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野菜莼鲈思
作者: 宫凤华荠菜染春野
春风殆荡,春阳杲杲,故园乡村田塍陌头被纤巧野菜染绿。马齿苋、马兰头、荠菜、蒌蒿、蕨菜和紫云英点缀春野,绿意盈盈,如灵秀村姑,发出咯咯脆笑,唤醒村庄,唤醒春天。
荠菜又叫雀雀菜、田儿菜、菱角菜、地米菜。荠菜酷似车前子、菠菜、蒲公英。其身形纤细娇小,齿叶嫩绿,莹白小花灿如迎春,雅若素雪,羞怯婉约,薄脆静凉,闻之,一股泥土醇香直扑鼻翼。荠菜匍匐于地,楚楚动人,有无以言说的贞静之美,静待人们欣喜采撷。
河边土膏微润,春野泥土酥软,挑挖荠菜的健硕村妇、赋闲的城里游客,裏挟一袭春风,披红戴绿,蝴蝶般翩跹曼舞。她们手握小锹,贴着青荠根部轻轻一铲,嗞一声,发出冰凌破碎的清脆之声。荠菜发出痛楚的呻吟,然后温顺地躺倒,随即被人轻捡丢进脚边的小巧竹篮里。整个动作连贯协调,姿势优美飘逸,颇有《诗经》中采薇采葛的美妙意境,令人想起“邻翁采荠分家小,游女揉花打路人”的诗句。待到晚风轻起,夕照濡染,宿鸟啁啾,她们才挎着竹篮返归,苍莽的地平线跳动着音符般的人影,亲切且生动。
清代薛宝辰《素食说略》云:“荠菜为野蔌上品,煮粥作斋,特为清永,以油炒之,颇腴,再加水煨尤佳”。荠菜吃法颇多,包春卷、凉拌荠菜、东坡羹、荠菜团、荠菜饺子、荠菜豆腐羹等,炒蒸汤拌、煎馅焖烩,均令饕餮们大快朵颐、满脸春色、不忍卒筷。
荠菜炒鸡蛋,寻常餐桌的一道佳馔。一盘青荠炒鸡蛋色泽诱人,有黛玉扶柳之妙,香味通融,滑润柔嫩,独得一份幽远。咀嚼起来爽口有韧劲,味道微微清苦。黄绿相间的菜肴,让人品咂出春天的野趣。
村妇善用荠菜做馅包饺子。荠菜与蛋皮、香干丁、粉丝、肉末、木耳做馅包饺子,其馅绿如翡翠,汁液充盈,皮薄馅鲜,入口轻滑,齿颊生香,素味淡而悠远,荤味厚而醇香,淡苦微甜缠绵悱恻、你侬我侬。吮一口飘浮蒜花脂油的水饺汤,咂咂声中,顿觉尘世温暖、灯火可亲。
汪曾祺喜做凉拌荠菜。“荠菜焯熟切碎,香干切米粒大,与荠菜同拌,在盘中用手抟成宝塔状。塔顶放泡好的海米,上堆姜米、蒜米”。凉拌荠菜,制作精简,味道尤绝。荠菜洗净汆水,沥干入盘,佐以姜末、蒜泥、陈醋、生抽,再淋上麻油,一盘春蔬赫然入目。其色调清新明快,搛嚼脆嫩爽利,三五知己畅叙幽情,窗外梨花堆雪,菰蒲凝绿,莺歌燕舞,寻常日子竟也旖旎生动起来。
荠菜味道甘美,熬粥啜饮尤佳。浅绿的细叶,在乳白的粳米粥里隐现沉浮,简约中,蕴蓄婉转,色彩明丽,如苍鹭栖息苇丛,一幅冲淡的水墨小品。喝一口糯软菜粥,暖心熨帖,远离喧嚣尘世,内心柔软丰盈。一碗清香荠菜粥便是简单的幸福。苏轼也曾用荠菜、白米和萝卜熬制“东坡羹”,并赋诗“谁知南粤老,解作东坡羹。中有芦菔根,尚含晓露清。”自认烹制的荠菜羹胜过海陆八珍之味。
包春卷可谓春天的雅事。春卷内容以地头野菜为主,如荠菜、婆婆丁,以及韭菜、芦笋、蘑菇、木耳等。这些野菜撩人心扉,满目鲜嫩,进嘴生香,满口含春。
