶打起金富贵来,一边锤一边说,都怪你,都怪你。金富贵只能默默地把秀敏抱进怀里。他的眼睛发红,脑海中又浮现起那个人的脸……

那晚,秀敏彻夜未眠,金富贵听到了她的啜泣声。等猪仔儿长到一个月的时候,秀敏把它从李大爷家抱了回来。金富贵没有阻拦。

这头白白净净的小猪。秀敏把它撒在院子里,它撅着粉嫩的鼻头立刻打滚撒欢,惹得秀敏咯咯笑。它胃口极好,哪怕个头不大,也能吃掉一大盆食物。它还吧嗒嘴,津津有味的,让人看了有咽唾沫的冲动……

金富贵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现在已经来到了集市上。透过乌黑的镜片听着此起彼伏的吆喝,他自责又后悔。为啥当初就听了秀敏的话,让她把猪仔儿抱回来呢?再说就是养个猪,怎么还要让它下猪仔儿呢?那还怎么跑,撇下朋朋还有啥意义?

金富贵想不通。

一阵呲啷呲啷的磨刀声生了腿,绕过来来往往的人群,扑向他的耳朵。

金富贵眯起眼。

这回,他不想空手而归了。他要买一把刀,一把尖刀,一把杀猪的尖刀。

3

云雾茫茫,遮住了眼前的山。云海雾浪之中电闪雷鸣,一场大雨蓄势待发。

金富贵立在院子里。他的左侧是院门,正面是秀敏倒腾的菜园,右侧是猪圈。自从垒了猪圈后,金富贵常伫立在这里。伫立得久了,地上便凹出一个坑,一遇下雨,首先形成水洼。

金富贵叼着烟,眯着眼,斜视着猪圈。猪圈静得很。猪吃饱了,正在睡大觉。

金富贵想起当初他们垒猪圈时的情景——

你帮我垒猪圈吧?饭桌上,秀敏扑闪扑闪地看着金富贵说。

金富贵故意往嘴里扒拉着饭说,垒啥猪圈啊,放养着不挺好吗?

秀敏瞪着眼,一脸不满意地说,好啥好,臭烘烘的,再说院子里不种菜了,不种菜你吃啥?

金富贵不塞饭了,夹着的菜也缓缓地放回了盘子里。他咀嚼着嘴里的饭。咀嚼的时候,时间像是慢了下来。他把筷子放在饭桌上,抬起头看着秀敏说,说不定哪天咱们就跑了。

秀敏一听,眼眶里闪烁起泪花。

秀敏要自己垒猪圈。她不会垒,就跑到李大爷家学。学不好,就把李大爷请过来,手把手地教。

李大爷弓着背捋着胡须,笑呵呵地说,其实很简单,盖个窝棚,垫点秆草,放上食槽,再垒上墙就可以了。就那块,放杂物那儿,腾出来垒就不错。

说干就干。把破烂的篾筐、生锈的铁丝、存放的柴火拿走,把坑坑洼洼的土地垫平……秀敏干得有滋有味。开始,金富贵还能立在那儿无动于衷,可看着汗水打湿了秀敏的衣裳,汗珠子沿着她的额头啪啪往下掉,金富贵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铁锹。

你不是不帮忙吗?秀敏赌气地说。

我乐意行了吧!金富贵也赌气地说。

金富贵干大工,和泥、砌墙、锯木。秀敏当小工,添水、递砖、送料。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干得有模有样,像是又回到了以前办厂子时的日子。

你说,要是当初咱们没跑,会咋样呢?垒累了歇的时候,秀敏问金富贵。

没跑?估计圈在里面的就不是猪了吧!金富贵答。

秀敏又问,厂子要是还在,现在应该是世界五百强了吧?

金富贵又答,还世界五百强,市里五百强还差不多!金富贵不禁笑了。这个女人,怎么那么天真呢!

笑啥呢?秀敏㧟着一筐冒尖的榆钱儿走进院子,打断了金富贵的回忆。

金富贵刚回了个没有啊,猪就突然哼哼了起来,摇头晃脑地撅着沾满泥巴的大嘴头,爬到圈门前。

哟,饿了吧?秀敏不理金富贵,径直向猪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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