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树那情皆乡愁

作者: 尹红岩

外出闯荡几十年的六爷突然带着家人回来定居,老亲旧眷都过来问候。老宅依旧,但我已经模糊了他们一家的记忆。他也像陌生人一样,在我们那条街上东瞅西望,似乎在寻找久已遗失的宝贝。末了,一脸尴尬地笑了笑说:“变化太大了,全没了先前的影子,记忆最深的便是这条街上的槐树、榆树、椿树、杨树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是在找寻丢失的记忆,而这些树或许就是他记忆里最好的乡愁的符号吧!

我想起了去年参观山西洪洞的大槐树。“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古槐树下老鸹窝。”如今,越来越多的人不远千里来到洪洞大槐树下寻根问祖,寄托相思,祈求和先祖们相互感应,认祖归宗。树在,根就在;根在,故乡就在;故乡在,一切皆在。试想,如果没有了这棵大槐树,历经600余载,沧海桑田,世事轮回,人与人之间还怎能找到相互的交集?

树是大地的语言,是村庄的图腾,是乡愁的永恒元素。一棵大槐树,承载了古往今来多少代、多少人的乡情与乡愁呀!

我很喜欢树,尤其喜欢村庄里的古树,每一棵古树都有故事,每一棵古树都是传奇。一位文友曾说过,树是村庄的影子,村庄是树的囚徒,永远地厮守至终,谁也离不开谁。但我认为树和村庄是一对情人,始终是相依相恋着的。有了树,村庄才不会单调;有了树,村庄才有了更好的装扮;有了树,村庄才生发出一种别样的美。

青春年少时,从来没有对一棵树产生过好感。日后走南闯北,房舍不停地变换,可村头的那些树依旧挺立。几十年,几百年,时不时会走进漂泊游子的梦里,给予你问候,给予你力量。一旦游子们辗转回乡,尽管物是人非,但看见曾经那些熟悉的树,漂泊的心也就从此扎下了根。每当看到一些地方尚有古树存在,那里就会徒增许多厚重和景仰。最近几年,我也时常会想起和梦到故乡的几棵老树。我要把这些树都记下来,记下这些属于村庄的,也属于我的永恒符号。

我家住在街镇上,树本来就少。一条直通南北的胡同里,自北向南依次生长着杨树、楝树、榆树、椿树、槐树,都是农村极常见、极普通的树木。这些树如若活到现在,应该都有超百年的树龄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看似稀松平常的树,都曾给过大人小孩恩惠的。

最南边的是棵洋槐树,生长在老郭家门前。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一个大人是抱不住这棵槐树的。树身并不高,树干直挺挺的,上面的枝桠生长得匀称,密实,尤其是这棵槐树特别干净。那个年代,过了春节就没什么吃的了,要经历一段忍饥挨饿的时光。待到春暖花开,光秃秃的槐树像变魔术一样,一眨眼就已经枝繁叶茂了,整个树就像撑起的一把大雨伞罩在路边。

待到槐花那甜丝丝的香味悄悄飘出来的时候,被饥饿折磨的大人小孩都会围聚过来,用各种方法将槐花、槐叶摘下来,给家家户户分上一些,调节胃口。大家回去做好,到了饭点就会端出来。有蒸的,有炒的,还有用槐花拍成饼子、蒸成包子的,可以说家家都有绝技。谁家的香,谁家的辣,谁家的酸,谁家的咸,相互间可以品尝一下。那时候谁家也没有特别的调味品,都是有什么用什么,可聚在一起时总能吃出可口的美味。多年后我想,为什么会有那种美味,多半是添加了人间真情这一调料。

椿树长在老王家门前。这棵椿树并不是香椿,而是农村常见的臭椿树。其实树本身并不臭,是人们闻不习惯椿树开花时那浓郁的味道罢了。这棵树因离墙稍近,树身微微向外倾斜,树冠恰好长在路中间。树皮黑黢黢的,树干比槐树高,这几棵树中属这棵椿树树荫最好,夏天树下聚的人也最多。三伏天里,人们要么拎张凉席,要么搬出折叠床,在树下午睡。说来奇怪,这棵树下总是凉爽爽的,连扇子都不用摇。

小孩子们喜欢这棵树是源于树上的两样东西,能带来不同的乐趣。一个是树干上自然分泌的“黏黏胶”,一个是会飞会蹦的小昆虫——花豆娘。每到夏天,树身上会自然分泌一种像胶水一样的黏液,我们叫它“黏黏胶”,粘东西的效果非常好。我们会用一根小棍儿在树上搜集一些,粘作业本儿,粘玩具,粘夏天“吱吱”叫的知了,都特别管用。花豆娘是一种长着翅膀的昆虫,灰色的翅膀上印着黑点、红点,会飞但飞不高也飞不远。小伙伴们会围着树找寻花豆娘,比试看谁的身手灵敏捉得最快,看谁最后捉得最多。没有手机的年代,捉飞虫的游戏考验着孩子们的智慧,也带来了无尽的欢笑。

