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向远境

作者: 程杨松

其时晚霞芳菲,流云金灿,夕阳如一尾肥硕的红鲤鱼不慎滑落峰坳,溅起层层翻涌的波光涟漪,黄昏冉冉坐起凤冠霞帔的身姿,以暖色的余韵将我们细心晕染。渐成墨黑的远山收回斑驳暗影,大地徐缓匍匐,城市依稀喧嚣,空气中流布着缱绻的日落诗绪。诗良兄像个勤勉的邮差将我热情邀约并捎带,从一座城市向另一座小城惬意出发。

我们的去向,是与夕阳西落背道而驰的东边,三十里外一个叫“广丰”的小城——于黄昏时分,这样的走势,俨然含蓄着某种深意,比如,更久一些目送夕阳缓缓归山,或者更早一些迎接黑夜徐徐到来。但无疑,会有着黄昏向远境的疏朗画意和缤纷心绪。

诗良兄驾车如一叶扁舟,恣肆游弋在一条宽泛的柏油路面上,汇入来来往往的车声人迹,共同营造出一种执着的奔腾和快意的张扬,如果再早一些,会给人一种“归去斜阳正浓”的爽意。城市背影渐退,两侧屋宇渐疏,错落的山冈开始紧迫地对垒夹峙,有浓厚的翠意和凝重的苍茫,为我们支撑起一片渐入佳境的市郊暮色。淡淡暮色下,葳蕤的稻禾站在田畴酝酿一场蓄势已久的灌浆,时令菜蔬在垄上舒展着委婉绵延的长势,稠密的鸟鸣与蛙声被一双双耳廓深情收拢,三三两两的归人将又一个奔忙的日子潦草收回,稀疏的灯火摇曳着暖亮而简促的问候……潮湿的晚风涤荡四野,夏夜的气息浓郁又热烈,烘托出姹紫嫣红的繁盛,有一种迷离的虚幻感,仿佛预兆着:转眼间秋色将起,俄尔,身前身后的大地,便会诗意芬芳。

我们的晚餐在一盏朴素的灯光注视下,围拢一张圆桌渐渐打开,几碟简单的菜肴将又一次建构起简常的味蕾。没有酒意阑珊,一盅温热的野葛饮除了呈现出一种生活的黏稠,还似乎暗藏着深刻隐喻:“彼采葛兮……”我不禁低声吟哦,古老而遥远的诗性从彼此的脸颊跌落下来,在各自的杯中荡漾,又被啜入唇中,与气息和血液一道构成一条循环涌淌、生生不息的内流河。

在座的其他人显然是一群彼此熟稔的本地常聚者,从他们的方言可以笃实证明。这让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被诗良裹挟而冒失闯入的不速之客,又无意扮演了一名无辜的跟随者、窥望者、旁听者和记录者(就像忠实守在身后的某一具默然的影子),并承受着随时被拽入剧情的危险,虽然这可能带给我一种异样的体验和心情,甚至会为我的文字带来意外的素材或启发。而当彼此一轮礼节性的举杯致意后,他们的表述渐趋纯熟,谈兴渐入佳境,我这个冒失闯入的不速之客,又瞬即演变为一枚不合时宜的落叶,被话题的浪潮哗啦啦涌向气氛的边缘。这不仅成全了一桌菜肴和一副肠胃独自长久地发生亲密关系,也成全了我做一个清醒的旁观者的初衷。

