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山色

作者: 叶平

霜 降

时令已过霜降,冬天的序幕徐徐拉开。

一个太阳眩目的午后,禁不住就想出门晒太阳、赏秋色。几个文友一呼即应,驱车向山野驶去。

从平川到丘陵,从田园到山地,沿途多是寂静乡村和农田,与五彩斑斓的秋色互为默契。村庄不见炊烟,山野不见牛羊,多见白墙红瓦的小楼,许多房子孤零零站着,像是身影清瘦,目光凝滞,倚门望归的母亲。

应该是畏惧秋风的无情和冬天的寒冷,多数庄稼已经提前谢幕。只有红薯和大豆,仿佛与泥土有某种契约,还在耐心守望着,但也不会等待太久,一定会赶在第一场霜冻来临前跑回家去。只有颗粒饱满的麦子深情地与泥土拥抱,青绿的油菜苗兴冲冲走向田野,踌躇满志地酝酿着与冬天的一场热恋。

这季节,人和庄稼一样,也懂得与时令讲和,把耕耘的果实收藏起来,好在大寒的冬天里养精蓄锐,以待春来。

三三两两的农人,在不急不慌地埋头劳作,享受着秋天的阳光和劳动的愉悦。多是些老人和妇女,他们一生也没有离开过土地。城里人不理解他们对土地的这种痴情,如同他们不理解不会种庄稼的城里人。他们坚信,不管世界变得多么陌生,土地始终厚爱着他们。

有农人在播种小麦。要不了多久,那些颗粒饱满的麦子,将在潮湿的泥土中吸足乳汁,顶破浮霜的土层,颤抖着幼小的嫩芽,欢呼雀跃着迎接第一场大雪,用墨绿的色彩,为霜天雪地的冬天添无尽活力。麦子是粮食中的头等大姓,芳香天涯,滋养人类,就像那无色无味的水,在低处流成浩渺无涯的风景,汇成摧枯拉朽的力量!

有农人在移栽油菜苗。这些鲜嫩的绿苗,被一株株移栽到新泥里,等待它们的是一场难以避免的生死对决,在初冬的第一次霜冻中活着或死去。这些翠绿的油菜苗,借着泥土的温暖和夜露的滋润,最终会站立起来,与风霜雨雪握手言欢,耐心等待来年春天的灿烂绽放。

有农人在挖红薯。红薯是一种身份低微的植物,在不缺少阳光的任何土壤上都能生长,在贫瘠的坡地上长出的红薯甜绵爽口,特别好吃。如卑微、贤淑、勤劳的女人,给亲人们最需要的温暖,把贫穷的日子过得其乐融融。我家乡盛产红薯,我从小是吃红薯长大的,母亲会用蒸、煮、焖的方法,变着花样,做出不同口味的红薯饭,香甜无比。我现在还是喜欢吃红薯,怎么也吃不腻。吃着红薯,就会勾起对童年和母亲的思念。

翻过一面斜坡,迎面看到一块马蹄状的平地,红瓦白墙的小楼星罗棋布。走近一户人家,停下车,想去要点儿水喝,大门却挂着锁。另一家门虚掩着,门前的青菜、小葱、蒜苗长得油绿,却不见主人。

有一户人家,场上晒着谷子,一群麻雀在偷吃。一位孤独的老人在檐下晒太阳,也懒得吆喝。另一家门锁着,两只小狗在场院里嬉闹,旁边蹲着一只老狗,见人来也不吠一声,甚至不想瞧一眼。

远处有一座山。山不算很高,但从一马平川的地方凸隆而起,显得鹤立鸡群。圆形的山顶如同一匹仰面长啸的战马,昂头耸立于苍茫间,刺激着登山者的征服欲望——山就站在面前,顶峰对每双劲健的脚,发出无声的挑战。

车绕山而行,水泥路起起伏伏,像一条舞动的绳子。车开得很慢,酷似牛背上爬行的一只甲虫,透过玻璃窗,可以与每朵花、每株草打个招呼。半山腰有个停车场,路止,下车,去体验攀登的乐趣。

越往上走,景物越是简单,色彩越见丰富。天蓝、山远、云淡、树瘦、叶黄。山野像一个减肥成功的美人,神情淡然,不无自豪,却也添了历经辛酸之后的几分沧桑。树木的叶子多已凋落,枝条还是活泛的,草尖已枯萎,根部有浅绿色。这季节,所有的植物都已成熟,生命能量开始下沉,去酝酿春天的梦想。

登上山顶,看山野愈加辽阔,山下阳光更加明媚。天高,云淡,风清,随便站在哪里,都可以把目光抛向天际,近看群山沸腾,远望汉江如练。汉江之外,是黛色的天际线,像天使的蓝宝石裙裾,把秦岭和巴山怀抱的这个盆地,装扮得分外清纯。

