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性,以及情感对观念的转化

作者: 楼河

高春林是中国当代诗歌中独具特色的诗人,在其最新诗集《听见身体里的夜莺》的封底推荐语里,诗人臧棣已经向我们说出了高春林诗歌的重要特征:就形式而言是“偏于语速的缓慢”;就内容来说,则是“将生命的感悟经由细致的语言铺陈编织在一个充满画面感的情境中”。这一评价从心理层面,又与耿占春的意见密切相关——“其中隐含着爱的奥秘”。在我看来,这一“爱的奥秘”是和高春林的诗歌所具有的柔软风格相连的,它召唤的其实是爱的需要。尽管,对于大多数真实的诗人而言,诗与爱之间几乎都有一种相等的关系,但我认为对于高春林来说,其中的差异表现在,它不止于爱他人与爱世界这种单向的给予性的爱,更秘密地透露着被爱的呼吁,是一种双向互动的、更有真实感的爱。在给予爱的层面,诗人发现甚至构建了世界的美;而在被爱一维,他则展现出了一种欲将主体融化在对象面前的意图。因而最终,高春林的诗作对我来说最突出的情感特征是一种亲密性。

这种亲密性内在是召唤,但却不是无畏的,不是激烈地投身于对象的牺牲,而是要在对美的营造中形成一种吸引,吸引对方与自己靠近甚至结合,从而让美的孤独境界转换为情的共在体验。但很明显,情感的交融里依然透露着美的孤独,在高春林的诗歌里,我们很难看到诗人对亲密情感完全的掌控,他似乎始终犹豫不决,始终徘徊在对对象的试探中。如此,我认为,从主体性的角度来说,高春林的诗歌里有一个深刻的“我们”,通过“我们”这个第一人称复数的形成,作为主体的“我”得以确认,但同时,他又承认这个“我们”具有无法完全弥合的裂缝,并不能成为另一个新的坚实的主体。换言之,在主体确认之前,存在着一个主体否定的步骤,但无论是确认还是否定,诗人都采取了相对保留的态度。在我看来,造成这种保留的原因并不是思想层面的怀疑主义,而是在情感上存在着对自我的不安。这种保留姿态具有积极性,意味着高春林的诗歌里有种真诚的谦逊。尽管他同样追求着自我在世界中的独一价值,但绝不以侵入的方式获得这种价值。相反,这个价值对于诗人而言,是通过省思被辨认出来的。

如此,高春林就向我们展示了优秀诗人必要的复杂性。在“我们”这个复数性的第一人称体验里,既有通过身体性的在世经验,将他者转化为“你”,以制造与“我”相关的一种形式;也有将自我一分为二,以内部对话的形式达成自我反思的另一种可能。换言之,高春林的诗始终结合了身体与思想的两个维度,在身体层面,他与大多数诗人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并不致力于描述切实的生存经验,而是将身体性的感知赋予到经验中去,以获得一种情感氛围,通过这一氛围,共在性的世界体验得到了保证;而在思想层面,诗人则是以自我反思的形式,创造出诗的中心,进而收获诗的意义。于是对于高春林,经验的现实性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经验的可能,也即,经验成为发生诗歌的空间,既可以被改造,更可以被赋予。在这种改造或者赋予的过程,情感扮演了动力因素,而其中,结合了欲望的情欲体验具有突出的效果,它让情感的动力因素变得更加显著。可以说,在高春林的诗歌里,情感是种一般性的动力,而情欲则是种特殊动力,在此动力下,诗人作品中的亲密性被彻底彰显,变成一种心灵结合的需要,生命感悟的目的。譬如《丝绸的声音》就是一首缠绵悱恻的诗,它是纯想象的,这种想象的运动方式表现出冥想性,但这个想象内部却有一个中心——明显是女性的“你”,从而表现出欲望色彩:

我感到你的声音,丝绸一样这时向我涌来,

滑滑的从白河到另外的河……众多之水充盈

在我们身体里,给彼此以依存和妖娆。

我感到水的潮动,从渺远到具体的风景在上升,

多少年了,居然没能淹没这个寒冬。

残酷的寒冬

这首诗几乎完全展示了高春林诗歌的外在特征:低缓的语气、敏感的知觉、内向的姿态。在这些特征里,我们能够明显感受到诗人的沉浸甚至耽溺。在心理层面,它首先表现为一种享受,诗人所沉浸的对象是份快乐而非痛苦;但同时,它又让我们感觉到了隐秘的不安,仿佛在这份快乐之外,存在着更加深刻的危机。这样一种内在着警觉的描述,让欲望转化为情感,又在情感的可理解性中变成了观念,最终,无欲望色彩的情感姿态,明显超出了欲望本身的推动,获得了一种精神属性。可以看出,在这首诗的结束部分,“残酷的寒冬”具有明显的隐喻色彩,但这个隐喻却不是归纳出来的,而是被设定的,它像一道光束,为之前所有的描述赋予色彩和阴影,规定了整首诗的氛围,这种氛围与诗歌的外部特征是完全一致的。

