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树
作者: 戚佳佳1
冬日,天亮得迟。蒙蒙亮的时候,陈红已坐上开往邻县的班车了。陈红感到头晕乎乎的,余劲尤在,口也干得难受,昨晚的酒,这会好像还堆在食管里。出也出不来,咽也咽不下。
隔着口罩,陈红舔了舔嘴唇,幸好戴了口罩,连唇膏也省得抹,盖住了大半张法令纹蠢蠢欲动的脸。陈红瞥了眼搭在座位上和自己平行的包,里面的小化妆包里躺着的口红,是去罗马看女儿时买的。为了这款适合自己的口红,她在西班牙广场的几家专柜好一顿找,都没找到。却被柜台后售货小姐们的热情劲儿,给弄得不知所措,以至于摆手摇头时的动作显得僵硬又滑稽,最后费了好大劲才买到的。回来的年后,因女儿的学业重自己工作忙,女儿不能回,她也不能去。每次陈红在视频里看见女儿,陈红都会问,华子,咱回吧?华子说,我怎么回,我的课程怎么办?陈红被华子问得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才好?所有的问题都是必须面对的问题,而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陈红能回答得了的问题。强烈的挫败感使陈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忧郁、自责和无奈交织的心情里无法自拔。
每天,陈红都要对华子的会话框说几遍注意防护的话。华子嗯嗯着。有时临出门前,特意发来视频,让陈红检阅。女儿冲着视频中的陈红左侧一下脸,右侧一下脸,问陈红,这样可行?陈红扒拉着眼睛对着手机屏,感觉近来眼睛视力越来越差了,老视的程度越来越严重。她害怕自己看漏了,把手机举到罗伟民的眼前,罗伟民正关注着手机上的新闻播报,瞟了一眼,说,可以。陈红说,你再看看,你都没仔细看,就说可以,手机是你命啊!罗伟民也不解释,眼睛又落到手机上。陈红气得抽回手机。其实陈红也知道可以,可她心里还是过不了那个坎儿。她觉得不能那么爽快地对女儿说可以,说了女儿就不会再精心防护,女儿本来就不在意这些。等陈红再回头看手机,屏已经黑了。
陈红的心像是在火上烤,烤得焦了,化了,成碎屑了。她就调整一段时间,把碎屑团巴团巴,又成了心形,再烤,再焦,再化。如此反复,反反复复,陈红有时会想,我怎么想起来把女儿送出去的?我这是给自己找事。女儿万一有什么事?
洪是不能指望的。
华子原本是冲着她姑罗伟情去的,陈红去过那边才知道,罗伟情一家和华子压根就不在一个区域。
陈红的头抵在座位靠背上,随着大巴车的颠簸,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了。本来陈红是不需要再出来工作的。可是一想到女儿在公交车上那苍白的脸和抖动的手,就再也坐不住了。
以前罗伟民是大厨,和几个人合伙弄了个酒店,没干几年撑不下去了,一个好好的酒店说关就关了。自此,罗伟民像是哪里出了故障,也不提出去找活的事,也不出去干活。陈红是会计,本来市里也有几家想聘她,可她权衡再三,到底还是没能抵得住高薪的诱惑,选了这家县里的企业上班。当然,什么都是相对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报酬越高,付出的就越多。
一周休息一天,来去得有三四个小时在路上,中午只给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在堆积得像小山包一般的账簿前,陈红常常连头都没时间抬。干活,干活,陈红的日子除了这些无穷尽的活,还要和一帮新同事协调关系。
车外渐渐亮起来,陈红望了望车窗外,在那些倏忽而过的树影里,她又看到了那棵树,酷似面包,是徐丽娜说的面包树。想到徐丽娜,陈红就觉得好恨,徐丽娜怎么可以这样待她?
