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
作者: 邵锦平一
起初,于萍没有注意树,目光追随的是站在树杈上的一群鸽子。
鸽子清一色的白,差不多有百只或者更多。它们停靠在树杈上,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相互应和。几只不安分的,在树杈间来回飞窜,眼前的画面便跟着动起来。
西湖的鸽子真美,像雪白的精灵。于萍仰望着浓密硕大的树冠出神,突然发现,鸽子聚集的这棵大树,几乎算得上独木成林了。在这之前,她从未见过如此有型且好看的大树。树干粗壮,深褐色的树皮,上面密布着深浅不一的纹理,像刻上去的沟壑。在高出地面十米左右的地方,树开始无规则地分杈,如伸出去的臂膀,纵横交错,舒展延伸。树的叶子也特别,叶片不大,枫红、浅绿、鹅黄三种颜色,参差交替,在阳光下泛着明媚的光泽。没有风,大树静默,鸽子栖息在它的浓荫里,怎么看都是美丽和谐的。
老于,我们去坐游船吧。罗芸汐买完票,挽起她的胳膊,走向游船。罗芸汐对于萍的称呼有变化,平时叫她老妈时,说话的语气郑重其事,称呼她老于,则多少带着撒娇的成分。
于萍的注意力仍然在那棵树上,问那是什么树。罗芸汐摇头说不知道。在杭州工作了五年,连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老妈,讲点儿道理好不好?我工作很忙的,哪有时间注意一棵树。罗芸汐撅起小嘴,有些委屈,继而叹了口气说,等坐船回来,我用手机给您老人家扫一扫,查一查。这是纯粹的敷衍,知女莫过母,于萍闭口不语了。
罗芸汐的兴致在游船上,乘船游览西湖全景才是一种至高享受,是对千里之外赶来杭州的老妈的孝道。西湖那么多景点,花费心思去了解一棵树显然是在浪费时间。
在亲朋的眼中,罗芸汐是个勇敢又有主见女孩,是那种让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可在于萍的心里,罗芸汐的叛逆时间太长,从高中到大学,一直延续到现在,也许这辈子都过不去。
老妈,以前我听你的,现在你要听我的。把自己照顾好,别瞎操心。她只不过刚退休,这句话就成了罗芸汐的口头警示,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女儿甜蜜的负担了呢?再说罗芸汐有听过她的话吗?上大学、找工作,她也只是提出建议,由罗芸汐自己做决定。直到前年罗芸汐告诉她有了一个异地恋的男朋友,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直接提出反对。理由是,罗芸汐在杭州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人也漂亮,找对象不是难事,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山城找男朋友?还是一见钟情,那该有多不靠谱。而且男孩家在山城,也不打算出来,如果他们想继续,就意味着罗芸汐要放弃在杭州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
芸汐,这个险你冒不得。女孩子不要把爱情理想化,稳稳当当地过好日子,才重要。她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罗芸汐不听,跟她甩脸子。她控制不住情绪,在电话里数落,你可真傻,典型的恋爱脑,智商为零。母女俩因为这事产生了隔阂,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气得半死,罗芸汐也不为所动,更没有回心转意。
这孩子从小就犟,认准的事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于萍对罗芸汐的担忧远远超过愤怒。
直到有一天晚上,罗芸汐打开视频跟她聊天,哭得像个泪人。她的心被刺痛,瞬间变得柔软。一个女孩独自在外打拼本就不易,想安排自己的人生又有什么错呢?她伸出手去,隔着屏幕为女儿擦泪,自己的眼泪也像决了堤的水,喷涌而出。
果真是应了那句话“不谈对象,母慈子孝,谈起对象,鸡飞狗跳”。于萍心里的担忧从未消失过,又心疼女儿在外不容易,索性避开男朋友的话题。罗芸汐也闭口不谈男友的事,她们都在等着时间验证的结果。那段日子,母女俩天天晚上视频,都是罗芸汐主动呼她,问她身体怎么样?跟她吐槽工作中的一些不公、内卷之事。她极认真地倾听,然后站在另一个角度帮罗芸汐分析,工作必须得做好,年轻人干事业正当年,多做点儿不应该有怨言,有时吃亏是福。末了,也总要嘱咐一句,不管多忙,都好好吃饭。两个人俨然是一对好朋友,亲密而融洽。
这样平静地度过两年。眼见着老同学家的子女都陆续结了婚,罗芸汐这边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于萍心里开始着急。二月份办好退休手续,三月份就跑到杭州来了。
游船是江南水乡特有的画舫,这种船于萍只在画里见过。和老家行驶在松花江上的轮渡完全不同,船的材质是木头,船舱棕红色,船顶金黄,如两个错落拼接在一起的四角凉亭,确是古朴典雅的画中之舫。船里已坐满人,没有空位。罗芸汐皱着眉,瞄了一眼手机,又转头看了看岸边,一脸的焦急。于萍知道她的心思,若不坐这趟船,等下趟船坐满至少得半个小时,时间对罗芸汐来说太紧张,下午她有一节线上博士课要听。快奔三的大姑娘了,不考虑结婚,又去读博,于萍心里一百个不赞成,后来想明白了,罗芸汐与山城的男朋友根本没有断,她的所有努力都是在为能去山城加重砝码。
别换船了,站在外面看,视角更好。于萍说。罗芸汐有些迟疑,老妈,让你站在外面,会不会很累?