荠菜切碎,掺入胡萝卜丝、香干丁、肉末炒熟做馅。然后把馅料放进面皮中,折成三寸来长的长条形,面皮两侧也掖入折痕中,衔接处用蛋清一抹,使之黏合一起。炸好的春卷盛在盘里,如一阕宋词小令。轻轻咬开,一股荠菜清香盈满唇齿间,乡野气息,直击味蕾。鲜嫩爽脆的春卷,令人想起清苍疏旷的田园生活。
荠菜雅俗共赏,入诗入画,深得文人墨客的青睐。陆游盛赞荠菜:“残雪初消荠满园,糁羹珍美胜羔豚。”辛弃疾“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颂扬乡村生活的平和自由。范仲淹《荠赋》:“陶家翁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入口中,嚼生宫商角徴。”嚼食荠菜,有丝竹之声,恬淡日子增添清亮铿锵诗意。苏轼《春菜》诗:“烂蒸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荠菜蒸白鱼,味道鲜美。郑板桥:“三春荠菜饶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清兴不辜诸酒伴,令人忘却异乡情。”荠菜是游子难忘的一份乡情。丰子恺漫画《挑荠菜》,远山近柳,令人沉醉浩荡春光中,乡情四溢。
“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 凝望荠菜,如同对晤一位内心丰盈、恬淡平和的市井布衣。陌上荠菜不事雕琢、沉稳笃定,有不沾尘俗的孤傲和染绿春野的决绝,叩开春天,吟唱生命之歌。采撷荠菜,领略温婉春光,体味薄凉清欢,慰藉悠远乡愁。
青嫩马齿苋
马齿苋又叫马菜、马蜂草、马蜂菜,也叫五行草、长寿菜或麻绳菜,绛红的茎总是匍匐在地,卵形的嫩叶绿润肥厚,或红或黄的小花儿点缀其间,春天里,便有野蜂和蝴蝶翩然而至,缠缠绵绵的样子。
初春时节,它的茎叶鲜嫩,圆润的茎如少女纤细的脖颈,青绿的叶如温软的手指肚。如捧温香软玉般洗净,堆到盘子里,细盐陈醋、姜末蒜泥众星捧月般地,衬托得马齿苋愈发妩媚。
马齿苋采回来后,母亲往往用草灰腌泡,待它腌蔫后,再到竹桩码头边使劲搓洗,最后放到日头下晒干。母亲先将之放到铁锅里煨熟,再在砧板上切碎,掺进香干丁子,浇上几勺酱油,加点儿葱蒜佐料,再淋点儿我们泰州的小磨麻油,装上白瓷盘,如一堆碎玉,给人以清凉之感。我们用筷子夹起马齿苋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口感肥厚,脆滑爽嫩,清凉里带着一丝微苦,夹着几分芳香,顿时满口生津,朵颐大快。
难怪汪曾祺说:我们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马齿苋晾干,过年时作馅包包子。这种包子只有她一个人吃。我有时从她的盘子里拿一个,蘸了香油吃,挺香。马齿苋有点儿淡淡的酸味。
用马齿苋做煎饼,咬起来自有一股浓浓的馨香和乡土气息。将焯过水的马齿苋切碎,拌入加了鸡蛋、葱花和适量细盐的面粉里,搅拌均匀,再加点砂糖,一勺一勺舀进素油锅里摊。出锅的煎饼,柔若玉脂,清香扑鼻。轻轻地咬一口,细细品嚼,粉嫩松软,如碎米饼、菜瓜饼一样,正反两面都金黄焦黑,微甜爽口。
