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知心(五题)

作者: 鹿鸣

二月至,春风微曛。深沉辽阔的大地如一册封皮灰暗的厚重图书,缓缓打开,仿佛有大门轻启的吱呀之声,让你听不太清楚,却又的确在慢慢移动,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悄无声息又真真切切。街上高大的法国梧桐未落尽的枯叶偶尔从高空旋转着飞下,黎明白的树皮隐隐约约泛出淡黄青嫩,一日胜比一日。医圣祠内,那一株攀爬于几十米高古柏之上的凌霄,钻出了一两片嫩芽,在料峭风里支起耳朵谛听春天的消息。肃穆庄严的武侯祠内,古朴黛褐的厅堂之外,那一株株千年松柏在森森古意里挺立,散发出一丝一丝绿意,一寸寸禅意在空气里弥漫,仿若吹箫之人,血丝一寸寸地从胸腔经由口唇飞扬扩散。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草木为有生命之物,也有灵性。《聊斋志异》中《橘树》一文描述这么一则奇事。陕西刘公为兴化令,有道士献盆橘树,视之,则小橘细裁如指,摈弗受。刘有幼女,时六七岁,适值初度。道士云:“此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寿耳。”乃受之。女一见,不胜爱悦,置诸闺闼,朝夕护之惟恐伤。刘任满,橘盈把矣,是年初结实。简装将行,以橘重赘,谋弃之。女抱树娇啼。家人绐之曰:“暂去,且将复来。”女信之,涕始止。又恐为大力者负之而去,立视家人移栽墀下,乃行。

女归,受庄氏聘。庄丙戌登进士,释褐为兴化令,夫人大喜。窃意十余年,橘不复存,及至,则橘已十围,实累以千计。问之故役,皆云:“刘公去后,橘甚茂而不实,此其初结也。”更奇之。庄任三年,繁实不懈;第四年,憔悴无少华。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至秋,果解任。

异史氏曰:“橘其有夙缘于女与?何遇之巧也。其实也似感恩,其不华也似伤离。物犹如此,而况于人乎?”

《橘树》正是这样的故事,没有妖鬼神怪,只是一个小女孩与一棵橘树的际遇。小女孩精心爱护橘树,树则以实相报,已成为庄夫人的她,也懂得橘树是否结果蕴含的悲喜,从而预知夫君的去留,可谓两相知心。

《聊斋》涉及花草的篇目除了《橘树》,还有《葛巾》和《黄英》两篇。花妖比起狐妖,少了狡黠,而多了几分与花木本身相得的品性。《葛巾》中的牡丹花妖葛巾,落落大方,慷慨有决断。常生因葛巾而久耽未归,导致囊橐尽空,是葛巾以私房钱相赠,劝其早归。后私逃至常生家,“生窃自危,女殊坦然”,且以卓文君自况,“妾世家女,卓王孙当无如长卿何也。”

最见精神的是这一段。大寇入侵,索钱财,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黄英》中马子才看不惯陶生贩菊花为业,娶了其姐黄英后,又耻以妻富,一切用度想泾渭分明,后终不可行,“自笑无以对”;效仿黄英救弟,却未得法,反丧其命。醉死的陶生在黄英护理下长成醉菊,成为终篇袅袅的余音。通篇所涉不在男女之情,却为象征清贫与清高的菊花反驳,“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作家汪曾祺将《黄英》改入《聊斋新义》,淡化了陶家姐弟与马子才想法的冲突,却对花木种植赋予了“种无不佳,培溉在人,人即花,花即人,花随人意”的新境,倒是回归了花木本身。

《聊斋志异》中《香玉》的文章,描写两位花神和一位书生的奇异恋情。两位花神都有原型:一株是白牡丹,另一株则是被称为耐冬的“绛雪”。蒲松龄所说的花神“绛雪”,就是山茶中的极品红山茶,心性清高孤静,花型明艳浓烈,漂亮至极。蒲松龄去崂山时,住在太清宫三官殿东厢房。一天晚上,蒲松龄正在看书,忽然觉得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朦胧中,发现窗外一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起身推门一看,没见着人影,只有满院香气袭人。这一夜,蒲松龄怎么也睡不着,恍于梦境中,只见上清宫的牡丹仙子和院子里的耐冬仙子来访,求他为她们立传,于是灵感油然而生,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聊斋故事《香玉》。其实,绛为紫色,雪为白色,一紫一白构成奇特景致,文中的花神“绛雪”就是开放在冬天的耐冬花。白牡丹和红山茶变成美丽的女子,与一位书生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元代道教大师张三丰从长门岩岛移植一棵耐冬于崂山下太清宫,据说后来被蒲松龄称为花神“绛雪”的也正是那一棵。

