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入馔
作者: 刘峰一
第一场春雨,开始悄悄下了。
雨,是毛毛雨,如牛毛一样纤细,似蚕丝一样透明,若丝网一样缠绵,斜斜织织,洋洋洒洒,潮湿了粉墙、黛瓦、灰檐、朱窗、石巷、小街,也潮湿了萌动的梦境。村后的那一片竹林,终日笼在烟雨里,更翠绿,也更鲜润了。
一俟雨霁天晴,红嫩嫩的日头升起来,该挖春笋了!
在故园,开春采野菜尝鲜,有一个诗意而直白的昵称:咬春!嫩寒时节,咬春的第一道野蔬,莫过于春笋。
我和母亲来到竹林,走到小碗口粗的竹子旁,几锄下去,就刨开了潮润的泥土,当继续挖下去,就露出了一窝嫩笋。
也许初涉世间,春笋们如在襁褓,它们穿着乳黄色的外衣,头顶着两瓣嫩青色的尖芽儿,胖胖乎乎,抱成一团,娇俏可爱,惹人爱怜。小心翼翼取出它们,足足有五只笋儿,约莫三斤重。
母亲如拾了金元宝一样高兴。结果,仅半小时,就相继挖出了五窝,放入竹篮,有一种“竹篮装笋母怀儿”的情韵。
母子俩将篮子抬向小溪清洗。“吱——”轻轻撕去薄薄的笋衣,露出嫩白的笋儿,纺锤般大小,一瞧,就知晓它脆嫩、清香、多汁。一想到春天初来,就可以尝到这么棒的春鲜,口福不浅,真令人开心!
灶火红,炊烟白。只见母亲飞快地将笋儿连同青红辣椒切为寸段,在锅里淋上金黄的菜油,待烧热后,“嗞啦——”将笋丝倒入,只见青烟冒起,那白玉条似的嫩笋清香沁人。点水而炒,中途依次加了米醋、精盐、姜丝、料酒、味精,待炒至七分熟时,加入一小勺猪油,稍焖一会儿,热气腾腾盛入一个蓝花大盘中。
当夹上一筷子递入嘴里,只感觉一缕带着初春泥土芬芳的气息渗入舌尖,那鲜嫩嫩、脆爽爽、香滑滑的味道,让人霎时陷入美味的沼泽中,不能自拔。也许是春来头一回尝野菜,那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不忍让人停箸,直吃得额头微微沁汗。
春笋鲜嫩,宜做泡菜!
当泡制一周左右掀开坛盖,空气里霎时弥漫着一缕诱人的酸香,让人忍不住流口水。当将金黄色的酸笋捞起,夹起一根塞入嘴里,只感觉一丝酸辣鲜香的美味渗在舌尖,让人忍不住叫绝,一下子上了瘾,从此存贮在味蕾记忆深处。
酸笋提味,又开胃,与任何蔬菜一起相炒,皆好吃!
一时食用不完的笋儿,母亲会将它们切成笋片,用棉线穿成一串串,如风铃一般悬在屋檐下,让它们自然风干,成为“干笋”。想要吃时,可随时取下来,用温水泡发,还原成当初模样,让人重温初春嫩寒时光。
此物亦可提鲜!偶尔归来,母亲会将笋干与老母鸡一起煲汤。那个味道鲜香纯正、营养可口,让人感觉与竹为邻,春在身边,春在眼前!
二
“篱落疏疏一径深”,春到菜篱,知名、不知名的野菜,“呼啦”一下长起来了。
那些野菜,得了篱园的肥力,仿佛竞赛似的,有一种“喧宾夺主”的味道。经过一个漫长而素淡的冬季,此时的野菜,无异于给家人送上了一席春宴。
马齿苋,剁碎后包包子、摊菜饼,口感滑爽。蒲公英,或生吃,或炒食,或做汤,或炝拌,风味皆绝。马兰头,春来鲜嫩,虽然略带苦涩,可是焯水之后,会变得清润可口。荠菜,春来炸春卷、包饺子,当仁不让。野苋菜,开绿白色小花的野菜,摘其嫩叶入馔,清香嫩滑,是不可多得的上乘珍馐。
然而,让人念念不忘的,是灰灰菜!
灰灰菜,别名灰菜、灰藋、白藜等。由于篱园土壤肥沃,成了灰灰菜的乐园。往往一场春雨过后,就可以看见它们的身影。对它,母亲并不讨厌,只当是上天免费馈赠的一道乡间佳肴而已。
给菜篱除草时,眼疾手快的母亲,将杂草连根拔起,挂之篱笆,以便将它们风干晒死,却将灰绿的形似苋菜的灰灰菜留下。等到快收工时,已采有大半篮了。
“这是灰灰菜,丢掉了怪可惜,不如拿回家做菜吃,尝尝鲜。”母亲见我纳闷,高兴地说。
回家后,首先将灰灰菜掐根,将叶上的一层灰色粉质洗尽,然后在滚水里焯一下,以去涩味。接下来,她在锅里淋上菜油,待青烟冒起,“哧啦——”将它们倒入爆炒,仅添加食盐,滴入几滴醋,以保青鲜,最后盛入盘中,美其名曰:油盐灰灰菜。
一刹那,一缕诱人的清香直钻鼻孔。我忍不住尝了一筷子,咦!先有一点点的涩,但随之而来的,是丝滑绵长的清甜,令人唇齿留香、回味不已。
除了清炒,母亲还用它做贴米粑、炸春卷!