虽然天大无边,但并不遥远,就贴在汉江边缘的山巅之上。飘带似的汉江和黛色的山影挽臂牵手,把方圆数百里的山川田园揽入怀抱,东西两座县城近在咫尺。不管目光抛得多远,心放得多宽,似乎还嫌不够。想象开始涨潮,携带着秋天的烟火气息,向苍茫无涯的宇宙席卷而去。

山的一面若是在清晨和傍晚,登山健身的人络绎不绝。山的另一面是田园和村庄,秋收后的田野像一幅留白很大的水墨画,任凭想象临风飞翔,怎么也飞不出色彩重叠的旷野。

山两面的一动一静,仿佛一曲繁华与宁静的交响乐,在天地间流动、回旋、升腾……

脚下的山在隐隐颤动,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震撼,想象中草原的辽阔和大海的浩瀚就在眼前……

立 冬

立冬过后,山瘦了一轮。树叶落了大半,露出本色。这时节,最好去深山看树。

群山叠嶂,树种繁杂,小树繁密而怪异,大树稀疏而挺拔,多是桦木、楠木、松树,间杂油桐、杉木、冬青等。半山腰以上,最多的是竹子,那些身细、高挑、柔韧、翠绿的竹子,是大熊猫的最爱。

落尽叶子的树像是死了,其实活得很好——枝桠交错,光怪陆离,在蓝天的背景下,编织成一幅网状的抽象画。面向太阳和群山,眯着眼,色彩斑斓,尽可以放飞想象,想什么就是什么。不觉就进入了庄子式天马行空的诗意飞翔,或是老子道法自然的无为之境。

有树就有藤,世上只有藤缠树,但树总是经不起被缠的诱惑。缠与被缠原来是一种默契,被藤缠上的树是不幸的,却并不自省和自觉,甘愿被藤活活缠死。有的树被几条藤缠绕,纠葛不清,难以脱身,挣扎得非常痛苦。有的树死了,藤还活着,就带着枯树的残骸,缠上另一棵大树,疯狂繁茂,原本一棵可做栋梁的大树不胜负累,病态毕露,死亡是早晚的事。有的树孤零零站在岩畔,与一根藤紧紧缠绵,比肩而生,彼此已成肉中肉、骨中骨,难分难解,很像是一对爱得死去活来,又不被世俗成全而决意殉情的爱侣,悲壮而决绝。

人和树一样,皆被功名、利禄、享乐这三条藤勒紧了脖子,有人渴望,有人挣脱。欲望的强弱,与灾祸大小成正比,即使是飞蛾扑火,也有人铤而走险。不惧藤缠的树也是有的,必是志在天空,特立独行的树,如正气凛然,大步赶路的行者。

在一块石板上躺下,仰面望着满山姿态各异的树木,如同与人群对视。

有的树长得很端正,不知怎么突然就长歪了,变得畸形,看上去很是惋惜。有的树长得很健硕,霸气十足,却无疾而终,应该是根须庞大,死于营养过剩。有的树心已被虫害镂空,只留下半边皮,却依然活得健旺,如同被欺凌、被伤害的弱者,顽强抗争,成功逆袭。

有的挺拔健壮的树,突然就长了瘿瘤,亦如人中龙凤,不幸生了恶疾,在生死搏斗中,多数树灰心丧气,很快枯萎了;只有少数勇敢无畏的树,创造出奇迹——与瘿瘤共存,成为抢眼的风景。在偌大的森林中,这种稀缺的树才更像树。亦如人生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才更像人生。

在山坡、在涧畔,多有参天大树自然枯萎,或被大风刮倒,腐烂成渣。还有更多的老树在平静地接受同样的命运。所有生长的事物都有寿命,一般树木的寿命为两百年左右。这些挺拔的栋梁大树,一生也没派上用场,只能终老山野。看上去很是可惜,但守得寂寞,活得本色,比之那些有幸去深宫大院,见证过辉煌与毁灭的栋梁之材,何尝不是一种幸运,至少是平安和干净的。

更多的是不大不小,不高不矮,不直不歪的树,仿佛人群中的大多数。这些树,从幼苗开始,天生天长,与万木抱团拥挤,眼里有星空,心中有太阳,不卑不亢,随遇而安,一年一年地生长着,经历了该经历的风雨,见了该见的世面,活成了自己的样子,何憾之有?

所有的小树,都羡慕长得健壮的大树,渴望能像它们一样,卓尔不群,顶天立地。自以为长得高大后,才看到不远处还有更高大的树,才懂得自己只是森林中一株普通的树,自由健康地生长就好。

在森林里,感觉人原本就是一棵树,小时翠绿水嫩,长大郁郁葱葱,老了凋敝沧桑。人和树的衰老都是阶梯式的,当长得貌似高大时,也就老了,接着是断崖式的——树的衰老从变得粗糙、僵枯的根开始,人的衰老从变得又细又硬的血管开始。除了少数树无疾而终,像少数人寿终正寝一样,多数树的死亡和疾病连在一起,其中的痛苦深不见底,难以言状。

树的大小高低,酷似人的贫贱荣辱,最终都会被衰老扯平,被病痛和死亡清零。

我向那些历尽沧桑的老树致敬,亦如向那些长寿又智慧的老人致敬!在多灾多难的人间,经历了无数的雷鸣闪电,风霜雨雪,依然坚强屹立,从容不迫地走向生命尽头,这该是多么幸运啊!