因而对于高春林来说,情感就是诗的可能性。诗的完成追随着情感的展开,让人的复杂性转化成了诗的丰富性。我们几乎能在高春林的任何一首诗作中看到两种倾向:一方面,诗在情欲的感觉中不断细致化,进入到一种深度;而另一方面,又在对自我的反思中不断链接着人与世界的关系,形成对世界整体的判断。也就是说,在技术层面,高春林的诗总是先做加法,再做减法,在情欲性的加法中,诗歌获得了一种“生”;而在反思性的减法中,诗歌实现了一种“成”。

对于大多数诗人来说,反思性的减法是归纳性的,但对于高春林而言,这种减法却是归纳与追随的并行。也就是说,他既采取了一般性的归纳策略,当情感展开的世界显示出了巨大的丰富性之后,诗人以反思的方式凝聚了它们的共性。同时,他又在追随策略中,让内容的观念性变成诗的目的,为诗的情感动力提供了一个方向,从而让诗的完成呈现为情感对观念的寻觅。但不管是何种方式,情感的展开姿态都让高春林的诗显示出一种绵绵不断的游动感,他几乎不在诗歌中设置巨大的断裂或落差。

《丝绸的声音》明显是首身体性的诗,如果没有最后一句“残酷的寒冬”予以界定,这首身体之诗其实也是欲望之诗。显然,欲望是私密性的事物,因此在欲望而非情感的维度上,与其他诗人的爱(或者亲密性)有所不同的是,高春林诗歌中的“我们”通常不是泛化的“我”与世界的合体,而是具体的我与“你”的结合。这个“我们”在情感展开的阶段生成,又在思想反思的层面被打破,重新回到了我与世界的一般性关系里。在这个意义上,高春林和大多数诗人一样,共享了知识性写作的普遍特性:先具体后抽象,在具体中展开诗的可能,在抽象中获取诗的意义。

诗歌中的亲密性为诗人召唤了爱,一种具体而非普遍的爱,它的具体性表明,这个可以构成复数性“我们”的爱是身体性的,不仅内在着情欲成分。同时意味着,我所面对的你,与那个因为抽象而表现为被动性的世界完全不同,是一个和我有着同等主体能力的对象。这让我表达出来的爱的需要不能单向地做出,而必须得到你的应和才能成立。于是,在一种真正身体性的爱里,必然内含了主体的羞怯。在我看来,这种羞怯实际上就是高春林的诗歌对自我信念表现得并不彻底的原因:由于我对自身主体性的确认并非先天的,而是依凭着情欲性的“我们”来把握的,但我们中的你是具有反对能力的另一个主体,因而这样的我也就处于待完成的状态。如此,我们在高春林的诗歌里便能读出一种“缓慢的敏感和内向”,它首先是种爱,是生命天然的主动能力。然后是种思,从爱的结果中返回到自身,尝试着将生命的能力确认为主体的实在性。我将这种减速而自省的爱称之为“缠绵”,它亲密而游移,优美而复杂。它实际上也是高春林诗歌的最大特征,其情感性和肉身性被约束在布满风景美感的意境中,具有封闭性,但又对外敞开着可能。我们不仅能在《丝绸的声音》里读到这种缠绵,还可以在《艾条》《画幅》《瓷器笺》《藤构果记》《太阳石之爱》等诗作中读到类似情绪。诗的语感、节奏和画面,无一例外地具有欲望色彩,并表现出了犹疑徘徊的姿态。

