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春韵

作者: 徐玉向

“咔嚓”一声,一截笋应声而断。伴随着这声脆响,仿佛把整个春天攥在了手里。掌心里这截竹笋,其实并不强壮,末端仅三指粗,约七八寸高,周身裹着褪色的胞衣,折断处呈乳白色。在它的顶端,两小片细嫩的苍绿竹叶尖刚刚挤出来。

这截笋,原本栖身于一片衰草枯叶间,不远处,就是一根手腕粗的翠竹。去年凋零的竹枝竹叶,以及周边的枯草、松枝等,纵横交错的竹林,成了天然的帷幕。在竹笋沉睡之时,这重帷幕成了理想的保护屏障,至少隔绝了西风的侵袭,分担了朔雪的压迫。早春的一阵沥沥细雨,从它们的缝隙间轻轻地滋润着深眠于地下的竹笋们。当竹笋撑开这层屏障,春光已来到人间。

这截竹笋根部连着泥土。折断处留在泥土中的胞衣却是紫红色的。几棵早早冒出地面的野草,已枝叶齐整,在一片枯黄中格外显眼。

在这截竹笋生根的周边,在错落不平的山林之中,无数枚竹笋冒了出来。有的仅仅冒出一个尖,有的已高至小腿。有的独踞一处,有的三五根连成一片。无论高矮,皆似脖子上吊了根绳似的使劲向上钻,这种劲儿,有些似练太极拳时的顶劲。可不是,在地下蓄了一个冬天的精神,此时再不使出拓荒之力,何时才能见天日呢。它们从土里钻出,从枯叶间冒出,从山石林涧拱出。它们的脚下是大地,而顶上却是父兄辈们高大的身影。

同行的亲戚说这些是春雷笋,再过一段时间就只能拔毛笋了。春雷笋可以做很多菜,如竹笋炒腊肉,鸭煲里也是必须的佐料。而毛笋呢?口感是无法比的。至于更后来的苦笋,更是不用提了。

回到北方生活了一段日子,尤其是惊蛰前后,更加怀念在绍兴山里拔春雷笋的时光。不在于它的滋味,光是拔时“咔嚓咔嚓”的脆响,似乍然而来的春雷,久伏案牍间那种疲倦悄然而逝。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拔春雷笋更解压的事呢?

在绍兴生活时,只有早春才能吃到菜蕻。菜蕻在头年十一二月就种下了。江南的春,总是赶在年前提前溜来。温润的雨水浇灌下,菜蕻使出全身之力野蛮生长。它宽大厚实的叶子比普通青菜大了一轮,叶表颜色也略深。与青菜尤其不同的是,它的茎更显茁壮。然而,这时候绍兴当地人绝对不会拔出佐餐的。不但不吃,反而要加点肥,让它继续生长,直到养出菜蕻。

菜蕻,绍兴人的方言,即菜梗嫩头的意思。南方其他地区也有类似的产物,仅江浙一带就有几种不同叫法,如绍兴相邻的城市宁波,就有“白大头”“四月清”的叫法,温州叫“菜子头”“菜心”等。在南京,人们叫“菜薹”,成都人则叫“菜薹儿”。广东、云南、四川等地也有。只不过,他们大都指叶片较小,开黄色花类似油菜的物件。唯有江浙的才是类似青菜的菜蕻。宁波的菜蕻可以吃到清明之前,绍兴的菜蕻,也只在短短的早春才能享用到。

成型的菜蕻,剥去叶子之后,外形有些像小号的莴苣。不过,莴苣外表更光滑,浑圆,菜蕻显得单薄,叶桠留下许多凹凸,更显鲜嫩。莴苣的根被截去很多,整个似纺锤形,菜蕻的根基本是平着切出地面,自上而下越来越粗。莴苣的内茎细嫩时是翠绿,长老些变成白绿色。菜蕻去皮之后都是乳白色的芯。