回来之后,陈红再也联系不上徐丽娜,陈红曾去徐丽娜的家敲门,没人应。陈红问邻居,人家只是摇头。陈红去张培德的门店找,卷闸门关得死死的,人跟蒸发了似的。陈红又问门店的邻居,人家连眼皮都懒得抬,木然地摇头,嘟囔道,我们自己的事都顾不上,哪有心情去问别人家的事。
徐丽娜再次从陈红的视线里消失。
2
陈红是办完退休手续后去的罗马,七年了,她这是第一次来看女儿。去时,她见过那个叫洪的男孩,当时陈红在心里想,大小伙子怎么叫个洪?可看到女儿喜欢,陈红也不好说什么。
女儿学的是设计,当初高考没考好,只够大专的分数。陈红和罗伟民商量,干脆让女儿去意大利上大学。
开始,要把华子往外送,陈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万一华子去了意大利,不想回来了怎么办?楼下乔大爷的儿子在欧洲定居,老伴走后,他便天天拿着个小马扎,雷打不动地坐在小区院门口的告示栏下。有人说话时说话,没人说话时,把自己坐成了一截树桩。
陈红想想心里就打哆嗦。他们两口子就女儿这一根独苗,不插在他们身边,他们还有啥盼头。这些话憋在陈红的心里没说,她想听听罗伟民的想法。当陈红知道了罗伟民也是这么想的,陈红反而不这么想了。罗伟民说得更露骨,我们要是把她送出去,她不回来,我们老了靠谁,那我们不白养了她?陈红听罗伟民这么说,心里冒火,陈红最不爱听的那些丧志话居然出自一个男人的口,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自己的男人,华子可能跟你过一辈子?她大了,爱在哪活就在哪活,随她。陈红瞪眼对罗伟民说,人与人就是不一样,你看看你那格局,再看看人家张培德。张培德是谁?罗伟民问。徐丽娜老公。罗伟民噢了一声,像一棵被剁了根茎的白菜,脑袋耷拉下去。
陈红嘴上说得解气,心里却咯噔咯噔的。其实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徐丽娜和她一口一口的他们家叶子。学习怎样怎样的好,不用参加高考,已经提前被外国学校录取,马上就要去外国上大学了。陈红听得心里直泛酸水,她就不能看徐丽娜一脸眉飞色舞的样子,这是喜鹊要变凤凰。陈红想,既然叶子能出去,我就能把华子送出去,而且是叶子去哪,我就把华子送哪,叶子什么时候走,华子也要什么时候走,我的华子不能输给叶子。
那段时间,陈红的心惶惶的。高考结束时,女儿面对自己估出的分数,气鼓鼓的,见谁都不理,跟谁欠了她的债一样,把自己关在屋里。陈红和罗伟民也不计较,计较也计较不过来。自己的独苗,不但不能动怒,还得想办法给她舒气。他们愿意当女儿的出气筒,他们不当谁当?他们有机会当出气筒,也是他们的福气。
原来在小区里每天喜欢转圈夜跑的光膀子男人,今年看不见跑了。一问,说他上高中的女儿跳楼了,没留遗言,没有征兆, 陈红听了心怦怦地跳。
为搏女儿一笑,他们最终拍板,跟女儿说了去意大利上学的事,女儿听了兴奋得连眼神都变了,呼吸急促地盯着她的嘴。陈红也才知道,原来女儿心里一直在盼望着这件事。怪不得每次说要跟罗伟情视频通话,她总是表现得特别积极,话比他们俩的话还多。原来她存了这个心思。
女儿那略显稚气的脸渐渐像是开在春天里的蔷薇,笑意盈盈。见了女儿笑,陈红也高兴,她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话刚说完,女儿抱住了陈红,在房间里转。陈红冷不丁地立住不动,来了句,你可不能学你姑,你奶还有你爸你叔……陈红话没说完,自己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圈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华子平静了些,搂陈红的手,紧了紧,下颚抵在陈红的肩上,嗲声说,妈,放心啦。
在送女儿进安检口前,她悄悄地拉过女儿。张培德和罗伟民都没去,都说忙,徐丽娜见陈红拉过华子,她也拉过叶子,嘀嘀咕咕着。陈红跟女儿说,华子,你要出去见大世面了,我们就你一个孩子,你可要好好的,我跟你爸在这边等你。华子揽住陈红的肩,不觉间,女儿已高过自己有半个头,自己反倒像个孩子。华子说,老妈,我懂,你和我爸好好的,就行。
可是,女儿这一走,就再不提回国的事。她渐渐地从经济上脱离了他们,除了每年他们给她划过去的学费,其他的费用女儿一分也不要。女儿说她自己可以挣,她白天上学,晚上上班。陈红说,你是在你姑姑的饭店干活吗?华子说,不一定,哪里合适,去哪。陈红听得心里咕咚咕咚的,千叮咛,万嘱咐,注意安全,安全最重要。华子说,是是是,好好好。陈红感觉华子整个人都忙忙的,忙得都顾不上陈红在这一头的嘟嘟囔囔。手机开着,通话里也听出有杂音,却总是感觉那头是空的,没人在。陈红有时会有意停顿下来,想听听那边是什么反应。她在这边憋着,憋了一会,陈红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机里是她之前听到的杂音。在长久的杂音缭绕后,陈红放弃了,默默地挂断了通话。
陈红想起了洪。
去罗马的时候,陈红见到了叫洪的男孩,也就是女儿口中的男友。
女儿和洪是在他们打工的中餐馆认识的。洪开始是在餐馆里跑堂,老板是洪父亲的同学,没有孩子,两口子挺喜欢洪,让洪叫他们干爹干妈,除了让洪跑堂,更多的时候是让洪送外卖。在罗马送外卖,是肥差,挣的小费比工资还多。洪勤快,嘴甜,洪学的专业是管理。
可是,陈红并不看好。
3
陈红刚去罗马的几天,外出必须和女儿一起才行。台伯河是罗马新旧城区的分界线,女儿用了一天时间,陪她游览了城区几个景点,又花了几天时间,陪她出城看看。
在此期间,华子会有意无意地说到叶子,说到徐丽娜,但都被陈红阴沉的脸,给挡了回去。
