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作者: 万有文

去年以前,每年到老家,总还要到老房子上去看一看。

老房子虽然破败,但心里总还是有份牵念。站在老家的院子里,抚摸着那些岁月的痕迹,心里不由会浮现出一些记忆,就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正如现在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我觉得应该是“故乡在,人生尚有来处”,其实大致意思是一样的。因为很多人的父母一直生活在农村老家,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父母就等同于故乡。但像我这样父母早早进城的八零后,故乡就成了我们无数次魂牵梦萦的地方。我们对故乡的思念已不再是父母,而是那些留在我们脑海之中仅存的一点儿记忆了。

但现在的老家变化很大,拆的拆,建的建,已不是我们原来记忆里的样子。包括我家屋后的自留地,已给了其他人家。那块只有一分地的自留地,父亲曾在那里引种番茄,当时我们还为之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鸡蛋西红柿”。那时候,能吃上西红柿都觉得是一种奢侈,而父亲却为我们种了一地,乐得我们整个夏天都合不拢嘴。而上面那块我曾经无数次站在木耱上耙耱过,赶着毛驴耕过的田地已建了一座温室。北阳沟尾的地上也建了一排温室。我还记得那年夏天的黄昏,父亲、母亲和我正从那片耕地的田间小道上走过。父亲拉着满满一车麦捆,母亲浑身都被汗水打湿,衬衣贴在身上,她在车后使劲推搡着。这时的太阳已显得昏昏欲睡即将落山,但却很大,像红扑扑的一张脸。

耕地的南边和北边是我们经常去洗澡的站家渠和定宁渠,现在都铺了砼砖,再没有泥巴和青草的渠岸,光溜溜的,像小孩子们的屁股蛋。

那个时候,为了能在大人那里打马虎眼去戏水。出门的时候,我们都要提上一个笈笈编制的草筐,拿上一把镰刀或铲子去割草,说是割草,实际上是去渠里玩水,等玩够了,在渠岸边急里慌忙割上一筐草,就一溜小跑向家里跑去。

对于家乡的变化,是这些年,我们感受到最深切的。街面上,很多人家的前院后屋都已经进行了改建,早已不是早年间的前场后院土街门,街门前修了一条柏油马路,马路上再没有小孩子出来玩耍。只有少数几家还是像我们家那样的土坯房,大多数人家都修了一砖到顶的砖瓦房。村部后面仓库里的水泵、抽水管、粉碎机……这些事物都已成为记忆。本来,还能凭借着那些破败的房屋,捡拾些记忆,现在看来,连这些记忆也被彻底阻断了。

再过几年,我们真的无法说清,至少,我们已经对我们的孩子是无法说清楚了。

对于心里的这种绝望和失落,不知是我个人的悲观还是本身作为这个时代背景下的时代悲剧。从另一方面讲,也许有人说,我们不能让社会不前进,要让人们永远住在那样的烂泥皮房里吗?人是需要进步的,社会也需要发展,农村也需要进步。但农村的这些变化,让我们不忍接受,也不忍面对,它让我们丢失了很多,包括乡愁,包括一些美好的和不美好的记忆,以及一个人灵魂的最终归宿。

其实,这种心里的压迫感,这种绝望,不光是我有,就连老房子也进行过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也许我们不难理解一个人会有这样的心理变化,但谁也没想到,一棵榆树也会有这样的心理变化。也许,是它强烈的意念所致——当有人觊觎那空旷的场院时,老榆树最终遭遇了屠戮——它被锯掉了。关于老榆树的来历,听大人们说,曾是二三十年代老万家庄院里的一根晾衣竿子,因为经常被泼洗衣水,浸泡而生根、发了芽,最终长成了这样一棵树。到我小的时候,老榆树枝繁叶茂,长得非常粗壮,已是一棵壮硕的榆树。

