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作者: 曹洪波一
“陡富街”是一条窄窄的青石板巷,直通赊店镇的潘河古码头。明清时期,是赊店镇最繁华的街道之一。“陡富街”叫得时间最长的名字是“豆腐街”,但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似乎对“豆腐街”这个名称显得极其不满。时间到了1978年,青石板巷里几个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好事者,就找到地名办,非要把名字更改为“陡富街”不可。这中间住在最里面巷角第二家,一个名叫谢老歪的人,表现得最为积极。谢老歪大名叫谢清贤,除了他给人题匾名时,署“清贤”二字或者“清贤书”三字,认识他的人都叫他谢老歪,没有几个人真正叫他谢清贤。谢老歪是赊店镇青石板小巷里响当当的文化人,他搜集到很多翔实的资料,以及有关“陡富街”家喻户晓的故事,来说服地名办的工作人员。地名办的工作人员也不敢怠慢,反复研究发现,这条街古时候确实叫过一段“陡富街”,有真名实姓的一家人佐证。这户人家以撮麻绳为生计,诚信经营,为人和善,陡然暴富,在镇上最繁华的地段,盘了爿门面,经营杂货,还买了条大船在潘河上往汉口跑航运,引得满镇人羡慕。街名就来自这个陡然暴富的人家,出处有了,于是上报上级,一块黄灿灿的小铜牌就钉在了谢老歪家大门口的砖石墙上,上面印着“陡富街”三个醒目的黑体字。
谢老歪每天出门,都要站在铜牌前注视那么三五秒钟,有时候他那两条长短不一的腿,还立起来,显得挺拔,这样墙上的影子便直了。但是他的一只脚却离开了地面,仿佛是一种仪式感,也仿佛是一种自豪感。当他把脸扭向陡富街长长的一眼望不到码头的青石巷,便觉得长长的青石板巷又回到明清那个车水马龙、买卖吆喝声此起彼伏的时代。
据说,清朝那些年,谢老歪的祖上是开酒坊的,慈禧太后当年巡游第七行宫山陕会馆来到赊店,专门品尝过他家酿造的老酒,还为他家的酒坊题过匾。是不是真的,赊店镇上的人都在怀疑,谁也没见过一个字影儿。
有冒失鬼来到这里游玩,会说这里是“豆腐街”呀!如果让谢老歪听见,那可不是什么好事,会遭到严厉的训斥。谢老歪一定会大声纠正道:“去,上拐角第二家门口,看看墙上铜牌上标的是什么字,‘陡富街’‘陡富街’,非得叫成‘豆腐街’,恶心谁呢!”
谢老歪最近腿脚越发不方便了,这个夏季基本上都在家窝着,吹吹空调,练练书法。他的书法自成一家,颜体、魏碑,前者端庄厚重,后者雄浑古朴,是他的最爱。他追求书法的山岳之风,庙堂之气,赊店古镇店铺门额上的牌匾,大多都出自他的手笔。都说字如其人,那些立拔山兮样的厚重文字,仿佛跟谢老歪对着干,与他那走起路来仄仄歪歪的形象,以及他为人处事不着调的性格,大相径庭。
陡富街突然冒出来个老酒馆,这对谢老歪来说是个不小的刺激。处暑过后,他跛着脚终于走出他的深宅大院,秋天的阳光柔和,温馨,他有点儿小兴奋,慢慢地在青石板小巷一瘸一拐地晃悠。青石板小巷凸凹不平,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当他走到刚刚装修好的老酒馆门口,仰脸去看那门头,却有些吃惊。店门楼是那种用琉璃瓦翘檐,彩绘壁画,称为“麻叶梁头”的半外挂门楼组成。麻叶梁头下有一对倒悬的短柱,柱头雕有莲瓣、串珠、石榴头的形状,酷似一对含苞待放的花蕾,这对短柱称为垂莲柱。门楼上面悬挂着一块厚重的匾额,匾额上阳刻刀锋凸显,上写五个金光灿灿分外耀眼的大字——“赊店老酒馆”。再往下看,门口两边的柱子上是一副抱柱联:“赊酒赊旗不赊义,食蔬食鱼不食言”。抱柱联上的字迹和“赊店老酒馆”匾额上的字体,同属一人所写,字迹显得柔润飘逸,自成一体。谢老歪目光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仔细看了一遍,又把目光聚焦在那块匾的五个大金字上,脖子向上仰,细长的身子显得还不够长、不够用似的,两条一长一短的腿似乎要绷直了向前挺。但他终于还是像泄了气的皮球,身子软了下来。他“唉——”了一声。
“老齐的字怎么能用到这里?老齐的字怎么能用到这里呢?这字也太软塌了,内刚不足外柔有余,像深宫里的小脚老太太,一股子脂粉气!好好的老酒馆,让他这块匾给毁了,毁了呀!”