陈红知道,这么拖着女儿,不是办法。女儿有女儿的事要做,陈红在罗马的一切费用都是女儿负担的,她不能拖女儿的后腿。
陈红能稍微认出和记住几个地铁站名之后,试着脱离女儿。那天,她在口袋里揣着女儿塞的欧元,跟着一个来罗马多年的香港女孩阿微外出,陈红居然有了非常熟悉的感觉,走路也甩起来了。但陈红还是得意得早了,她们是出了罗马城的。要回去的时候,阿微临时有事留下,阿微把陈红送到站台,时间只在几分钟之间,一辆车停下来,阿微还没反应过来,陈红已经上了车。车门合上,车子启动,阿微看着,走了几步,又加快了步子追了上来,最后跟着车跑起来。她张着嘴,使劲向陈红摆手,摇头,喊叫,车子轰隆隆的,隔着门玻璃,陈红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道阿微想干什么。直到火车滑出去好远,看不见阿微,陈红一个人静下来,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拿出车票与身旁的人对票时,才发现车次错了。陈红看着满车厢金发碧眼,叽里呱啦的老外,傻眼了。
陈红再次向人群看去,终于看到了一个坐在拐角座位上的亚裔男孩,她抱着一丝希望走过去。但是男孩一开口,陈红最后的一点希望被击得稀巴烂。手机还剩一格电,接下来的每一个时间点对于陈红,都将是惊心动魄的。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处于两重境地:看天是天,看地是地;看天又不是天,看地也不是地。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瞎子,聋子,两眼一抹黑,两条腿像灌了铅。
那个晚上,她都不记得女儿和乘务员是怎么沟通的。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昏黄的灯光,心里像是被油煎,整个人又困又累又乏,脑子迷迷糊糊的,呆子一样。等到坐上了回程的火车,她才稍微清醒了些,在即将到达要下的站台时,透过雾气濛濛的车窗,陈红知道外面下雨了。罗马是一个爱下雨的城市,昏黄的灯光泅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像一摊沤烂的柿子。陈红想起小区院子里的那些落在地上的柿子,眼圈红了。
空寂的站台上,坐着女儿,蜷曲着身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列车时那孤独的身影击得陈红的心止不住地抖动起来,包藏着疼惜的暖意和悄然升腾的恨意似电流漾遍了全身。
陈红下了火车,打了个寒噤,十一月在国内已是深秋,而在罗马,天还不是太冷。陈红穿了件连衣裙,此刻,却感觉丝丝凉意向自己袭来。陈红颤巍巍地几乎是扑倒在女儿的身上,颤声问:怎么就你一个,洪呢?
女儿伸手搂住了陈红,搂得陈红的身体热乎乎的。好一会,才松开手,淡淡地说:他有自己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
陈红的手从女儿的身上滑下,被女儿抱过的身体,慢慢地冷下去。
陈红有个强烈的预感,洪可能只是女儿生命中的一道洪流,而不会成为女儿生命中的港湾。
陈红洗漱完毕,关了呜呜叫唤的吹风机,听华子在外面喊,妈,你出来一下。
陈红进了客厅,华子端着咖啡坐在沙发上,妈,先喝杯咖啡,我想和你谈谈。华子说时,表情严肃。陈红的心一惊,心想难道下午的事还没完?陈红说,我又惹祸了?华子笑了,说,老妈,哪有!陈红端起了另一杯咖啡,坐一边,眼睛看着华子。华子说,从今天这件事情来看,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梳理一下,你在罗马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陈红说,什么怎么过,我又不是小孩子。华子说,我觉得你不适宜一个人出去。陈红说,今天只是个意外。华子顿了下,咬了下嘴唇,我觉得这样不行,你这样跑,我会很担心的。你知道吗,今天我有多担心?我一听说你坐错车了,急得要发疯,什么事都做不了。如果总是这样,我将什么事都没法去做,你每走一步我都在担心。陈红说,那只是一个意外,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那要不,我哪也不去了,就跟着你,你上哪我上哪,你干什么我干什么,还能多得一份薪水。陈红把自己说笑了。华子没笑,绷着脸说,那怎么行,我干活是因为我要生活,我要挣钱,你来是为了看世界,不是为了待在那个店,更不是为了干活。陈红说,我的世界就是你,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干活心里也是快乐的。华子说,你快乐我不快乐,你这样不是在帮我,只会给我增加负担。有你在,我就会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当我端着盘子在店堂里跑来跑去,总觉得背上有一双眼睛在跟着我,我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我不习惯这样,你本来可以活得更好,更有风范。你是嫌弃我?陈红的心咯噔一下。哪有,老妈,你想哪去了?华子放下咖啡,伸手来搂陈红。那你是什么意思,我不回去。陈红也把杯子放下,她早没了喝咖啡的心思。华子说,老妈,跟你谈,是为了解决你一个人的问题,我问过姑姑,她那边抽不开身,毕竟他们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我是想找个人领着你,我也放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