我在室内点燃了一支艾条,

我看见她的烟火,似妖娆过我写过的——

“艾,即是爱”那个贴着肌肤的梦境

——我们沿着我们的河流找艾,

在我们的身体里找艾……艾的蓬勃像晨星

或尧山晨景,寤寐于我们的呼吸、肋骨

这首诗向我们传达了那种手指触摸赤裸身体的感觉,既温柔,又充满了欲望。如果说,对于几乎所有诗人而言,诗等于爱,那么在这首《艾条》里,高春林向我们呈现的则是情与美的相等。艾条点燃后,轻烟的弥散不仅产生了一种美感,同时以其宁静的运动烘托了室内的情欲氛围,因而不是激烈的,而是缠绕的。这种缠绕虽然组成了“我们”,但并没有完全结合,依然存在裂缝,因而仍旧需要通过“在我们的身体里找艾(爱)”的方式使之合理化,构建出一个新的单一主体。尽管这种“寻找”让“我”显得犹疑,但正是这个犹疑,构成了一种展开的力量,在犹疑的过程中完成了诗作。

在作品的完成阶段,意义的获得——诗的观念——并不是通过归纳实现的,而是凭借类比的方式,在艾条的燃烧中被对照出来的:

天暗了下来,艾燃着,她那熠熠的

星火有着夜空般的缥缈,那星火让我懂了

萨拉蒙所说的——“你正焚烧我,

如果我失去了你,我便失去了形式。”

诗人对萨拉蒙的引用十分深刻,其引言可以简化为“你是我的形式”之表述,而构成这一结论的条件在于“你正焚烧我”的互动模式,它隐秘地表示了“我”对“你”具有一种牺牲的冲动。高春林借此说出了一句几乎悖谬的话语:在爱(焚烧)中,“我”意欲取消自己,但这种取消却因为它具有爱的性质而产生了意义。这种矛盾性构成了诗歌十分艰深的内涵:爱取消了我,让我牺牲于你,但在我朝着你的融化中,你成为我的形式,因此,最终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件不是消失,而是升华,成为一个新我,或者说新的我们。

个体的欲望是私密的,但在美学的界定下变成了一种情感体验,从而脱离了私域,成为可以欣赏的对象,造成了具有公共性的诗。在这件几乎是首情欲之诗的作品里,我们也能读出诗人一贯采用的爱与思的双重结构:在描述性的情欲体验结束之后,诗歌最终呈现的是一种具有价值性的感受——“如果我失去了你,我便失去了形式”。这种感受改变了情欲的中立性,为所有的欲望性描述赋予了一种观念倾向:在朝着构建“我们”而发生的一切身体行为的中心,并不是缺乏道德含义的欲望,而是具有价值内容的爱。诗人最初提出的,“在我们的身体里找艾(爱)”的目的因此完成。

对于个体来说,“你”是外在于“我”的对象,因此,如果你构成了我的意义,那么我的意义就具有来自外界的成分。于是对于《艾条》这首诗,生命在情欲中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感觉,但却是在反思中获得了来自外部支援的意义。也就是说,反思与情欲所不同的是,反思所得到的意义并不是完全内生的存在,它与人在世界中的位置有关,因为它在根基上把生命安置在一个坐标性的系统中。换言之,一种康德式的自律——“心中的道德法则”,与宇宙目的论式的“头顶的星空”密不可分。于是,情欲性的“生”,同样又构成了反思之“成”的根据,一个坐标性的根据,它扮演了自然法则对道德法则的类比。

在我看来,《艾条》是对《丝绸的声音》的经验化,前者延续了后者情绪化的形式,又赋予它更多的现实内容,这种赋予实际上扩展了诗的维度,通过引入更加具体的关系,后者相对纯粹的欲望色泽中被混合进了道德成分,诗人对萨拉蒙的引用,不但标注了“你”对于“我”的重要性,同时潜在地给出了“我”对于“你”的承诺。由此,我们实际上又能看到高春林诗歌中隐秘着一种从内心向世界开拓的路径,它同样有种犹疑往复的省思姿态:在为心灵世界赋予经验内容的同时,现实经验同样在低语中被内心化了,但这一内心化却逐渐突破了情欲的封闭性,向着普遍的人之关系延伸。我们不妨阅读《在汨罗江畔,我们走走》这首诗,它应该是诗人更加看重的作品:

在汨罗江的堤岸上,我们走走。

我们说,一定要在这里走走,

不为某个幻象,金黄的叶子在落下,

时间在冷,再没有江河或一座城

依据史诗与歌谣而产生。江流

急下又如此平静,我们像一群盲流,

像所有迷失自我的人,望着行船,

望着清流之上缓缓飞翔的白鹭——

它们穿过薄雾,看,它们朝我飞来,

“它们是天使般美丽的灵魂,像

约瑟夫一样。”我清楚这里以一种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