接下来,他们不惜语词在各自的成长史、奋斗史和创作史等话题上长久摩挲并层层递进,每一个发音都似有滴液的浸润和光泽,像是各自呼吸的延续或者心跳的回音,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真切感,就像他们漫长的时光总在白天和黑夜之间反复切换。这似乎是一种动情的表达和用心的坚持,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成功演绎,让我不由自主沉浸在他们叙述的气息里。它让我相信,他们应该经常且习惯了这样的闲暇小聚,并试图在这样的经久复习中,用自己的一段亲历来有力印证艰辛成就收获、汗水浇灌丰盈的朴素真理,或者试图用相互的鼓舞、彼此的激励来继续各自的人生前行——他们或男或女,或长或幼,一直生活在这片不算宽泛的土地上,投身一份简单平凡的工作,怀揣一份艰辛琐碎的日常,却从未放弃过一直进步的努力、改变命运的尝试和文学创作的梦想。除了将一份果腹的工作尽力到极致,更不惜将诸多夜晚频频贯注于文字间,让俗常和诗性始终保持一种相持并摩擦出炽热的火光——那笃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较量。窗外斑驳的霓虹混杂着初升的月色漫漶进来,盈盈投注在他们幸福洋溢的脸庞上,仿佛抒写着令人动容的表情,带给我一种时光逆流、事过境迁的恍惚感。

假如撩拨开思绪去想象或勾勒,我会于脑海浮现这样的画面:当落日西沉,黑夜的河水缓缓流淌,流过山冈,淌过村庄,漫过无声寂野;纷繁的色彩慢慢枯竭,只剩一片漆黑。暮色开始在枝头环视盘桓,万物渐隐退,夜色渐苍茫。一盏凄清的晚灯幽幽亮起,羸弱的光芒荡漾细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在风中扑簌摇曳,掌灯人慢慢从暗影中显现出面容——他们中的某一个(或许多个),将于琐碎的忙碌中抽身出来,倚坐一张书桌前,从纷繁堆叠中抽出一本,随意的,手指翻开一页,随意的,嘴里吟哦一句,随意的,用笔写下一行,随意的……每一粒文字都灿如星辰,有银饰的质地,然后盈盈月光从书中升起,涂抹在银白纸面上,照亮三尺夜空,照亮两面脸颊,也照亮一双明澈的眼眸……哦,那应该会是他们信奉又醉心的朴素惯常!

有多少人,会像他们一样呢,内心简单、纯粹、细腻又充盈,在持久而艰苦的跋涉中试图体验生命的寂静和流淌,宁愿把自己囿于夜色,一个人散步,一个人阅读,一个人回忆过去,一个人憧憬未来,一个人面对着生,一个人思考着死,一个人看蝙蝠在晚空飞来飞去,一个人跌坐阳台上等待日出……一个甘于凡常又沉醉书写的人,他们的血液里,都有一条汤汤作响的寂寞河流,响彻着生命的回声,仿似灵魂的召唤。要是这样,他们将循沿一条河流,去数散落河面的星辰,一颗又一颗;去看河波溅起的水珠,一滴又一滴;去捡河水带来的落叶,一枚又一枚;去听河岸滑落的鸟鸣,一串又一串……那条亘古流逝的寂寞河流,是时光为他们打开的一卷阔深书页,长满了苍苔般繁茂的文字,带着甜美芬芳的体香,注释着生命的全部意义,并将指引他们追寻河流去浪迹,沿着太阳的光线,沿着鸟飞过的山脊,沿着植物走过的路径,一次又一次,去奔赴他们心中美好的远方。

假如有幸阅读他们的文字,或许见字如面,他们绵软的气息会透过纸页氤氲扩散并传递过来:我仿佛看见,夜色渐深浓,有一个房间是空荡荡的,有一扇窗子是落地的,有一块帘布是简素的,一张书桌凌乱堆覆,一盏台灯荧莹照亮,一块电脑屏幕闪烁,放着梦幻般久远而破碎的歌谣,一杯花茶芳香袅袅、水汽蒙蒙。他(或她)随意靠坐一把木椅子上,稀碎的灯光薄薄撒落在额头上,有缱绻的长发,多雾的眼眸,肃静的脸庞,垂落的双手,和满怀缤纷的心事。良久,他(或她)站起来,在房间来来回回踱步,吧嗒吧嗒,慢节奏,轻音量,反反复复地,迟缓又决绝,脚跟抚摸地面发出的声音,像发自时间内部的遥远回响,像一件事物内部破碎的声响——最终涂写在屏幕上,排布在纸页上,像内心垒叠的倒影。这样的声音,或许是浅薄的、粗糙的、局促的,但却有着真切的波纹和炽热的包浆,给我浓浓充塞感,会堵住我的喉咙和鼻腔,也堵住我的耳朵和眼睛,一点一点填满我激荡的内心和贫乏的夜晚,让我渐渐安静下来并学会幸福。

