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香如故

作者: 袁占才

母亲的猝然离世,令我肠断心裂。老人家就这么撒手人寰,竟如父亲一样,不和我们告别一声就遽然而去,这让我接受不了。人说,我的父母行善积德,他们就像商量好似的,选择同一种方式仙游,自己虽无痛苦,也不增加亲人负担,然于儿女,实在过于残酷。负疚感时时压迫着我们,如今,再说我们多有孝心也枉然了。

母亲于2008年农历七月初四午时在大姐家突然从椅子上跌下,再未醒来。享年82岁。父亲1993年去世后,我们就一直不让她老人家自个儿生活,但她执意不肯,说能自理,独个儿想吃啥做啥,方便。我们就随她的愿。母亲生前多次说,做什么事尽量自己动手,不麻烦别人。这是她做人行事的准则,也是她勤劳淳朴的性格使然。母亲晚年不能再下地干活,除了要把粮食,从不苛求其他。我多少次给她钱,她都不接,接了也不花,到老,还有一大卷儿钱,卷在她的箱柜里。

我记事时母亲已40多岁,生活早把她磨砺得美丽不再了,她又没留下年轻时的照片。给我印象深的是母亲生满老茧、每到冬天就裂开道道血口的手,手指、手掌和手背都有。整个冬天,母亲都在经受冷水,洗衣做饭……唯早上为我们洗手洗脸是热水,洗手洗脸时,我分明感觉得到母亲手的粗糙和丑陋。

农村,早晨时光非常金贵,每天天蒙蒙亮,母亲就起床了,然后搬把小凳,坐在小院中梳头,也不用镜子,把头发挽一个圆髻在脑后盘起,把梳掉的头发拢做一团塞进墙缝,用作日后换针。这时父亲和大哥也起床忙去了,剩下我和弟弟睡得正香。天大亮,母亲不忍搅扰我们的甜梦,不搅又恐我们负了这晨光,于是开始喊,先小声,继而大声。我们把头蒙得严实,装作没听见,母亲就奔屋里来,掀开被子,手抬了几抬,恐吓要打,终是没有落下。醒了,再睡也说不过去,我只好起床,去学习或者干活。童年、少年、青年都过去了,母亲终是没有打过我们一次。母亲不识字,她说不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话,没有多少大道理讲给我们听,我们也并不都循规蹈矩,但奇怪在我的印象中,即使我们犯多么严重的错,母亲竟从来没有动我们姊妹几个一下手指头。

就这样母亲养了我们姊妹7个。

母亲一直很瘦,体重不超百斤。瘦弱的母亲从早到晚匆匆忙忙,一天里没有闲的时候。繁重的家务活,沉重的地里活,容不得她消停片刻。一家子十来口人吃饭,烧火、做饭、擀面、烙馍,仿佛天经地义是母亲一个人的事。父亲和哥哥从地里回来,坐凳上歇着催促母亲赶快做饭。母亲不多言语,也不说让人帮,只一个人,屋里灶间地忙,擀几张馍,再烧火烙。母亲理解男人的苦和累,饭做成,别人不吃,母亲是不吃的。一顿饭得忙两个多小时。待吃过早饭、午饭,喂过猪鸡,刷洗完毕,母亲并不守在家,而是也去到了地里,和父亲一样干活。父亲拉麦,母亲割麦;父亲砍玉米秆,母亲掰玉米穗。眼看天色将晚,又到了该张罗晚饭的时候,母亲提前回家。一年四季都是这样。母亲肯定是也很劳累的,但我一生没听到从母亲嘴里迸出过苦和累的字。母亲就像一只飞来飞去、忙忙碌碌的蜜蜂,只是一味地采花酿蜜喂养家人。

母亲一生形象是两个极端的对比。父亲去世前,母亲一直风风火火,操劳辛苦,父亲去世后,恍惚间,母亲也老了,腰佝偻了下去。母亲是为父亲而活吗?想想也可能。看母亲走路不便,那一年我登尧山回来,为母亲买回一根拐杖,谁知母亲拄上就丢不开了。晚年的母亲常常拄着拐杖到大门口,一坐大半天,看着人来来往往穿梭,听鸟儿在枝头喳喳乱叫。两眼迷离中,母亲的思绪会飘飞多远?

实质上,母亲一生羁绊在土地上太浅太近了,我家与外婆家只隔一座坡头,母亲嫁过来,就未出过远门,最远是出去拾煤。那时家穷,冬天买不起煤,屋里跑风漏气,取暖是最头疼的一个问题。母亲就与六婶一起去三十几里外的煤矿上扫煤。土路面坑坑凹凹,拉煤车颠簸,免不了撒下些煤屑来,母亲就用笤帚一点儿点儿扫,运气好三四天能扫千把斤,然后由父亲拉回家,多少掺些好煤生火。母亲伴随拉着煤车的父亲回来时,浑身脏得几乎看不清脸型。我无法想象母亲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是怎样在路边一点儿点儿扫煤屑沫,晚上又宿在何处,但分明母亲每次扫煤回来都很高兴。她是觉着有这么多收获,再苦再累也值得啊!

在我的记忆中,扫煤这几天是母亲出门最远、最长的几天。母亲一生都守在老家张飞沟这块土地上。村子虽小,却容了母亲的博大。她没有奢望过去城市转转看看,附近有古刹大会也很少去赶,即使去大姐二姐家也从不隔夜。她不是不想放松自己,而是放心不下一大家子人啊!

除非遇到了翻不过的火焰山,母亲从不求人,包括去我姨家或舅家求援。母亲总说,什么事,挺挺就过去了。原先我觉着母亲是羞于见人说困难,后来明白是母亲刚毅坚强的性格使然。倒是我姨舅们,可能了解母亲的脾性,常让老表们带些东西上我家来瞧看。在他们姊妹6个中,母亲是老大,外公外婆去世又都早,母亲相携着姊妹们一块长大,感情自是深厚。

情绵绵思不尽。回忆起母亲,有多少事情历历在目。老人家分明就在灶间田里忙碌,那慈爱柔和的目光温暖我心上,可惜我却再也听不到母亲关切的问候了。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母亲的名字,对家庭妇女,农村人都叫称呼。母亲有无数个称谓,她把名字遗留在户口本上,除了我,没几人记得母亲的名字了。然而母亲去世这么多年,我每次回到村里,村里的老少爷儿们还不时絮叨起她,说她的好,说完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理解这长长的叹息背后,是像我一样对母亲的怀念。

我曾苦思冥想,想把母亲比喻作什么,但比喻什么也比不出母亲的品质。后领悟什么事物都可以比作母亲,唯母亲不可比作事物,那样就亵渎了母亲。如果硬要我作比,母亲该是山村的一枝梅花吧,凌寒开在我穷苦的家,村邻方圆多少里,分明都能闻到她的芬芳。正应了那句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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