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漫过村庄
作者: 杨娥一
小尔城的乡愁在航拍大片中缓缓晕开。
一条彩虹路挽着两个村庄,千重稻菽铺开一格格绿意,成熟的谷穗垂下沉重的思念,成片成片的金黄,叠彩为人们眼前的风景,也叠彩出我心中的记忆。
我喜欢小尔城的大米,它像一粒粒圆润的珍珠,晶莹剔透,带着土地的气息,弹跳在五谷丰登的粗瓷大碗里,一声声乡音在软糯清香的白米饭上缭绕。
故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深藏在心底的记忆,时常于梦境中再次重逢。留于脑海的印象,也许是那条送别过无数夕阳的小巷,也许是村外静水涌月的沙河,还有可能是住过的带有原生气味的老屋。或许又都不是,只是那缕飘浮在连绵的田畴间,清朴朴的稻花香。
小尔城其实没有城,是豫西的一个小村庄,薄云依山,孤月涌浪,像一位被时光折叠的老人,静默于伏牛望月的领脊间,不尽沙河日夜为她唱着田园牧歌。
村庄是大地的孩子,庄稼是村庄的纪元,庄稼有多久远,村庄就有多古老。从前的小尔城只是一座水寨,古老的北、西两个城门内,一条阡陌牵着两个不大的村街,西门直达牛岭石。小尔城在北门内,呈南北主街向西延伸,形成丁字形布局,村街前面一条官道连通宛洛,沿着古丝绸之路通向远方。
名字照见来历和起源。这是旧时村落起名的规律之一。
传说两千多年前孔子讲学路经此地,遇到一群小孩在道路中间用沙石堆砌城郭,挡着了他们的去路,可小孩儿根本没有让路的意思。孔子下车,微笑着问:“你们怎么不知道车来了要让路呢?”小孩儿这才抬起头用大人的口吻说:“从古至今,只听说车要绕城而过,哪有城要避开车的道理?”孔子听了非常诧异,就很有兴趣地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欢乐之余,小孩们来了兴致就推倒城郭,让孔子一行通过。离开时孔子欢喜地称赞:“此乃真是小儿城啊。”
“小儿城”由此得名。
世事沧桑,风烟俱往。此后鲁山地名登记时,赵村镇的“小儿城”念转了音,误写为“小尔城”,沿用至今。
二
两千多年后,我循着孔子的足迹来到小尔城。大沙河冲积的肥沃田野滋养了沙河文明。一河两岸水木清华,伏牛山敞开胸怀赠予了她生命的青绿和肌肤的丰腴。
在鲁山西部山区的瘦土荒山间,唯小尔城盛产诗歌和稻米,耕读传家是他们的经世立身之本。
小尔城的繁华于三百年前黄姓家族迁居起始。
乾隆年间,江夏人黄绳祖由邯郸知县调任河南鲁山为官,首任赵村巡检司之职,管辖鲁、嵩、汝三县政务。于是黄大人携家眷六十余口自江南北迁,来到赵村镇小尔城时,太阳已经沉下远山,残雪在晚霞中泛着清冷的寒光,长途跋涉的疲惫使他们又饿又累。
夜色苍茫,远处的村庄里传来零碎的爆竹声,黄绳祖突然想起此日此时已是岁末除夕,早已错过了饭时,就用三个石头支起一口大锅,倒入随行带来的糙米,蒸了满满一锅米饭,招呼家人吃了顿简单的年夜饭,在小尔城安顿下来。此后年年,黄姓家人的除夕晚上只吃白米饭,以纪念先祖创业不易。
那时的牛岭石、小尔城与后湖连绵成一片沼泽地,田畴相通,沙河扬波,具有可造之势,是繁衍生息的宝地。“种稻养蚕皆远略,从来王道是农桑。”黄绳祖秉承祖训,带领家人治理沙河,凿渠引水,垦荒造田,栽植从南方带来的水稻和菡萏。南稻北植,荷花作伴,开豫西种植水稻、莲藕之先河,经营了一处稻花飘香的淮北江南。
小尔城北坡是起伏的丘陵,柞树蓊郁,人们世代养蚕,盛产柞蚕丝。可是本地柞蚕不耐热,随着气温升高很容易生病。于是黄家族人又从外地引进千亩柞蚕,称之为黄蚕,使柞蚕品种得到了很好的改良,柞蚕丝的质地更加丝滑柔软,为鲁山柞蚕养殖注入了新的生机,从而闻名中原。
养蚕、缫丝、织绸,并不陌生的行业令巡检司大人兴奋不已。于是,小尔城以及周边地区成为“鲁山绸”的主要产地。江南带来的扎染技术同豫西传统的墨子坑染技艺相得益彰,洇染了多姿多彩的生活,一席锦绣出鲁阳关经宛地入长安,顺着悠远的丝绸之路生出无限风采。至今小尔城人依然操持着传统的丝绵生意,足迹遍布祖国各地。除了沉甸甸的金黄,万国青睐的“仙女织”一样把小尔城捧上乡村经典的神龛。
三
尔雅诗意是我对小尔城的最初定义。我与小尔城的初识是从二伯家的樱姐开始的。我家距离小尔城大约五里地,屋后的山峦虽然没有那么挺拔高俊,但要去大沙河引水种稻,那是万万不能的。可我家一样能吃白米饭。
香喷喷的大米是樱姐从小尔城的娘家带回来的。每当樱姐从小尔城回来,她的身上都沾满了湿漉漉的水汽,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仿佛水洗一般清澈。幼年的我一直向往着那个诗意的地方,樱姐就给我讲小尔城的山水、村庄,以及白米饭的清香和小巷里的故事。在我稚嫩的印象中,樱姐就是小尔城,小尔城就是一个清丽的女子,温婉尔雅、安静甜美。
当我和樱姐一起站在沙河塬上,真正触摸到的小尔城却是大气厚重的磅礴与谷穗上跳动的生命节律。
我的启蒙老师黄良显先生,也是小尔城村的。记忆中先生仿佛六七十岁的样子,儒雅而不苟言笑,褐色的绸布对襟夹袄上盘着手工纽扣,千层底布鞋支撑着他不算高大的身躯,凝重而苍老的面容写满了经世沧桑,一字横卧的胡须倔强地竖着。我总是把先生的印象与鲁迅重叠,似乎他们就是一个人。
先生用细柔的绵纸叠缀成临摹的映格,里面衬好他精心制作的字帖,我们比葫芦画瓢,一笔一画地摹写。先生说,写字如做人,浮躁终不能成,那是我最初对于书法的懵懂感知。
牛岭石学校有着百年校史,而今静静地以一脉书香,半堵残垣,守望着水墨小村。
学校对面的荷花池还在,三百年的气氲凝聚成磅礴的香阵笼罩着村庄,成熟的莲蓬上坐着古老的故事,一缕清香从生命深处走来,与百年老校气息相通。那朵开在清秋的芙蕖是先生的稀客,客人尚在,先生会远吗?