不累,坐了一辈子的办公室,那才累呢。我现在是站着比坐着好。于萍的话对罗芸汐是个安慰,她上前拉起老妈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到船的侧面,扶着栏杆站好。
我又没老到要用你搀扶的地步,不用抓得这么紧。
不嘛,我可不放心你的眼神儿。三年前,于萍眼睛手术,出了医疗事故,一只眼是盲的。罗芸汐暗地里哭了好几次,自责自己没照顾好老妈,发誓以后再不惹老妈生气,让她余生安稳快乐。
老于,你看那是断桥,许仙和白娘子相遇的地方。西湖十景中,就有断桥残雪。罗云汐像个快乐的八哥,在一旁不停地解说。于萍微笑点头,不说话,眼睛望向远方。
老于,西湖美不?
美,江南水乡温润,适合居住。留在杭州多好。
又来了,暂停。芸汐搂着于萍的肩膀,老妈,今天咱们什么都不想,只管开心地玩,好久都没这么放松了。你看,三潭印月岛到了。
二
从西湖回来,一进家门,罗芸汐就急三火四地上了小阁楼,把门关紧,上网听课。于萍坐在阁楼下小客厅的沙发上想着心事。芸汐若真铁了心想去山城,她和老罗用了半生积蓄首付买下的这座房子也要卖掉,听说现在的房价一直下跌,若是赔个十几万,还不要了老罗的命。当初他们下了血本买下这房子,就是想把芸汐留在杭州,可现在看起来,是他们想多了。房子、亲情都不能成为用来绑架罗芸汐的绳索。罗芸汐是独生女,从小就被他们宠着,她的未来也只能由她自己来做主,这一点儿,毋庸置疑。
老罗给她发微信过来,问罗芸汐跟山城的男朋友断没断,以后怎么打算的?她正心烦,没好气地说,闺女啥性格你还不知道?想知道,你自己去问。
闺女跟妈好沟通。芸汐要是去山城,还得从头打拼,哪那么容易。靠谁不如靠自己,你当妈的好好劝劝她。
老罗习惯性地给她甩雷。她夹在他们父女之间,成了一座快被压塌的独木桥。
得了,你还是在家好好吃饭,好好上你的班,别瞎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顺其自然吧。于萍说完,把手机丢在沙发上,走进厨房,打算给罗芸汐做顿可口的饭菜。
冰箱里仅有几个鸡蛋,两盒奶和一袋吃了一半的面包。于萍想起来,罗芸汐跟她说过,每天从早忙到晚,特别累,没时间做饭,一般都是点外卖或是在单位吃食堂。难怪年纪轻轻就胃不好,于萍叹了口气,下楼去,到小区门外的超市买了一大堆菜和水果,在厨房一顿忙活。
两个小时后,阁楼的门开了,罗芸汐的声音传到楼下。老妈,想吃什么?我们去饭店。去什么饭店,饭都做好了。挣钱不容易,你省着点儿花吧。以后,也不要点什么外卖了,我在这儿,就想你下班后能回来吃我做的饭,养养胃。
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熏得罗芸汐的眼睛起了潮雾。她喝了一口冬瓜汤说,好喝,就是这滋味,让我想了好久,幸福。那就多吃点儿。于萍满眼的温柔,看着罗芸汐欲言又止,还是不要打破这温馨的画面吧。
周末,罗芸汐带于萍去湖州的南浔古镇游玩。南浔的古巷、小桥、流水、人家,组成了一幅连绵不断的水墨画,在于萍的眼前飘移,让她陶醉。更让于萍惊喜的,在一户古朴富丽的高门大院里,她发现了一棵和西湖边一样的树,只是这棵树没有那么高,树上也没有鸽子。一个戴眼镜的男导游正在树下给围观的小红帽旅游团讲解。他说,这棵树叫香樟树,一般大户人家的女孩出生时,父母都会在院子里种下一棵香樟树。等到女孩长大出嫁时,把香樟树砍倒,做成两个木头箱子,里面放上丝绸,依据谐音,取“两厢厮守”之意,陪嫁过去。
原来是香樟树,是父母送给女儿陪伴她一生的嫁妆树。芸汐,可惜你生在北方,要是生在南方啊,我也要亲自为你种下一棵香樟树。于萍有些兴奋,见没有人应答,侧过脸,发现罗芸汐没在身边。她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四处寻找。罗芸汐正站在院子回廊的一角听电话。罗芸汐皱着眉,满脸的无可奈何。