榆树长在我家老屋的旁边,据说树龄和我差不多,也是周边树木中伐掉最晚的一棵。1990年我家翻修房子,有人建议要把这棵榆树伐掉,房子面积可以多扩展一些,但我一再坚持要把树留下来的,最后才算保留了这棵榆树。榆树每年都很努力地生长着。寒冷的冬天里,榆树默默地将力量孕育在树枝上的小圆球里,一旦经受了春风的吹拂,这些不起眼的小球球就像施了魔法一样,迅速膨胀散开,光秃秃的榆树枝桠上开出了一簇簇绿色的花,干瘪瘦弱的枝桠一下子丰满起来,翻转了冬日萧条的印象。

看到绿色的到来,人们便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美好。榆树的树身较高,树冠并不大,但每年开春长出的榆钱却一串串、一簇簇,特别茂盛,长出的榆钱也特别大。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发芽早的榆树也是开春后最早贴补人们肠胃的美食。榆钱能吃的时候,街坊邻居也不会独食。年轻力壮者身上挂个布袋子,爬上树,一枝一枝地捋下来,最后大家一块儿分了吃。为了凑数量,摘下来的榆钱就带了不少榆树叶子。榆钱不带苦味,拌上面粉蒸熟,浇上蒜汁,吃起来粘粘的,甜甜的,特别爽口。后来这棵树的根一直延伸到我家院子里,将水泥地面都拱烂了。2017年家里再次翻盖房子,又有人建议把树伐掉,我这次更是不舍,因为周边已经没有树了,这棵树其实承载着很多人的记忆。最后家人听从了我的意见。然而遗憾的是,树的根系蔓延很广,在挖地基时,挖掘机不知碰到了哪条根系,竟让整棵树突然倒下,最终也未能保住这棵树。为了弥补遗憾,第二年开春,我专门寻得两棵健壮的榆树苗,栽到新房旁边。

在榆树的对面是一棵苦楝树。楝树长得慢,它虽是附近所有树中最细的,树冠也不大,枝叶稀稀拉拉的,但老辈人告诉我,它已生长有几十年了。每年楝树都开一团团紫白色的花,很稠密,花香中带着些微的苦味。记忆最深的就是楝树果子,又叫楝子。夏天,楝子是青色的,外表光滑,就像琉璃蛋儿。小孩子们会摘下来,在地上挖一个小洞,每人拿出几个放在小洞里,然后用嘴吹,吹出来多少就赢多少,最后谁的楝子最多谁赢。每次玩过这种游戏,小嘴的周边一圈黑,跟长了胡子似的。现在想来,这种游戏是很能锻炼肺活量的。

冬天,楝子就变成了金黄色,远远看去满树都是金豆豆。大人们会早早地把楝树子打下来捡回家去,找一个罐子用水泡上。寒冬腊月,人们用热水泡手、泡脚时,拿几颗楝子扔在盆子里,泡完后,拿着软乎乎的楝子在手上反复揉搓,然后把里面的汁液涂抹在手上或脚上,防止手脚皴裂,护肤效果非常好。这才是真正的天然护肤品。楝树果闻起来有股怪味,但后味还是有点儿香的。当然,采摘楝子要早,因为它是鸟儿过冬的最好食物,采摘晚了就会被鸟儿吃光。

最北边的是两棵杨树,长在二伯家院外。品种并不是现在的速生杨,而是过去的白皮杨。树叶正面是绿色的,背面是白色的,长得很慢,春天长叶子前会结出一种像毛毛虫一样的棒棒,比柳树的棒棒粗大一些,叫“杨穗”。刚长出的杨穗也是可以吃的,味道和柳树棒棒一样带着点儿苦味。不过,杨穗散落到地上时,极像令人讨厌的毛毛虫。调皮的男生可没少拿这些杨穗去吓唬女生。夏天里,杨树的树叶会随风唱歌,哗啦啦的声音就像是大合唱,听起来悦耳。上学时读了茅盾先生写的《白杨礼赞》,对白杨树的品质更是崇拜和敬畏。当然,对门前能有白杨树陪伴也倍感自豪了。

胡同里的这几棵树,皆因翻盖房屋而被主家无情地伐掉了。如果能活到现在,好多都该超过百年了。如今徘徊于村庄之间,多是钢筋和水泥堆砌出来的牢笼,地上也都打了水泥地板。人们为什么会无情地把朝夕相伴、生长几十年的树给伐掉?我想,是悠悠岁月蒙蔽了人们的感恩之心,他们忘记了那个年代的忍饥挨饿,他们忘记了树是有灵魂的。

三毛说,乡愁是梦中的橄榄树,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流浪远方;莫言说,乡愁是家乡的红高粱,风吹的时候不停摇晃。没有了绿树陪伴的村庄,只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生机和活力,找不到乡愁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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