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作者: 许仙

父亲,三十年前就弃我们而去。

用他最廉价也最无耻的死亡。

他咋不死于那起重大安全事故?那样也不至于败坏家庭名声,还有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断七”第二天上午,母亲忍无可忍,终于摸上楼去,和楼上的男人交涉尿裤滴水事件。

我家头顶上住着一对奇葩夫妇,男人六十刚出头,大病一场后,就患上尿频尿急尿不净,再加上尿无力,反正一场尿有半场落在自己身上。小他七岁的女人是从不洗男人的东西的。每天上午十点,他准时洗晒,哪里洗得干净啊。母亲是个自律的女人,在十二点之前,总是把右侧的晒衣竿空出来,供他滴水。纯粹从天气的角度来说,这天是个好天,母亲在左侧晒衣竿上,晒上我的棉被,杀杀菌。这几天有太多的人,坐过我的床。

面对右侧空竿,母亲探出头去,痛苦地扭转头,阳光扑面,她恶狠狠地白了一眼楼上。阳光是免费的,晒到就是赚到,浪费是她生命中的禁忌。刚过十点,母亲就条件反射地瞟了一眼阳台,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她听到了雨滴声,飞快地冲出去,只见楼上挂的短裤长裤,滴水全落在棉被上,一滴一个铜板大的湿疤。男人应该没有拧干,那个滴滴答答的。让母亲有一口血好吐的是,右侧特地空出来的上面,晒着他尿过床的垫被,你说调个个儿多好。

这不是成心跟刚死了老公的她过不去吗?

“要死了!”母亲大叫,“他难道不长眼睛的吗?”

母亲慌忙收进棉被,在她床上堆成山状,滴湿的地方冒在山尖。

母亲盯着“山尖”,在床前犹豫来犹豫去,最后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噔噔地上楼去。给她开门的是女人。母亲一愣,又一笑。女人从来不笑,挂着青石板的冰脸问她有什么事。母亲支吾又结巴,才说了两三句,女人就发飙了。那张老嘴呀,苍白的薄嘴皮就像两片刀刃,嚓嚓嚓,语速快得惊人,母亲的耳朵都被剪得粉碎。女人一个字都没有强词夺理,也一个字都不说母亲,只是破口大骂自己男人老不死的,早死就好了。

“这个年纪就尿床尿裤子,还有啥老脸活在世上!”

女人张嘴闭嘴诅咒男人,母亲竟忘了合嘴,也忘了出声。几滴水至于要人家命吗?母亲本来就嘴笨,此刻更不知该说什么,刚才只是一时冲动,现在她后悔了。女人的嚓嚓声,剪得她的头皮阵阵发麻,见女人没有停歇的意思,就灰头土脸地逃下楼来。她又傻站在床前,想到这些花朵般的湿疤,竟是男人尿裤洗出来的,就百般恶心,边叹息边动手拆除被套来清洗。

母亲上楼不到五分钟,三言两语就捅了马蜂窝。从此,女人上下楼,就在楼道里嚓嚓响,尤其到了我家门口,嗓门顿时高八度。母亲起初并不在意,女人每天上下楼十来趟,趟趟都在咒骂自家男人。但有一天,有几个词突然窜入母亲耳朵:“臭寡妇!烂寡妇!臭是臭得来……”这不是骂她吗?母亲脸色煞白,气得在家里乱蹿:“我臭?你男人才臭呢!这还有天理吗?明明是你男人的错,你倒是天天在咒我!”愤怒堵在心头,母亲那叫一个憋屈,在家里蹿了好几天,一直积蓄着张嘴的力量。当女人再次嚓嚓地经过我家门口时,喉咙突然奇痒,哑巴般的嘴里噌地蹦出怒吼声:“不着家的野狗!老母狗!”楼道里的女人吓一跳,闭上嘴,匆忙跑下楼去。

下一趟,下一趟,再下一趟,女人在楼道里嚓嚓响,母亲就在家里呱呱叫,两个人各骂各的,一对隔山打牛的仇家。她们是不屑于正面交锋,还是习惯于身处安全区谩骂,我就不得而知。总之,她们拉了三十多年仇恨,从不间断。如今你在小区遇见某个一路独自谩骂的老女人,她不是我母亲,就是三楼的女人。