从小,母亲每年到榆钱长出来的时候,都会给我们做榆钱饭吃。这是我们从小最爱吃的。我对榆钱饭的喜爱一如既往,每年的四月,只要榆钱一长出来,我仍会爬上那棵榆钱树,站到树枝上摘榆钱。记得有一年刮大风,我在榆树上像一片风雨飘摇的榆树叶子,看得母亲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遍又一遍喊我下去。但我还是坚持着,直到把榆钱采够才下得树来。那天从树上下来,心里就想,如果那天为了吃个榆钱饭从树上跌下去摔断了腿,自己会不会后悔呢?也许为了自己喜爱的东西,会觉得值,这种执拗的心理,几乎让我深深地感觉到那种悸动,那种牵连的心里的慰藉,早已与故乡、老房子建立了某种不可挣断的联系,并根植于我的内心。

直到现在,我们虽居于城市,而且很少去乡下,但每年四月,心里还是在默默提醒自己:又是摘榆钱,吃榆钱饭的时候了。有年我特意跑到乡下去摘,还自己蒸了一碗榆钱饭吃了。

每年吃榆钱饭,几乎成了我内心寻求慰藉的一种方式。或者说,乡愁,在我们的心里已变成了一种味道,一种熟悉的生活,一种与我们割舍不断的记忆。

其实,在我和父母的心里,老榆树就是老家还健在的父母。老榆树在,故乡在,人生尚有来处。而今,老榆树不在了,我的心里便茫然得不知所措,好似自己与这片土地,与这个村庄的一些联系忽然之间被中断了。去年,当听到老家的房子要被拆了,我还特意去看了一眼,当站在那片废墟上,我的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不能平静。一切的记忆已渐渐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模糊,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它彻底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这才是最要命的。

比如那个房后的麦草垛;比如那片我们常去偷吃桃子的桃园,还有田园里的蜻蜓、甲虫、蒲公英……春天来临,我们去看的渠堤上的毛柳;用刚发芽的杨树枝做成的哨子;五月的杏子,八九十月的水果,十一月炸爆米花,十二月的柿饼子……玩累了就回来爬上暖烘烘的热炕,一觉睡到大天亮。这就是故乡的生活。

而这一切,随着老榆树的不在,一切都渐渐被淡忘,我能想到,当时,老榆树被锯掉身体时的悲愤心情。刚开始,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我还埋怨父亲,那么一棵树,就留着吗,为什么要砍掉呢?父亲说还不是为了能让我们住进县城的楼房里。说实话,那么一棵树,最多也就卖百八十块钱,那点儿钱对于一栋房子来说,真的是微乎其微。但对于一个缺钱的年代和一个缺钱的家庭来说,几十上百元钱可能也是一点希望。就这样,榆树惨遭屠戮。后来,有一年放假,我到老家上坟,看到院里到处长出了一些老榆树的新枝,而且是从四面八方生长过来,它们俨然像一个个军士,腰杆挺得很直,像坚定地守护着这个最后的家园。我看到,它们把枝条扎到街门前不远处,严阵以待的架势,我能想象榆树们经历了什么,它们如此惧怕,而又如此疯狂地将我们的老房子密密麻麻地占据,包括我们以前房屋的地上也长了许多。而在我们住到这个院子里的时候,老榆树是那样温和。它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而如今的这些榆树新枝,却像一个充满愤怒的人,它完全是在努力用身体阻挡着想进到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它们拼了命地生长,长得满院子都是。

当去年在推倒我们家老房子的时候,那些榆树新枝遭到了比老榆树更为严厉的灭顶之灾。它们几乎是被连根拔起。这一次,那些熟知它们的人,做到了斩草除根。然后重新种上了一些好看的榆树苗。那些人只是不希望榆树没有规矩地生长,而是要让他们成排成排整齐地生长在那里。

当我望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喟叹,也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但愿,明后年,这里仍然会长成一片茂盛的榆树林,也算告慰了老榆树。

而我仍然会在十年后,来看看这一群当年喊过“十年后,我还是一棵好树!”的榆树苗,看着它们长成一棵棵粗壮的大树。然后指着它们给儿子们说,这些就是那棵老榆树的孩子们,它们与我一样都是这片土地上存活下来的孩子。或许到那时,我那一点无处安放的乡愁,会靠着这些再次长出的榆树们葳蕤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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