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字碑歌

作者: 侯发山

残方

古时,但凡家有秘方绝技的,都是传男不传女。李诏亭是个例外,十里八乡的名医,有五个儿子,却不允许一个儿子跟自己行医,也不收徒弟。四儿子天成,一心想学医,当医生,风刮不着,雨淋不到,被人尊敬,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轿……但是,父亲不同意。天成在父亲这里打不开缺口,就有了歪主意,村里开了两家药铺,父亲开的药方都是在那里取的药。如果知道父亲开的药方,再去问问病人的病情,时间久了,不说有父亲的本事,学个皮毛应该不成问题。

这天,天成找到“永生堂”的李掌柜,说:“我爹说,今儿中午困乏,给李二开的药方怕有问题,让我来看看。”

李掌柜打了个愣,心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啊,但是看到天成认真的样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找到那张药方给了天成。天成接过药方一看,傻眼了,药方上的字残缺不全,就像外国的文字。他说:“这些字我不认识,你给说说。”

李掌柜看到天成口吃、紧张的样子,心里明白了,说:“你是不是想学医?你爹跟我有君子协定,不能告诉你。”

被揭穿了秘密,天成反倒不慌张了,振振有词地说:“我是想学医,你看啊,我父亲固执,开的药都不值钱,有时还给病人偏方,根本不来你这里取药……”

李掌柜打断天成的话,说:“你父亲给那些富人开的可都是名贵药。”

“富人才有几个?这样下去你能赚到钱?”

“能,能,能。”掌柜点着头,一脸感激,“每天三四十个药方哩,每个药方赚一点儿,积少成多……我要感谢你父亲,他的药方养活了‘永生堂’,养活了我一家老小。”

天成说:“我父亲百年后,你的药铺还能开下去吗?”

李掌柜说:“走一步说一步,百年之后,我就管不了了。”

天成吃了个闭门羹,气呼呼地走了。他不甘心,又到本村的“同仁协”药房讨要父亲开的药方,无一例外,这些药方都是“残方”,人家也没告诉他药方的秘密。

李诏亭知道这件事后,对天成说:“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还是找点别的营生吧。”

天成说:“你当年开始行医时,爷爷也是反对,最后还不是答应了?”

李诏亭说:“那时候瘟疫流行,染疾者众多,而缺少诊疗者,以致死殍遍野,我是为救人才行医的。”

天成不服气地说:“我行医也是为了救人。”

李诏亭说:“你爷爷当年给我约法三章,你可知道?”

天成早有思想准备,张口就把爷爷对父亲的“约法三章”熟练地背了下来:一、治病如救火,不得误时,务须有延即赴,无论早晚;二、贪财受惠有悖医道,只许看病,勿开药店图财,须且记之。不拘贫富贵贱,男女老幼一视同仁,延者多则以先后为序,若有远客来聘,必先诊近者而后去;三、嗜好乃事业之敌,不得沾染,色与毒(大烟)尤损名誉,败家声,毁身心,辱医道之根源。

李诏亭点点头,说:“我能做到,你能做到吗?”

“能。”天成红着脸答道。

“真能?”

“能。”这一次,天成的回答跟蚊子哼似的。

李诏亭叹口气,说:“天成,你看看方圆左近,有钱人家有几户?大多是穷苦人家,即便你收钱,他们也拿不出来……干这个真的养活不了家。”

“你那次给康百万看病,收了人家10两银子,人家的病好后,又给你送来了10两。”天成不服气地说道。

“有这回事。”李诏亭点点头,“你一定认为这20两银子就存在咱家的钱柜里是吧?错,这20两,到最后只落了一两,剩余19两都给了那些抓不起药的乡亲。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打听,偃师的段小狗,登封的王富贵……”

原来是这样。天成的脸越来越红了。

李诏亭说,“那次给刘镇华的母亲看病,他手下的副官也威胁我,说若是老夫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别想出刘家的大门。”

李诏亭说得轻松,天成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

“我不是怕死,我是担心哪天眯瞪失了手,把病人给耽误了,病人若是家里的顶梁柱,毁掉的可就是一个家庭!”李诏亭说得有些悲壮,有些伤感。

天成结巴道:“爹,我错了,我不学医了。”

果如天成预料的那样,在父亲去世半年后,“永生堂”和“同仁协”经营惨淡,相继关门歇业。李诏亭的秘方绝技没有传下来一个,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