在我看来,交涉尿裤滴水事件,便是母亲张开嘴的标志性事件。

母亲从前不到万不得已,完全就是个哑巴。

她在广济路那边的奶牛场工作,离家三里路,每天早出晚归。在九岁那年夏天第一次去奶牛场找她前,我完全不清楚她的工作内容。这天上午,我走到广济路口,呼吸开始不畅,熟识的气味告诉我,路线正确。一路向东,愈发酸溜溜、臭烘烘的空气,就像尖刀刺痛我的鼻腔;我是个活人,不呼吸怎么行呀,我还没有走进奶牛场呢,就感觉流鼻血了,擦到手背一看,还好,是清水鼻涕。我从没听说过母亲有鼻炎,她的呼吸道要有多坚强呀。这天我算是懂了如何叫憋屈。我禁用鼻腔,试着用嘴巴呼吸,但不够熟练,忙乱中又改用鼻腔,顿时令人窒息。气味如同扑面而来的粉尘,身上出汗的地方都糊上厚厚一层,结绷绷的。汗哗哗直流,从下巴尖吧嗒吧嗒滴了一路,一滴一个钉印。

我随广济路进入上千亩绿油油的菜地,路南延伸到上塘河,路北延伸到半山,油亮油亮的,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靠近上塘河,沿河每隔三四垄菜地就有一个牛棚,一间间向东排列,望不到尽头。我拐到第一个牛棚。牛棚朝东,没门,南北隔出七八栏,每栏只关一头黑白花奶牛。它们听到动静,就从各自栏里直起庞大的身体,慢吞吞地走向我。我震惊又恐慌。我回过神来,它们偌大的脑袋已从栏杆间挤出来,冲我吧嗒吧嗒地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你一声我一声地“哞哞”叫,好像我是新来的挤奶工。

我往河边走去,打算沿河堤去第二个牛棚。我刚走过牛棚,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一团蘑菇黑云升天。牛棚与河堤之间是一口石砌的长方形粪池,成千上万的红头苍蝇被我惊扰了。它们没有抱头四窜,只在粪池上空低低地盘旋,观察我,等待重返乐土。

牛粪池像被掀了盖子,气味浓郁到令人背过气去。

我硬着头皮,快步蹿上河堤。

我沿着河堤一个一个牛棚望过去,牛棚无门,站在河堤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有事急于告诉母亲。我在河堤上找到第四个牛棚时,终于想明白奶牛场为何要造这么多小牛棚,而不是造一个大牛棚,把所有母牛关在一起,因为它们太能吃太能拉,没有哪只粪池能装下它们的排泄物。我不想再找了,只想跳河,我闻到身上的焦味。我气急败坏。我站在河堤上,诅咒般的目光不停巡视,突然发现在半山脚跟前,有几个移动的黑点。我早就没有耐心找路走,当即从菜地抄近路过去。我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青菜,像冬天的大白菜,把秧沟都挤没了。我一脚踩上去,感觉踏在松软的蛋糕上,球鞋都陷进泥土里去了。这鬼地方长年累月浇牛粪,上面厚厚一层尚未烂透的牛粪。我轻手轻脚地,生怕臭泥巴没过鞋帮,进到鞋里,弄脏平生第一双白球鞋。

我像醉汉般发疯地穿过青菜地,回到广济路上,不知踩坏了多少株青菜,白鞋帮都染青了。我又向东走了一段路,找到向北的小路,才开始小跑。现在,黑点不是几个,而是几十个。我终于看到母亲,她戴顶大笠帽,帽里还披了条被汗染成旧尿布似的白毛巾,帘子一般挂在脑袋两侧,披到肩头。她挑着两桶臭气熏天的牛粪,正忙着浇青菜。

母亲发现我后,就慌忙歇下担子,母牛般地直奔过来,将我拦在小路上。烈日下,我的脸被烤得像东坡肉一样红润,一个头两个大,身上焦味愈发凶猛。待她靠近时,她身上浓烈的气味,一下就盖住了所有的气味。“你来做什么?热死热活的!”她凶巴巴地质问道,好像我犯了天大的错误。我眼珠立马瞪出,反问道:“你以为我愿意来吗!”她四周张望,连棵大点儿的树都没有。我没好气地说起班主任交代的事,可我没说几句,她听到远处牛棚里哞哞的叫声,就别过头去,也冲牛棚哞哞地叫。我的妈呀!她都来不及听我把事说完,就说母牛在叫她,匆忙赶过去了。

母牛比我这个独生子还重要吗?难不成她只听得懂牛话,听不懂人话了!

她还真是头憨牛!

母亲怎么勤洗头,怎么勤洗澡,怎么勤换衣,身上气味依旧蓬蓬勃勃、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气味不像是沾她身上的,倒像是她自产的。这就使得她像一炷优质“蚊香”,走到哪儿就熏到哪儿,所到之处“蚊子”都跑光光。他们总是一脸鄙夷,避之不及。久而久之,母亲就喜欢与牛为伍,圆脸变长了,长眼变圆了,水汪汪的,习惯默默地瞪视世界。

她不仅有了母牛气味,也有了母牛习性。

父亲有天冲刚进家门的她大喊:“我家母牛回来了。”