于萍轻轻走过去,听到了罗芸汐对着电话发出恳求的声音。好,等到明天上班的时候再说可以吗,以前周末加班加点,我什么都不说,可现在我妈来了,我就想多陪陪她,让她开心。罗芸汐放下电话,一转身,看见于萍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注视着她,愣了。
芸汐呀,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了,不要因为我影响了你的工作。还有,工作不是唯一的,生活得开心才最重要,妈不想你太累。
我知道,老妈,别担心,我没事的。你都退休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待些日子吧。
可你老爸没退休,他不会做家务,说不定把家弄成什么样子了。
老妈,老罗和小罗都被你宠坏了,以后对自己好点儿,把你自己排在第一位吧,心疼你。都晌午了,我们去尝尝这儿的风味小吃。罗芸汐挽着于萍的胳膊,走出大院。
于萍在心里叹了口气,傻姑娘,妈更心疼你。多希望你做一只白鸽,妈来做香樟树,累了,你随时可以停靠在我的树杈上休憩。可你从小就好强,偏要做一只鹰。
三
从南浔回来,罗芸汐一头扎进工作里,吃住在单位,已经连续三天没回家了。于萍望着窗外在风雨中摇晃的树木,心绪不宁。赶上梅雨季,天天见不着太阳,于萍的心头积压着厚厚的阴云,感觉呼吸都困难。太憋闷了,她拿起一把伞,下了楼,出了小区。
街上没有几个行人,昏黄的路灯在雨中静默。走在陌生的街头,看着间歇性迎面而过的陌生面孔,身在异乡的孤独感像风一样阵阵袭来。在这个城市,芸汐没有男朋友,每天一个人这么孤孤单单地来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于萍的忧心不能在罗芸汐面前表露出来,那会成为芸汐的心理负担,她只能暗自叹气。
在桥头站了一会儿,于萍向地铁站方向走。她记得通向云水地铁站的路,刚来时两边的樱花开得正艳,从樱花树下经过,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现在樱花过了花季,被风吹落了一地,浸泡在雨水中,让人无法心生喜悦。罗芸汐没有说今晚回不回来。于萍守在地铁口,探头向下望,眼睛盯着向上升起的电梯,好像心里有感应,罗芸汐今晚一定会回来。
九点了,还没有看到罗芸汐的影子,于萍在心里告诉自己,再等一趟地铁,若没有,就回去。可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自己在这里帮不上芸汐,只能牵扯她的精力,等芸汐回来好好跟她谈谈,就回老家去。
老妈,你怎么在这儿?罗芸汐出现在于萍的眼前时,于萍竟有些慌乱。屋里闷,出来走走,就走到这儿了。她没有说自己在这里等了芸汐两个小时。
这么晚了,又下雨,别乱走,再迷路走丢了。罗芸汐嘴里怪着,上前挽住于萍的胳膊。没走出几步,突然左手捂着胃,蹲了下去。于萍跟着蹲下,发现芸汐的额头冒出了汗珠,紧咬着唇,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芸汐,你怎么了?别吓唬妈。
胃痉挛,过了劲儿就好了,别担心。
你都疼成这样了,我能不担心吗?咱们现在就去医院。
真不用,妈,我包里有药,回家喝点儿热水就好了。
你穿得这么薄,一定是着凉了。于萍脱下自己的风衣,不由分说给罗芸汐披上,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老妈,十几分钟的路,你还打车,这不是你的风格呀。
事有轻重缓急,少说话,别灌风。
到了家里,罗芸汐躺在床上,像毛毛虫一样扭曲着身子,疼痛似乎没有减轻。
于萍在罗芸汐的包里翻出治疗胃痉挛的药给芸汐服下,又找来被子给她盖上,把一个热宝用毛巾包好放在她的胃部。过了好一会儿,罗芸汐紧握于萍的手,才渐渐松弛下来。她刚要翻身坐起,被于萍按住。好好躺着,别动,我去给你熬点儿汤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