菜蕻,是极具江南地区水乡文化的风味名菜。据说,清煮菜蕻,是老绍兴人供祖宗时必不可少的一道菜。

菜蕻的吃法很简单,一种就是红烧,更多的是清煮。红烧时,菜蕻外表削干净,切成一寸长短的段,粗段再横切一切更方便入味。一碗水,几根菜蕻,稍加些食盐,出锅就是一份原汁原味的美食。也有的加几根梅干菜或笋干菜,但绝对不会放荤。

下班后,一大砂碗水煮菜蕻,嫩滑的、甜甜的,从舌尖味蕾传来的惬意,立刻将一天的疲劳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绍兴水乡,自然不缺堤坝及稻田。第一场春雨之后,堤坝及田埂间,野豌豆苗不经意间探出了头。

在无限春光的滋润下,野豌豆逐渐舒展开羞涩的身姿,开始了脱胎换骨的自我改造。一枝弹力十足的茎上,椭圆形的叶子一对一对往前赶,直到顶端犹不罢休,凝成纤细的略略卷曲的触须,向着风和白云招手。叶片也由白绿变得清澈通透,如薄片翡翠。一棵豌豆秧就是一小座绿色的堡垒,一小片豌豆秧就稳稳占住一块地,仿佛它们才是这片天地的主人,要独享整个春天。

当野豌豆苗已在明媚的春光中崭露头角时,田园里依托着肥沃土地的豌豆苗们才开始醒悟过来,欲奋起直追。无奈,最爱尝鲜的当地人,在偶尔路过堤坝及田埂时,总会顺手掐一大把野豌豆苗的尖。试想,鲜嫩水灵的豌豆尖,谁又肯错过呢?

两千多年前的《诗经》中就有“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这里的“薇”,即野豌豆苗也。

医书上说,豌豆尖性平,不像其他野菜寒凉,具有健脾益气、利小便、解疮毒、助消化等作用,对脾胃虚弱、小便不利、疮疡肿毒、水肿等多种病症均有一定的疗效。经历过严冬腊月的洗礼,野豌豆既无病虫害之忧,也无农药之扰,是地道的纯天然无污染绿色食品。

据说,北宋大文学家苏东坡就非常好这一口。在他被贬黄州时,为了吃到家乡的豌豆尖,特地托好友从四川带来种子,还专门作诗答谢,其中就有“彼美君家菜,铺田绿茸茸”这些形象描写豌豆的诗句。家在绍兴的南宋诗人陆游,亦有诗句“便觉此身如在蜀,一盘笼饼是豌巢。”

采野豌豆尖一定要趁早。开了花的苗尖具有一定毒性,食之会出现幻觉。野豌豆尖采回之后,用清水洗净,焯水之后,清炒或者凉拌都是不错的选择。无论是细嫩的叶,还是柔软的茎,都是不能辜负的。清香中略带甜味的口感,唇齿间皆是来自乡野的鲜美。这种味道,须用整个春天来回味。

“春风又绿江南岸”。春风来时,还带来绍兴人喜食的春鲜马兰头。当地人的说法是马兰一般生长在野地间,马儿贪吃其嫩叶,留在原地不肯挪步,被称为“马拦头”。野生的马兰头,颜色偏深,根部微红,一般个头大小不均,大的有巴掌大,小的只有一小撮。采摘到手掌中,可以闻到一股清香味。大棚里的马兰头,颜色就没有那么深了,淡绿色,气味也相对淡些,唯有个头大小能保持一致。

当早春的第一缕风吹过,马兰头已贴着地面伸出倒卵形的叶片。此时的叶片中部边缘往上有小尖头的钝刺,周边布满细微的小毛毛尖,边缘及下面沿脉有短粗毛,摸在手里却不扎手,反而有些痒酥酥的,似春光挠着人心一般。