他本来是想进去喝二两,半年多没沾酒了,肚子里的酒虫僵而不死,看到这里有了老酒馆,能打散酒,还免费品尝,肚子里的酒虫一下就活跃起来了,闹腾得肚子哇哇直叫唤。
他有点儿丧气,垂花门头上的匾额让他喝酒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坏,肚子里的酒虫也不再闹腾。他跛起脚,缓慢地扭动麻秆似的腰身,一副不情愿离开又不得不离开的样子。
“歪爷,你来啦,快进来呀!咱们的赊店老酒你品尝品尝。”脆生生的一声叫,让他止住了步。他缓缓地又把身子扭动过来,慢慢抬头朝门口张望,是一张他看起来并不熟悉的甜甜的笑脸,他用大巴掌在眼皮上揉搓了一下,眼前的姑娘还是记不起来,但他的脚步已经进入店内了。
“歪爷,我给你打酒喝。听说明清的时候,咱赊店镇里酒馆就不下百家,陡富街里也好几家。这不,咱们老酒公司效法古人,方便与民,每条重要街道都设置一家老酒馆,既通过网络平台线上销售,又在线下批发零售,像您这样爱喝酒的老人,想喝酒了过来打上二两,又方便,又便宜。”
姑娘边说边给谢老歪打酒。谢老歪也没闲着,脑子里过山车一样想着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这么可人儿,这么懂事儿,嘴巴又这么甜,一句一个歪爷、歪爷地叫着。歪爷可不是人人喊得的,只有街坊邻居的孩子,才能喊他歪爷。
他还是想不起来。
姑娘已经把一碗酒端在他面前了,“歪爷你尝尝。”
谢老歪早就闻到酒香了,肚子里的酒虫己经翻江倒海,他埋怨那些酒虫,让他想不起来这是谁家的姑娘。酒斟在一盏黑瓷小碗中,荡荡漾漾不知深浅,更猜不出有几钱几两了,别有一番情趣。谢老歪颤巍巍地端起小黑瓷碗,一股酒香扑鼻而来,小黑瓷碗一沾嘴唇,沁人的醇香就直奔喉咙,他竟然也不细品,头一仰,一小瓷碗老酒咕咕噜噜下肚了,然后伸出紫红的舌尖,在上下唇边哧溜刮了一圈,紧闭了嘴唇,什么话也没说,脸上漾起了一层满足的笑。
“歪爷,这酒怎么样?”姑娘一脸诚意。
“谁敢说这酒孬,我把他舌头割下当下酒菜。”
“严重了歪爷,想吃舌头了,我准备些猪舌头、牛舌头、羊舌头当下酒小菜,你再来了我把小菜配齐整。”姑娘笑嘻嘻地说。
谢老歪终于被姑娘逗笑了:“你是谁家的姑娘呀?这么会做生意!”
“看看您老,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是齐星和的大孙女齐格格吗!”姑娘去端酒碗,“再给你来一碗?”
谢老歪愣了一下神,精神一抖:“你是齐星和的大孙女,齐格格?”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打了个眼罩,像是在刺目的太阳底下要把齐格格看个透亮。齐格格一身汉服装扮,俏丽而不失大方,既体面又优雅,让他一时感慨起来。
“哎,这个齐星和好福气呀!上辈子该是积了多大的德呀!才积来这么一个好孙女!”
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门口上的匾额是齐星和的墨迹。
姑娘听他这么说,回了他一句:“你也好福气呀!你的孙子谢东东才是好样的,比我有出息得多了。”
谢老歪听姑娘说这话,心里豁亮很多,高兴地叫了一句:“姑娘,有你这句话,再给老歪爷打一碗。”
姑娘说:“好哩,歪爷,今天你醉了,我派人送你。”
“放心吧!老歪爷醉不了。”谢老歪道。
“谁说你醉不了?你醉也是歪,不醉也是歪,就你那麻秆细腰,跟有多大能耐似的。”
谢老歪正要端碗喝酒,听见有人这样说他,知道来者不是善茬,也不抬头去看,只顾饮了黑瓷碗里的酒。这盏小黑瓷碗酒下肚,谢老歪肚子里的酒虫老实了,肚子里暖乎乎的,脸上热辣辣的。
那人不坐在谢老歪身边的桌子上,另寻一张桌子,叫道:“格格,打酒来。”很气派的样子,在谢老歪听来,感觉有点儿嚣张。
齐格格一声“好咧——”悦耳,舒服。
谢老歪终于还是忍不住,朝那人扭过头去,压着嗓门说道:“黄鼠狼,你是眼瞎了,还是没把我老歪当屁放?”