牡丹花是我国的国花,也有一个神话传说。在花国,初始国王是菊花花神。年老的菊花花神病重卧床,除了牡丹花仙,所有的花仙都去探望。与牡丹花仙是死对头的玫瑰花仙趁机在菊花花神面前造谣污蔑牡丹花仙,说牡丹花仙胆大包天,藐视大王,不来问候。恰在这个时候,牡丹花仙进来,听到了玫瑰花仙谄陷自己的几句话。菊花花神看到牡丹花仙就发起火来,牡丹花仙恳求国王听她解释。菊花花神允许了:“那你说说看,你怎么迟迟不来。”牡丹花仙说:“您生病之后,有谁像我这么忠诚,为您四处奔走,寻找为您治病的妙方呢?”菊花花神国王立即命令牡丹花仙将其妙方说出来。牡丹花仙说:“我听一位大神医说把玫瑰花仙的花瓣拿来泡茶,趁热喝了您的病就会好了。”玫瑰花仙感觉自己要被牡丹花仙弄死,赶紧说她是骗人的,牡丹花仙继续说下去“国王您不妨试试,要是不灵你把我斩首了。”于是菊花花神下令把玫瑰花仙处死,拿来泡水喝了,奇的是菊花神国王的病真的治好了。于是在花国,牡丹花仙地位一下上去了,也没有对头了。

又一次,蜂国发起对花国的进攻,无能的菊花国王让牡丹花仙挂帅,打赢这场艰难的战争。这时牡丹花仙起了想法,菊花花神在位无能还祸害花民们,趁机除去算了。于是牡丹花仙让菊花神国王退到城后,然后把主要兵力放在了城前。蜂国避其锋芒选择打城后,把菊花国王打死了。牡丹当上了国王,直至现在还是百花之王。

关于牡丹之说,还有一则传奇。传说武则天在一个隆冬大雪纷飞的日子,饮酒作诗,她乘酒兴醉笔写下诏书“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百花慑于此命,一夜之间齐齐绽放,唯有牡丹抗旨不开。武则天勃然大怒,遂将牡丹贬至洛阳。刚强不屈的牡丹一到洛阳就昂首怒放,这更激怒了武后,便又下令烧死牡丹。枝干虽被烧焦,但到第二年春,牡丹反而开得更盛。因为牡丹在烈火中骨焦心刚,矢志不移,人们赞它为“焦骨牡丹”。后来经过洛阳人的精心培育,花儿更红更艳了,所以后人起名叫“洛阳红”。宋代靖康年间,金军攻破洛阳,牡丹从此衰落。但自从洛阳牡丹享誉之后,各地慕名者纷纷前来求购,这就使得洛阳牡丹流传全国。这则故事表现了牡丹不畏权势、英勇不屈的性格。

在云南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中,生长着一种叫作龙血树的树。每当它受伤之后,就会流出一种紫红色的树脂,把受伤部分都染红。这块被染的坏死木,在中药里被称为“血竭”或“麒麟竭”。经医学分析,血竭中含有鞣质、还原性糖和树脂类物质,用来治疗筋骨疼痛,并有散气、去痛、祛风、通经活血之效,是很珍贵的中药。

无独有偶,在云南和广东等地有一种称作胭脂树的树木。如若把它的树枝折断或切开,也会流出“血”样的液汁。而且,这种树的种子还带有鲜红色的肉质外皮,可以用来做红色染料,所以这种树又被称为红木。在我国广东一带,还生长着一种多年生藤本植物,叫作麒麟血藤。它通常像蛇一样缠绕在其他树木上,如果把它砍断或切开一个口子,也会有像“血”一样的树脂流出来,干了以后凝结成血块状的固体,也称为“血竭”或“麒麟竭”,与龙血树所产的“血竭”具有同样功效。

在河南省郏县三苏祠里,一片柏树林半亩大小,每当夜凉如水,于万籁寂静里谛听星光下的柏林,竟然是车马冰河,大雨哗哗,风云呜咽,而一俟启明星升起,拨开天光,晓日破云,则一切复归。这一片神奇的树林仿佛在讲述着苏轼父子情系国家风疾雨骤的历史过往。

“人挪活,树挪死。”相比于动物,草木无法行走,终生固守于一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可以四处走动,选择合适自己的地方生存,享受美妙生活,但树木野草却任由命运抛洒,落地生根。有时高山荒野,有时荒坡巉岩,土地瘠薄的地方才是它们生活的战场。在生长过程中,忍受虫害疾病折磨,但始终昂扬着向上的力量,“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生长着不死的希望,“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从萌芽出土,到开花结果,直至枯萎,草木的一生仅仅二百余天。可它又要忍受多少磨难:要经受干旱煎熬、水涝淹浸、牲畜吞食、兽蚁啮咬、镰割刀砍,最终被秋霜漂白。可是草木却又这样乐观豁达,蓬勃向上,从未悲观沮丧。因为它们明白,如果自己趴下任由践踏,将再无机会抬头起身。即便在生命的后期,秋霜已至,华叶衰败,一把野火,焚身化为灰烬,也坦然接受,等闲视之!观之,草木的一生比人的一生要悲壮得多,人可以一年又一年四季轮回,但草木仅存活一秋。

梅兰竹菊,是草木四君子,在自然界,以自己高洁品性分别独著风流,抒写出自己的独特个性。它们身上的高贵,须让人仰视。茅盾写出《白杨礼赞》,陶铸写过《松树的风格》。在中国的庙堂殿宇,人们大多爱植松柏桂竹,寓意品性高洁,风骨长青。