采马兰头一定要赶在清明节之前,也只有这个时候,它才非常鲜嫩。节后,马兰头则开始长高,从匍匐枝上串生一丛,要想吃只能掐尖了。马兰头可以长到一米来高,开出紫色的花。这时的马兰头就再也找不到春天的那种鲜嫩了。

早春在山野田间散步,邂逅一片马兰头,皆会立刻奔去。忘记了散步,忘记了春风,眼里只有青翠的马兰头。一只手不够,再搭上另一只手,一双手撑满,就往随身的袋子里塞。也有专门结伴带着简单的工具去采摘的,回来时则是满满的一篮子笑脸。

采回的马兰头,要加少许盐腌揉,焯水清洗。此时,至少换两三道水,挤掉植物里的鞣酸泡沫,这样就可以保证马兰不麻口。

马兰头拌豆腐,清炒,炒蛋,包饺子,或与春笋一起搭配做菜,皆是不错的选择,轻轻一小口,鲜活了整个春天。马兰头的根洗净后切碎,加入大枣煮水,就是大名鼎鼎的马兰茶了。

春天也会下雪,尤其是早春。春天的雪,大抵性情如急性子的人。唐代诗人韩愈在《春雪》一诗中就有“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尽管过了年,或立了春,春色迟迟不到。一场雪,用自己短暂的生命,代替春风春雨,唤醒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大地。春雪,值得敬重。

早年,栖息乡下,春雪尽撒在田间。彼时,麦苗尚未苏醒,一场薄薄的雪盖在身上。置身田间,无由被清冷包裹着。呼吸清新的空气,呼出藏了一冬的浊气,心胸豁然开朗。阳光在雪地上格外刺眼,盯一小会就有些晕。雪散尽,天更蓝。

白雪覆盖的田野,除了田埂和远处小山略有起伏,其余就是一张整齐的白宣纸。地头几棵瘦骨嶙峋的树,自然成了画卷中的主角,如高明的画家,寥寥几笔,就把早春的静穆勾勒出来了。我这个贪玩的小不点儿,倘若在这幅巨作中,恐怕也仅仅是一个小小墨团,分不清眼耳口鼻,更看不清喜怒哀乐。抑或,在这幅春雪图中,连个墨团都显得多余。

及至眼前,雪地另有许多画笔,或梅花,或竹叶,或深,或浅,或纵横,或交错杂乱。此为野鸡、野兔,以及偶来的土狗的杰作。缥缥缈缈,纷纷扬扬,春雪在风中悠然飘落,没了冬雪的急猛汹涌,反倒增添了几分春日的婀娜。

而今,蜗居小区,辗转于国内各项目间。庭树,则成了奢望。最多,于住处楼下,在小区里的绿化丛中盘桓。偶遇春雪,她一如既往地铺开,似乎毫不介意我的窘迫。

常在清晨,开窗之际,蓦然入眼处一片雪白。唯有街道,被早起的人和机车磨成素日的肤色。只不过较以往,多了些湿润。抑或夜间雪落之时,即被碾化。

野湖清浅如故。小丘低伏,林间逐渐斑驳起来。楼层较低的屋顶上,她与屋顶进行了短暂的博弈,版图逐渐缩水。小区树梢上,小径中,广场里,她悄悄离去,唯留下梅花与竹子更加精神起来。

短暂又性急的春雪,最多是春姑娘的一件嫁衣罢了。万物萌动,生机勃勃,春雪满空来,处处似花开。

谁能想到,我们会被一场春雪,快递到一个轮回中的季节。

总觉得,春雨过于匆忙。常在某个清晨,发现窗子上无端沾着斑驳的水痕,遂会心一笑。在这个早春,春雨又趁着夜色匆匆赴约了。

夏天的雨,下得端端正正。或如阅兵仪式上的官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吆喝着响亮的口号,态度鲜明,衣裳鲜亮。或如两军阵前搏杀,电闪雷鸣之际,雨水直接从天际倾巢而出。秋天的雨,更多了花间词派的缠绵与凄婉。易安居士在《声声慢·寻寻觅觅》中就写道“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冬天的雨,数量不多,质量却很高。它们常作雪的序曲,即使独立成篇,也独树一帜,“为什么大地变得如此苍白,为什么天空变得如此忧郁,难道是冬雨即将来临。”