我想起傅菲给远方友人的去信:你不要拧死你的水龙头,也不要关了你所有的灯,每一滴水,每一缕光,对我是多么重要……置身于他们的这个凡常现场,我愿意相信,文字就是他们生命里那滴最重要的水,那缕最重要的光——他们此时对一段文字奉上的礼敬和歌颂,就像一棵树礼敬歌颂千万重山,就像一条鱼礼敬歌颂浩浩茫茫的大江大海。

有多少次,我像他们一样,空荡荡的夜,孤单单的人,零散散的心,苟身一间斗室,独对一页屏幕,与自己的影子惺惺相惜、默默相偎,作茧自缚般,用脸颊的白映衬白纸的白,用眼眸的黑呼应墨迹的黑,从身体里抠出一些零碎又浓稠的文字,有的被发表,有的被“枪毙”,更多“胎死腹中”。但我不会太难过,更不至于消沉。我唯一安慰的是,我写过的那些文字,有许多都像写恋爱信那样热烈,带着我胸腔的温暖体温;都像写保证书那样痴诚,袒露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以至多年后再读,我依然会浅浅感动自己,紧紧抱住自己,最终找到自己,就像提前为自己留下了足够重要的线索和证物。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陌生人,忽远忽近的陌生人。人这一生,最终是和自己好好相处,最终是要与自己和解,最终是以自我救赎的方式将自己打捞出来。这让我理解罗兰·巴特:我写作是为了被爱,被某个遥远的人所爱!——也许我就是那个遥远的人,那个为爱一生流离又一生寻找的人。我多么希望,在我急促的生命结束之后,我书写的文字会代替我继续活下去,哪怕仅片言只语。

每一滴雨都在路上、每一缕风都在路上、每一束阳光都在路上……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茎草……都在路上,在醒来的路上,在死去的路上,在铭记的路上,在遗忘的路上……风吹草动、胸怀茫然的仓促又相似的人生,心中最渴望的又会是什么呢?

一次即兴的聚餐即兴结束,似乎带着意犹未尽、戛然而止的袅袅余音。彼此恰到好处地告辞寒暄将我们推搡下楼,烘热的晚风被拥入怀中,像是怂恿着下一次的简单约聚。流光溢彩的街衢向我们打开了夜晚的绚丽,呈现出美轮美奂的动感与活力。远处天地皆朦胧,稀疏的霓虹、零落的星辰和凉薄的月光交汇溶解在一起,水波一样微微涤荡,将巍巍青山、隐隐花树、簇簇楼屋等物象淡烟疏雨般映照进来,将天地万物无声濡湿并浸漫,呈现出一段浩茫寥廓的视野。黄昏已经又一次送走了朗朗落日,把白天暂借的光明慷慨还给黑暗,并照亮又一个夜晚重抵人间的路径。如果再耐心等待片刻,我们将看见群星在天幕幽幽升起。

我们披着薄如蝉翼的夜色在路边道别,天际的星辰渐散落,在夜空流萤般辉映闪烁,带着光亮和暖意,微弱又坚定,恰如他们集体目送的纯澈眼眸,将我们的归途照亮,也将我们内心照亮——宛如烛照我们信步徐行向无尽的远境,却分明又是烛照我们去回归内心,去回归生命,去回归草木间,去回归最初始的出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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