母亲非但不生气,反而挺高兴的,她得意地告诉我们一大堆养牛心得。她说她现在不仅听得懂牛说话,还能跟牛对话。父亲嘲笑加讽刺说:“你们可是一伙的。”“是呀,我们就是一伙的。”母亲还乐呢。

父亲就说她是个逐臭之人,不以此为臭,反以此为香。尤其吃晚饭时,只要她上桌,饭菜里都有了相同的气味。她这是往父亲烧的饭菜里又撒了把“味精”。我很难想象,饭菜要是她烧的,那该是什么味儿。我哪里还吃得下饭呀,可她倒好,吃得那叫一个香。

我就说她身上有味,她憋了半天还想抵赖呢。

“我哪有?”但她也就只会说这么一句。

也不知是先有父亲种玫瑰的,还是先有母亲掏牛粪土回家种菜的。总之,有一天我家三平方不到的阳台上,忽然多出来三五盆用牛粪种的玫瑰。一年后是十来盆,第三年就多到二十五盆,几年间就把家里彻底搞臭了,以至于母亲在不在,家里都是这个味儿。父亲这个没脑子的,每年花开时节,屁颠屁颠地把花盆一个个地搬进屋里,隔一两周时间就换一批,他还嫌家里不够臭吗?

都说“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在我家,这个余香应该就是牛粪味儿。

母亲的气味因此淡了许多。不!她身上并没有减弱,而是家里有味了。常言道,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和母亲一起吃饭时,我没有再作呕。我想父亲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才会这么做的。他一个生活简单的人,大字都不识几个,装啥斯文去种玫瑰呀。他懂得欣赏吗?他无非是想借此来忍受有味的母亲。

父亲如果真爱母亲,真习惯这个味儿,他至于死得这么不值吗?

在我十五岁那年冬天,这天傍晚,父亲像头北极熊,肥胖的身体埋在客厅唯一一把老藤椅里,屁股底下一直嘎嘎作响。他别的都不爱,就爱喝酒,啃着从单位食堂打来的卤味鸡爪,灌“牛尿”。母亲好像尝过牛尿似的,总是把酒说成“牛尿”。“北极熊”瓮声瓮气地埋怨,抓着鸡爪的手拍拍耳朵,说是被轰隆直响的工厂声震出幻听,头顶上日夜滚着响雷。我知道他装。我们的话,他想听就听得见,他不想听就听不见,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们说话,他一再地问:“你说什么?”逼得我们放弃话语权,而他的话我们只有照着去做。他尝到了甜头,在家跷着二郎腿,凡事动动嘴就行了。

“那个响雷咋不劈下来,一记把你劈死呢。”

母亲以为他真聋,就弱弱地埋怨了句。谁知熊眼如炬,目光闪电般地抽到她脸上。她慌忙改口道:“要不,去买只助听器吧。”父亲顿时暴怒:“戴上那玩意,雷声不是更吵了吗!”

她躲进卧室收拾床铺,父亲要睡一觉再去上大夜班。

父亲十一点半接班,在高炉前干到凌晨三点多,饿得不行,就跟搭档老猴打了声招呼,溜回休息室吃泡面,又拉了泡屎,才磨磨蹭蹭地回工作岗位。他刚进生产厂房,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一股血浆般的钢水从高炉一侧冲出来,喷到半空中,焰火般的钢花四溅,令人惊艳。待在炉前的老猴吓傻了,仿佛不认识钢水似的,盯着狂奔的“血浆”,瞬间形成包围之势。老猴忙将铁钎插地,来了个撑竿跳,想跳出重围,但钢水追得太紧,他没能跳出包围圈,就落在钢水中……

父亲目睹这一幕,连滚带爬地逃出厂房。

事后,同事们都说“大块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他倒好,把“后福”用错了地方。事故发生后,炼钢车间抢修了34天才恢复生产,在第21天,父亲就死了。那天上完小夜班,他骑了辆破自行车跑去钢厂北面约三公里的前村。前村现在拆迁了,过去有条“野鸽”街,街两边都是一间间“鸽子笼”,一天到晚开着空调,冬暖夏凉,那些外来的女人缺衣少穿地招摇在拉下半扇铝合金卷闸门的门口。父亲这个人,小夜班下班经常不回家,应该就是去钻“鸽子笼”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双腿疲软地离开那条街,踏上大路口,就被一辆去勾庄进菜的小卡车撞了。

直到天大亮,才有人报警。

父亲像打靶后的空弹壳般被遗弃在结霜的草丛里,头发与眉毛都染白了。他死了也就死了,任由人说了,反正他也听不到;但我和母亲还得活下去,就得替他背黑锅。尤其是母亲,谁都可以嘴皮子随便那么一拍,把屎盆子扣到她头上。“大块头老婆身上臭得就跟茅坑似的,谁会睡茅坑呀,你说是不是?”“那些女人香喷喷的,大块头死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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