春雨来时,似天官老爷安排下界的一位微服私访者。来时轻装简行,悄无声息,从不事先与任何人打招呼,亦不察人脸色,无论达官显贵,或走卒市贾。直到在某个地方显形,人们恍然大悟之际,春天已经来临。

春雨来时,似一位坚守承诺的信者,一年一度,从不爽约。到了时间,尤其是农历中的雨水时节,或前,或后,在东方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总会看见她的身影。

春雨来时,趁着人们还习惯漫漫冬夜养成的沉睡。她抚摸着光秃秃的树,北风中皴开的树皮慢慢变得湿润起来。她聆听着迎春花的倾诉,花的枝条鼓起一个个小小的突起,偶然透出的一点点黄色,如夜空中星星的眼睛。她闪进梅花丛中,与它们一起共舞。她汇入江河湖泊,化作片片涟漪。她漫步郊原,小麦和田头的草纷纷抬起了头。

春雨最后来到千家万户的窗前。她轻轻地徘徊着。她渴望把春天的讯息大声告诉人们,却又怕惊扰了人们的美梦。于是,她转了个身,又悄悄离去。

春雨太忙了,她的脚步从没有一刻停歇。自早春的第一场春雨归来,人们的眼睛里多了一丝绿意。

沈家园里小楼空,白鸟闲行石径中。

可恨腊梅花万簇,香穿客袖薄东风。

记得壬辰早春,我决意定居山阴前,特意拜访了沈园。行至孤鹤轩旁,再也挪不动步子。十几棵清矍的树,一朵朵温婉剔透的黄花缤纷其间,冷冽的清香浮于眼前。

印象中,早春能开出黄色的花,大约只有迎春了。定晴一看,枝干又全都不似。迎春多是一丛丛一簇簇,个也不高,很少一株株独立生长。它如乱发一般的细长枝条,簇拥着一朵朵明艳的小花。迎春开时,枝上已有鲜绿的叶子,且常在细雨之后。

眼前的这几株怪物,棵棵瘦骨嶙峋,在略显清冷的早春,无拘无束地拉开身形。置身树下,仰视,花蕾颗颗饱满安详。绽开的花,没有绿叶陪伴,略显孤单。每一朵花,花瓣一层层次第包裹,似紧紧抱在一处的兄弟姐妹,单看一朵,又绝不平凡。细看,花瓣里的那种黄,不含迎春的艳,不同菊花的傲,不输牡丹的雍容,不脱桂花的清丽。一阵风吹过,花随枝叶轻轻摆动几下,旋归平静。这情景,让我不由想起长伴黄卷青灯的修行者来。

大抵,略具传统思想的人,对梅的喜爱皆源自根植于骨子的那份传承。

不提终身不娶的宋代隐士林逋以梅为妻,不提以梅为伴埋骨超山的艺术大师吴昌硕,不提以梅为居典租梅祠的“现代梅痴”张大千,单是陆放翁那位晚于他数百年的同乡徐渭,一幅“隔墙似笑老梅花”的《墨梅芭蕉图》,尽写千古风流。

我在树下徘徊许久,被家人喊到钗头凤碑时,仿佛笼走两袖香。

读罢流传千古的《钗头凤·红酥手》,联想到千年前那个使人无限伤感的早春的邂逅,我忽然明白,这里的梅花为什么是黄色。“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据说,在公元1205年,时年八十多岁的陆游,又来到沈园,并写下“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早春,沈园,我同许多游玩的人一样,来了,走了。唯留下碑上的诗,句句斑驳起来。那几树梅花边上,应有一个女子,躲在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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