马齿苋与肉末做馅,可包馄饨、做青团、蒸包子。将艾叶洗净用刀切碎,用白糖腌渍一会儿,和糯米粉搅拌均匀后,揉搓成面团。加入马齿苋肉丁馅料,放到蒸笼里旺火烧蒸。锅里的热气慢慢冒出来,屋子里也开始飘起香味。起锅,一个个葱绿如翡翠,温润似碧玉的青团,撩拨得我直咽口水。我们咬着滚烫的包子,口感柔糯鲜香,眼睛笑成了弯弯的镰刀。
春阳杲杲,取出贮存的马齿苋,掺入五花肉红烧,味道鲜美。马齿苋平添几分湿润和油腻,但韧性未变,骨子里浓缩的阳光雨露气息,在舌尖上百转千回。此时,来杯白酒或盛碗米饭,就着马齿苋烧肉,一番饕餮,令人不忍卒筷。
南京人春天常吃的“春八鲜”中也有一味马齿苋,扬州人更是有腌贮马齿苋,岁暮以此为馅做包子,可见马齿苋已飞入寻常百姓家。
马齿苋具有独特的禀性,赢得了许多名人的青睐。杜甫最爱马齿苋,在《园官送菜》中赞道:“苦苣针如刺,马齿叶亦繁。青青佳蔬色,埋没在中园。”苏轼描绘它的形态:“叶青、梗赤、花黄、根白、子黑。”因此叫“五行草”。乾隆皇帝曾叫御厨用马齿苋做菜饽饽,邀群臣共食,以饱口福。诗人范成大在《初秋闲记园池草木》中云:“马齿任藏汞冷,鸿头自胜硫温。”时常将两者慢火熬炖,用以消渴、止泻,收效良好。
马齿苋可捣汁外涂,可煎汤熏洗,可煮粥啖食,可熬药内服。母亲常说马齿苋既可以充饥,又能清火明目、消除炎症呢。倘若我们不小心划破了手指,母亲就找来马齿苋,挤出茎里乳白色的汁液涂抹在伤口上,不一会儿就能止住血,还能减轻疼痛。翻阅医学典籍,得知马齿苋具有清淤败火、治疗湿气等特殊疗效。原来,其茎叶还是中药的重要原料。马齿苋与我们真是情同手足、亲如姐妹啊!
野菜们从《诗经》时代走来,先民们曾吟唱:“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马齿苋这种寻常野蔬也常常现身在豪华酒店的餐桌上,人们开始关注这种普通的植物了。大家在吃腻了膏腴肥甘、玉盘珍馐后,想再尝尝马齿苋,咀嚼一下往昔的清苦,接近那朴素的乡野,领略那淳朴的民风。一道菜肴,能够唤起绵绵的乡愁,让人拥有“布衣暖,菜根香”的淡定与满足。
林清玄说,当一个人感觉野菜的清香胜过了山珍海味,或者体会了静静品一壶茶比吃一顿喧闹的晚宴更能清洗心灵,他就懂得了“清欢”。是啊,马齿苋极耐干旱,生命力极旺盛。只要有一蔸苗,便可分蘖发蔸,随处可见它的身影。它淳朴的品格、坚韧的毅力正如我默默无闻的父老乡亲。品尝着母亲的麻油炖马齿苋和马齿苋包子,我感到格外温暖和香甜,我重拾了童年时代充满快乐,充满温情的如诗岁月。
春鲜马兰头
“离离幽草自成丛,过眼儿童采撷空。不知马兰入晨俎,何似燕麦摇春风。”陆游《戏咏园中春草》里的马兰头是春天的一道珍馔。
马兰头,和田埂陌头的荠菜、苦菜、二月兰、蒲公英一样,叫起来如邻家女孩,阿香、水芹、凤珠,轻轻念叨,口齿间便浸润着林木苇草的清香。凝望马兰头,如同对晤一位内心丰盈、恬淡平和的市井布衣。