将洗净的灰灰菜剁碎,裹上细米粉,调成糊状,加点盐,当蒸煮米饭之际,将它们贴在锅沿上,盖上锅盖——饭儿熟,粑儿香。当掀开锅盖,只见一块块圆圆的米粑,白里透绿,将之铲出,只见贴锅一面金黄,宛如太阳与月亮合为一体,煞是养眼。
经不起诱惑,烫烫地咬上一口,感觉又酥又脆又糯又香,令人吃了一块又一块,吃了还想吃。
见我们这么爱吃,母亲采灰灰菜更来劲了,用她的话说,野菜是春天免费提供的,无非是多磨一些米粉而已。那些年,灰灰菜米粑成了我口袋里常有的“零食”,令小伙伴们羡慕不已。
偶尔,母亲为了改善伙食,会以灰灰菜炸春卷!
一般而言,乡间炸春卷采用的是荠菜,母亲换作灰灰菜,无非看中它的风味独特,想给家人不一般的味觉体验。
首先,将灰灰菜剁碎,拌入煎得金黄的蛋皮,调入精盐、胡椒、味精、陈醋等佐料,做成馅儿;然后,将面皮擀好,形成薄薄的、均匀的一片片圆形;随后,用筷子夹上馅儿置于面皮上,用掌心轻轻一搓,飞快卷起,春卷就成形了;最后,将它们放入滚沸的油锅里,慢慢地炸,直至焦黄、香味飘起,用笊篱捞起,即可食用。
夹上一个塞入嘴里,“咔嚓——”只感觉它外酥内脆,嚼之有味,一边品尝,一边眺望篱园,期待下一次采摘。
《诗经·南山有台》云:“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莱,即灰灰菜。以此看来,对灰灰菜的喜爱,自古有之。
多想,赶趁大好春光,朝久违的故园一步步走去,陪母亲重温灰灰菜采食时光,再归来依旧是少年!
三
“去是陌上花似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坐在西楼,推窗远眺,只见初春的田野,又青茸茸一片。
那是第一波艾草,春风吹又生,悄悄钻出了地面!
初春的陌上,风景尤佳,“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此时采艾草,令人心情大好。
古人云:“药食同源”。艾草,除了可制中药,还可食用,制艾叶茶、艾叶汤、艾叶粥、艾米果、艾叶饺、艾叶糕、艾叶粑,不一而足。
对家人而言,最爱的,莫过于用艾叶做青团。
青团,是挤出艾草的汁,拌进糯米粉,填入豆沙、莲蓉、枣泥等馅儿,蒸熟即食的一道美味。
趁晴日,邀上三五同伴,一手拎篮,一手持剪,来到阡陌之上,向艾草最嫩的部位咔嚓而剪。此心情,一如《论语》所描写,“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待艾叶采得差不多了,走到小溪洗净,湿淋淋、香盈盈地拎回家,交与母亲!
炊烟袅袅里,只见母亲先用笊篱将艾叶焯过、捞起,裹在轻纱里,用力一挤,只见碧绿的草汁淅淅沥沥而下,浓烈的艾香,沁了一屋子。随后,母亲将艾汁倒入雪亮的糯米粉中,匀匀搅拌后,又反复而揉,抟成一个青色的大团,恰似一枚忘归的碧月。
接下来,开始揪剂子、填馅。剂子揪成娃娃拳头一般大小,用大拇指朝中间一压,其余四指捏住周边,如风车一般转动——渐渐地,剂子变得像一个袖珍斗笠,如一个蘑菇盖,若一面小小的钹。随之,取一匙馅儿填入剂子中间,又开始旋转,再将口子朝中间收拢。最后,敷上薄薄的一层松花粉,以防粘连。
该蒸青团啦!
将娇俏可爱的青团挨个儿摆在竹篱上,此情形,使人感觉回到了捏泥娃娃的纯真年代。当燃火而蒸,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响起,乳白色的水汽从笼顶钻出,浓浓的烟火气,令人着迷。不一会儿,就闻到青团的香味了。
当揭开蒸笼盖子,吹开水汽,只见一只只圆胖胖的青团正在滋滋冒着气泡,透过翡绿色的皮儿,可以看见暗红色的馅儿,犹如金属熔液在里面流淌。
见我馋得两眼放光,母亲将几枚热腾腾的青团夹起,盛在一个白瓷碗里,递在我手里。青团青,白瓷白,仿佛银碗里盛了一窝小小的青月亮,一枚枚莹润生光,玲珑可爱,让人真想快一点“亲”上一口。
“慢点儿吃,小心烫着!”
母亲刚要叮咛,谁知我禁不住诱惑,张开嘴巴,就将青团一口咬下去。一刹那,馅汁犹如火山口流出的岩浆一样,那又烫又甜又香的味儿,是那么浓烈、筋道、糍糯!
——那烫,让人直吐舌;那甜,令人忍不住夹起了下一枚;那香,让人回味一辈子,平添了一缕春烟似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