那人站在桌边,双手合十道:“老歪老歪,你这可是多心了!我是把你看成这老酒馆里镇馆之宝了,所以不敢打扰你。”
“屁话,进门放那个臭屁,你当我没有听到。”谢老歪不满地嚷。
齐格格把一黑瓷碗酒端到那人面前,那人朝齐姑娘挤了一个眼色,齐格格会意,把那碗酒又端到谢老歪面前。
谢老歪见一碗酒又放在他面前了,问道:“这是咋回事?”
那人说:“老歪,对不起了,你今天的酒钱我包了,包你喝得舒坦!”
“去,我才不让你包呢!闺女,把酒给我端走。”谢老歪大叫。
齐格格又把一碗酒端到来人跟前,嗔怪道:“黄爷爷,你就别逗俺老歪爷了,想和俺老歪爷喝,就一块喝呗,非得逗恼了干一仗才痛快呀!”
谢老歪道:“他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黄爷爷假装生气:“谁是黄鼠狼?你这个谢老歪子!谁给你拜年了?有本事你把这碗酒给我碰了。”
“碰了就碰了!你这个黄鼠狼!”
齐格格听着他俩吵架,喝酒,觉得老人活到这份上,有个伴儿在一起喝个小酒,拌嘴,抬杠,也是一大乐趣。
俩仇人似的碰着,仰脸喝了酒。谢老歪红着脸问老黄:“我给你说的事儿,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连个回声也没有呀?”
黄子韬一脸蒙圈,心想这老歪子不找个事,急得慌呀!他又斟了一碗酒,问道:“啥子事?你说说我听听!”
谢老歪道:“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放在心上,我家的那块匾,你不是说,你听谁说见过吗,还说帮忙找找呢,这都多少年了,见了总是躲着我,今儿个怎么不躲我了,是忘了,还是找到我家的那块匾额了?”
黄子韬把他喝过的酒碗拿过来,倒上酒,说道:“老谢,你也别光叫我黄鼠狼了,那块匾的事儿,还真有点儿眉目,咱俩碰了这碗酒,你听我给你慢慢说。”
谢老歪说:“好好,我看你怎么表演,你就是吹拉弹唱,我也要看你表演到最后。”
于是两个人站起来当啷一声,小瓷碗碰小瓷碗,酒在碗里那是一个荡漾,端到嘴边饮了。黄子韬拉着谢老歪坐下,脖子一伸,仿佛被酒噎着了,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老歪看着他表演。黄子韬手端着小黑瓷酒碗,停了一会儿,他说:“老歪你可真得听我慢慢说,我前些年去山西那边收货,确实遇到过一家人,这家人祖上在咱赊店经商,是做瓷器生意的,那晚我就住在他家里了。那家人很热情,吃过饭我和他家的一位老人攀谈,就闲扯出赊店很多东西,什么南船北马,总集百货,什么九座城门,七二十条街,山陕庙,火神庙,厘金局,没有他不知道的。我就问他,听没听说过赊店永隆统酒馆,他激动地说,听说过呀,当年慈禧还为永隆统酒馆题写过匾额,家里的老人们还一直怀念赊店老酒的口味呢!后来他神秘地告诉我一件事,他问我说,你们赊店的永隆统酒还有没有?我还以为他想喝咱赊店老酒了呢,我说有呀!一直都有呀,我下次来给你带些。他摇了摇头说,酒有估计是有,慈禧题字的那块匾,恐怕早就不在你们赊店了。我一听,这不是你让打听的事吗,我就紧紧追问,弄了半天,他说是他父亲在太原见到过那块匾,那块匾额被一个有钱人收藏着,他说他父亲生前也一直迷惑,这赊店镇永隆统酒馆的匾额,怎么会跑到山西太原了,这家人肯定是个败家贼!”
谢老歪基本上算是听入迷了,但听到最后,感觉不对,有点儿被捉弄了的感觉。黄子韬说:“我没骗你吧!”
谢老歪说:“故事编得真好,王八卖笊篱——鳖编的吧!喊你个黄鼠狼,我真的没亏待你,谢谢你的故事,来再碰一碗!”
二
谢老歪还是喝醉了!
他叫黄鼠狼的那个人,喝足了酒,把他丢在老酒馆里,自己踉跄着回家了。
他就摸到门外骂他:“我说你是黄鼠狼,你就是黄鼠狼,就是黄鼠狼,这陡富街的人,谁不知道你是黄鼠狼……”
齐格格说:“老歪爷,你就别骂他了。老黄爷跑古玩,一辈子就那样儿,你们又是一块儿在青石板巷里玩大的,他逗着你多喝两杯,也是图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