河南宛东杜岗是我的故乡,是我少年成长的地方,让我终生魂牵梦萦。在故乡我有两个亲人,它们是两株杨树,树龄已有40岁。当年我十岁时,在村庄后田地边,种下两棵小树,汲大地精华,长成参天大树。这么多年,它们日日生长在故乡,守望村庄,守望庄田,守望旧梦,不卑不亢。野火烧烤过树干,害虫蚕食过叶片,枝桠被人削斫过,但它们挺过来了,坚强地生活着。如今树体粗壮,须两个人合抱,树皮皲裂,越发魁梧雄壮。当年的拾柴放羊娃早已远离故乡浪迹天涯,在不同的岗位上为大地的丰收辛勤工作,同树木一样吐出绿意,绽放芳华。每次回故乡,远远几里地开外,看到两株大杨树挺立云端的身姿,我提起的心才踏实起来,在外奔波的疲惫、慌张、饥惶悄悄隐退。树顶的一个硕大鸟巢,恰似我柔肠百结的心绪。

与草木为伴,善待生命。有草木之心,生命葳蕤芬芳。

与树结缘

在一望无际林木参天的森林深处拥有一座小屋,看苍翠满目,听松涛阵阵如潮拍击岩岸,或者听夜雨淅沥敲打枝叶,诗意氤氲,那时,便张开双臂,如鸟儿一般在万顷绿涛之上尽意飞翔,是少年时的梦想。这梦越做越烈,以至我真切地感到它正成为我日日夜夜不断重复的功课。至今,白河岸边那一片槐花十里飘香的树林还不时在梦里飘浮。

树木是我们的亲人、朋友,如骨血一样成为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它吐出氧气,吸收二氧化碳;生产果实,哺育人类鸟兽;壮硕的枝干,是打制家具的制材;绿叶婆娑广袤,汇聚成壮美连绵的风景。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必然有树木的身影。

我时常追溯自己同树木的亲密关系,这种根深蒂固的情愫折磨得我内心疼痛。少年时,我在村头种下两棵树,与我一起历经岁月风雨,成长为两棵合腰粗的大树,成为我生命的知音。大学一年级那年冬天寒假过后,我坐绿皮火车回校。哐当声里,轰隆的火车在焦枝线上如一头雄狮,飞速越过一个个山洞。沿线峰峦绵延,峭崖耸立,枯草黄土焦褐赭黄,在阳光照射下,如连绵不绝萧条悲凉的火烧迹地,偶尔闪现的一棵树都会让我怦然心动。略去长长旅途那恹恹沉睡的烦闷和无聊,对面紧靠车窗的一位年轻军官,因为那一身橄榄绿和蓬勃的青春成为我的旅友。他惊叹:“我们太需要绿色了!”

在西北高原这个峁梁起伏、沟壑纵横、大风常吹的地方,树木特别少,大多低矮丛生。作家史铁生在《遥远的清平湾》里对高原的地貌和生态有过此类描述。风的力量就是以狂暴的脾气扬起满天黄尘,再纷纷扬扬狠狠挥洒而下,打得你睁不开眼,迈不动步。陕西十大怪:“房子一面盖,辣椒一道菜,锅盔像锅盖,面条像裤带,帕帕头上戴……”形象地描述出地域贫瘠干旱的特征。陕北人喜欢头缠白羊肚手巾,我想除了擦汗的功能外,还可以用来蒙头防风沙吧!

陕北的天是娃娃的脸。一次外出去游玩,原本瓦蓝的天突然就昏黄起来,挟沙的风从地面爬卷而过,鞭子一样抽得人脚脖子生疼,站立不稳。河边那些芦苇早已随风起伏,洁白的羊群静静地躲到峁梁下站立躲风,像一片被风反复掀动的积雪。远方一棵树迎风耸立,摇动的硕大枝干如一把大伞,使沙尘纷纷跌落而下。目光所视,千里荒原,一株独树挺胸高高站立,牧羊人在树下“叭儿、叭儿”甩鞭吆喝羊群,那情景真是撼人心魄,直抵心灵!离开西北许多年,国家实施退耕还林工程,广栽树木。三北防护林的建立,让一排排树木如龙一般,镇住了风沙,陕北高原到处是碧野万顷,生态大好。风沙小了,不知那一株树又长粗了多少?

1990年的夏天,我们一个班到秦岭深处宁西林业局实习。宁西林业局地处秦岭腹地,是秦巴山区植物的王国。那里到处是树,漫山遍野都是林木,生长着几百种植物。在山里行走,身旁是树,脚下是路,路边是万丈深涧,对面是峻峭的山或崖,上面还是树,人简直生活在绿色海洋中,可闻瀑布哗哗,鸟鸣阵阵。早晨看太阳从山顶树缝里斜穿下来,万道金光,满是希望。夜晚,大家坐在宿舍前的坪上聊天,清凉的山风撩起衣襟,爬了一天山的疲惫在欢快的笑声中不知不觉消失。整整一个月,人瘦了不少,饭量大了,却精神多了。暑期,我回到地处中原的故乡,村里的一个大婶见我,说:“二娃,瘦成这样。”我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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