我向那些蓬勃向上的小树祝福!未来虽会遭遇无数惊心动魄的风雨雷电,但只要心中有追逐太阳的信念,就会长高长大,被蓝天和阳光拥抱。

冬 至

冬至,一年中最冷的开始。

山,像孤独的老人,在暖阳下似睡非睡。太阳在山水间挥毫泼墨,渐渐发热。

眼下,我们攀登的是一座本地有名的山,所谓名山,不过是众人叫出来的,山并不知道,它从未感到自己与别的山有什么不同。

即使是名山,冬天也是寂寞的。我们一行四人,是唯一慕名而来的攀登者。

在大山的背景上,人小得像蜘蛛,在一张大网上缓慢爬动。个个气喘如牛,头上腾着热气。仰头看,老藤枯树,层林尽染,顶峰在云雾中俏皮地招着手。

山大,林密,峰回路转。一个年轻人在前边带路,几个中老年人跟着,相隔几十米开外,不时会喊一声,四山合应,算是彼此照应,也是鼓劲加油。

感觉已经很累,身体的核心器官,都发出了求助的信号,不由会生出下山的念头。然而,登顶的梦想太阳似的悬在每个人头顶,这是过去和未来的一个梦想,不圆将是终生遗憾,谁也不想拖大家后腿。

许多陡峭的路段要爬上去。有时要贴着岩石,抱着树干,抓住树根,反复试探才能上去,怎么安全、怎么方便怎么来。在大山母亲的怀抱里,人如婴孩,任何丑态都是得体和谐的。

感觉与山石拥抱,与树根握手,像遇到无比敬仰的远古圣贤,有一种渴望已久的荣幸和欣喜。耳朵贴紧那些奇形怪状的顽石,会听到创世之初的雷鸣和时间滑过的颤音;凝视那些满脸皱纹的老树,会看到时光的闪电和岁月的色彩。草根上滴落的水线,是大山怦怦跳动的脉搏;悬崖上绽放的野花,是大山的表情。

低头看,一队蚂蚁也在爬山,面对一道石坎、一条沟渠、一根枯枝,如同大山大河,既勇敢无畏,又小心翼翼。如此极有耐心,不知疲劳地爬行,虽然缓慢,却没有什么能阻挡前进的脚步,没有什么目标不能抵达。

行走间,路突然断了。一根粗壮的树干横躺着,蛮横地挡住去路,弯腰伏地,从树下爬过去,体验了一次爬行动物的乐趣,但毕竟是痛苦的。难以想象一个直立行走的人,无奈改为爬行,而且是经年累月地爬行,该是怎样的苦刑和屈辱。

爬上一个山垭口,走过背阴的斜坡,迎面而来的是满地白雪。麦田似葱茏翠绿的箭竹铺展开去,被大雪和冰凌压弯了腰,像给山野盖上了一床碎花棉被,那种凛冽的温柔,仿佛童话世界。像猫一样从竹篷下钻过,掉进脖子里,似乎是美人丰润冰冷的玉指的抚摸。

已经凝冰的白雪,要等到明年春末夏初才可化尽。一座山的低处和高处竟然是两个世界,低处温润、热闹、繁茂,高处清爽、宁静、荒凉。

到了背阴的山湾,雪更厚实,没过脚面,如同踩在钢琴键盘上,吱吱呀呀的脆响,在寒风伴奏下,交响成天籁之音,从心灵的河床潺潺流过。

快到山顶时,坡陡如镜,目不敢斜视,上一步退半步,双腿发颤,谁都不说话,谁也帮不了谁,必须靠自己。心里暗暗励志:上一步高一点儿,没有比脚更高的山。

一群人终于登上山顶,放开嗓门喊一声——我来啦!山顶风景很美,风也很大,不能贪恋,俨然是“高处不胜寒”。

下山时感觉很快。我拄着两根木棍,像滑雪运动员,借着厚厚的枯叶,许多路段是滑下去的。感觉像是漂流,在杂草树木间转弯抹角,顺流而下。关节发软、肌肉疼痛是难免的,生命能量在释放中的快乐也是从未有过的。

世间万事,上难,下易。上,与奋斗、拼搏、意志有关;下,与平庸、怯弱、堕落相连。其中玄机万变,需大智慧而非小聪明难以把握。登山者最终透悟“能上能下”的深意:有了高处的视野、见识和胸襟,才会把低处平凡的日子过得精彩。如同树扎根泥土中,花开在春风里,健康而自由地活着,是幸福人生的源泉。

每个人面前都站着一座无形的山,需要一生去攀登。或者说,人人心里都有一个梦,无声地在山顶招手,每双脚必须用行动做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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