先生没有走远。荷花池周围是一片片网格状的稻田,稻子拔节的声音中有他急促的脚步,夜半田埂上游走的花香里有他怅惘的行吟。人和物、山水和田园构成了小尔城的基本元素。
一条水渠在村庄和稻田间环绕,渠水清澈而明亮,连接着庄户和水田,就像宏村的牛肠水圳,构成了小儿城的水系。渠岸上有采藕的芳邻和丰美的花草。小桥流水、烟雨蒙蒙,稻花飘香、明月惊蝉,这些雅致的写意是小尔城的国画风。当然,也不会少了吟诗的人。
四
如今我也做了先生一样的人,无数次沿着沙河溯源小尔城的前世今生。当我把双脚踏进沙河的静水深流,对于大自然良性的感觉,油然而生受惠的惶恐。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当年梅尧臣的《鲁山山行》,是否和我一样感受了大尧山的野情野趣?一众山脉随意坐卧,山岚水气恣肆纵横,伏牛把头挨近沙河,护佑着村庄。青绿的植被是它的羽袍,那只在青绿中跳跃的小鹿,是牛背上驮着的音符。
这是一幅画,是大自然工笔细琢的天然之趣,是人与万物自然天成的更高级设置。
岁月的城门无法关闭时光的故事,村口废弃的辘轳井,吊着摇摇晃晃的老月光,照见今人。
牛和羊还是老样子,只是它们的个头更大了,牛失去了耕作的本能,自然和人的亲近日渐淡漠,在寂寥荒漠的水岸上无聊地啃着河草,从它们眼中再也找不到与土地交流的依依深情。老山羊长着长长的牛腿,有一种似羊非羊的尴尬。
人们顾不得细究羊面牛头的滑稽,依然在童年、在记忆、在乡愁的缝隙里寻找岁月的视角,把它们装进蓝天白云或原野牧场的画框里,慰藉一场住在心底的美好。
稻花不管这些事,它与稗草的纠葛无关风月。稗草太过疯狂,以致人们良莠不分,败坏了稻花的名节。当它高出稻子一头时,农民彻底认清了它的面目,一剪子一剪子把它剪下来,丢弃在远离稻田的荒野。稻花深深舒了一口气,扑棱开细小的花瓣。
稻花如米小,但她未作牡丹开。谦卑低调,每一朵花都孕育一粒果实,滋养着它们的成长。谷子成熟,稻花并没有立即脱落,仍像母亲一样黏在每一束谷穗上不忍离去,始终以淡淡的香气陪伴着它们。我仔细嗅过庄稼的味道,那是一种来自大自然的原香,携带着泥土的芬芳,水田的泥土夹持着金黄的谷穗,粒粒米香冲破谷壳的裹挟,馥郁了秋天的原野。
五
如今的小尔城已经融合为多姓氏的大家庭,展示着各自秉承的优势,百花齐放。那个坐在三轮车上撑着口袋的老人,笑意把她的嘴角向上拉起,一折折皱纹里藏不住丰收的喜悦。老人说她种了三亩水稻,半天就收割完了,没出地块就装进一辆辆小轿车,被城市人带到远方的餐桌上去,绿色农产品成了抢手货。
青绿是一种绝色,洇染了小尔城的春天。赤橙青蓝的底色,腾起金黄的风韵,稻花香里漫过秋天的落款。漫漶的色彩晕染了她的质感,上天用碧绿、橘黄、清澈勾勒了小尔城的浣花溪,那枚水彩的稻田是她的篆刻小方章,我坐在高高的山岗,单纯地喜欢这自然的芳华。
四季物语推开了小尔城的画屏,被誉为鲁山的“画里乡村”。电视剧《山河锦绣》在小尔城杀青。作为外景地的小尔城乘着电视剧开拍的热度,网红打卡地应时而生。
网红打卡的光圈令人们无限狂热。大大小小的镜头贴近一格格文采奕奕的稻田,花儿和草儿不知所措地张望着,我在闪烁的光影里,看到了稻穗低垂的情景。
其实这里早就有了网红,两千年前的孔子可以称得上是第一个网红。此后,开创小尔城幸福生活的无数先人也是网红,今天,守望这缕乡愁的耕耘者更是网红。
时光漫过村庄。晚风轻拂,暮色中的小尔城在网红退潮中沉入时间深处,那些清寂的房子在迷茫中趋于沉静。大沙河依然淙淙流淌,时间和河流都没有停止。灵动的清流像大地的血管布满了村庄,或许它们正在滋养又一个黎明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