马兰头也叫马兰菊、竹节草、红梗菜等,乡里人都喜欢叫鞋菊。明人王磐《野菜谱》里说马兰头因其丛生于田野路边,尽情生长可至七八十厘米之高,会阻碍马的通行,故民谣有:“马拦头,拦路生,我为拔之容马行。”
春雨霏霏,田塍陌头,马兰头约好了似的,呼啦啦冒上来,一簇簇,一丛丛,比肩而立,恣意安然,倚风自笑。如江南当垆的女子,荆钗布裙,抛头露面,心怀美好,努力绽放。春光瘦,是丰子恺的画,并不丰腴,却意味深刻。
马兰头,红色的茎,支撑着三四片椭圆形的绿叶。花朵如菊,鹅黄色的花蕊,周遭是一圈整齐的淡紫色花瓣,如一群窈窕村姑,身着紫裙,在绿叶丛中翩跹曼舞。马兰头色调淡雅,是少女羞怯的腮红、淡扫的眼影,是柔若无骨,是云淡风轻。
春日酽酽,能与一盘马兰头拌豆腐相遇,是一场素素清欢。在水泊浅滩上生长的马兰头,长相雍容,好比是唐画里的仕女。它们好像隐居在民间的士,既风雅,又有一种难得的草莽气。
挑采马兰头,颇有《诗经》中的美妙意境。马兰头如新孵的一窝小鸡,凑成堆儿,窃窃私语,生机招展。春风涤荡,健硕农妇曲线玲珑,一手轻撮马兰,一手将小剪或小锹顺着茎斜插入,一挑一剪,姿势优美。掐一段入口,微甜,汁液黏滑,透一股泥腥味儿,那是故乡的味道。
清代袁枚觉得“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油腻后食之,可以醒脾。”马兰头采摘回家,去掉老茎,洗净,入沸水略焯,沥干水,切细,拌以细盐、麻油、陈醋、生抽,碧绿的菜末,点缀碎玉似的香干,一盘凉拌小品即成,悦目如苏堤春晓。那一盘盘日常的美餐,就是人间烟火,朴素、温暖,盛满了寻常人家简单的乐趣与温情。
屋外梨花青白,桃花粉红,菜花明黄,幽香袅袅,赏来有清欢。捧一碗凝脂小米粥,搛一筷凉拌马兰头,听花间蜜蜂嘤嗡清唱,缠绵悱恻。咀嚼中唇齿间流溢春天的汁液,味蕾立时陷入鲜美的沼泽中。
母亲喜欢做清炒马兰头。铁锅中倒入油加热,再倒进沥干的马兰头,嗞啦作响,翻炒片刻,浓香直扑鼻翼,沁透肺腑。盛放在兰花白瓷盘里,沾上蒜末,绿莹如簪,入口清鲜爽嫩,乡野菜肴自有一种清欢之味。搛一筷细嚼,喝一口糯软薄粥,最是暖心熨帖。顿觉远离喧嚣尘世,内心柔软且丰盈。
李时珍《本草纲目》说马兰头:“南人多采汋晒干为蔬及馒馅。”马兰头,晒干后,切成碎末,拌以肉丁、木耳、蛋皮,像包韭菜馅饺子一样,清水粘贴,包成马兰头水饺,做汤热吃,盛盘冷吃,品酒抒怀,乡野生活,竟也雅致而有禅意。
春阳投射在那些素淡的马兰头上,处处是亮亮的油绿,如一阕宋词小令。野蔬马兰头常在餐桌上泄露春光。一道菜肴,唤起绵绵乡愁,让人拥有“布衣暖,菜根香”的淡定与满足。
苏轼有诗:“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清欢,即清雅恬适之乐,清新淡雅之欢。在苏轼眼里,雪沫乳花,蓼茸蒿笋,都是清欢,一如清炒马兰头,乡间日子一样,绵软悠长,无需雕琢,恪守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