据说,在没使用电脑之前,医生开的药方潦草,字体残缺不全,就是从李诏亭那里传来的。

残匾

登封有个王先儿,跟李诏亭是同行,但手段平平。登门求医者门可罗雀,诊室内每天冷冷清清的,大多时间,王先儿都是在打瞌睡。这一天,他骑着毛驴翻山越岭来巩县求教李诏亭。两人就一些疑难杂症进行了探讨和交流。李诏亭是个实在人,把自己的经验和心得都如数家珍讲给了王先儿。临走之时,王先儿看看四下无人,指了指墙壁上的一溜匾额,对李诏亭说:“湛水先生,能否把这些匀给我一个。”

李诏亭因其医术精湛,兼有水清之德操,故人称湛水先生。他因医术高明,活人无数,患者及患者家属感其厚德,送有“悉诸传方”“长桑遗秋”“望峻榆乡”“积厚流光”“杏林上寿”“扁华真传”“曾饮上池”“歧黄再世”“德衍千秋”“德泽乡梓”等十余挂匾额。

李诏亭淡淡一笑,说:“都是虚的。”

王先儿觉得有戏,忙顺着话头说:“既然是虚的,湛水先生怎么还高高挂起来呢?”

“我把这些当做‘镜子’,给人看病时,警醒自己不得大意,谨慎诊治。”

“您说得太好了。如果我的诊室有一块,还不得蓬荜生辉,生意兴隆啊?”王先儿说罢,后悔得真想扇自己两嘴巴,自己太不会说话了。

李诏亭听了王先儿的话,不觉皱了皱眉头。

既然把话说开了,王先儿也就无所顾忌了,厚着脸皮说道:“湛水先生,多少银子都行,就‘悉诸传方’这一块吧。”

“悉诸传方”是光绪九年(1883年),偃师人史光三、史允协兄弟两人送的。当时,史家的老爷子咳嗽月余,经当地多个大夫治疗,均不见效果,闻知巩县回郭镇李诏亭的名声,用小轿把他请了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李诏亭给开的药方是:沙参30克,炙麻黄3克,杏仁10克,甘草3克。水煎,分2次温服。史光三说:“先生,其他大夫开的也是这样的药方啊。”李诏亭微微一笑,说:“我正要交代呢,沙参有南沙参和北沙参之分。南沙参的祛痰作用较强,北沙参养阴作用较强。久咳痰多宜用南沙参,燥咳宜用北沙参。你父亲是久咳痰多,咱们北方的沙参不能用,必须是南沙参。”兄弟两人半信半疑,谁知道,老父亲喝了一次,大有好转。经过两个疗程的巩固治疗,不到十天便彻底痊愈。出于对李诏亭的感激,又无以为报,便送了这块匾额。

“这不是银子的事。”李诏亭摇了摇头,然后摆手送客。

这时候刚好来了病人,王先儿也就趁坡下驴,尴尬地溜了。

晚上,太太对李诏亭说:“他愿意使唤银子,你就给吧,咱不会拿银子救济那些生活困顿的乡亲?”

“此言差矣。”李诏亭说,“如果这块匾额给他,误导了一些患者,出了事咱可担待不起。”

太太“嗯嗯”两声,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

大约半年后,东村的肖大娘来了。李诏亭看了看她的舌苔,号了号她的脉搏,询问一番她的症状以及饮食等情况。安慰道:“老人家,不碍事,您患的是心腹冷痛,吃两副药就好了。”然后“刷刷”写了药方,交给肖大娘,“您去药铺抓药吧。”

“多不多?”肖大娘看着药方,说话有些迟缓。她囊中羞涩,口袋里只有十个铜钱。

李诏亭明白肖大娘的意思,忙说:“老人家,我这里不收钱。干姜做引子,一味中药,也就几个铜钱。”

肖大娘出去不大一会儿,转了回来,说:“药铺里没有。”

李诏亭说:“‘永生堂’和‘同仁协’都没有?”

“两个药铺都没有。”肖大娘失望地说。

李诏亭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一溜匾额,然后搬个梯子把“悉诸传方”取了下来。之后,拿斧子把匾额一劈两半。太太听到响声忙从内室出来,询问一旁的肖大娘,得知是药铺里没药,便对李诏亭说:“药铺里没药,怨不得你啊。”

李诏亭头也不抬,一边砍一边说:“缺的那味中药是檀香。”原来,“悉诸传方”正是檀香木雕刻成的。

“李先儿,这、这……”肖大娘一边说一边抹湿润的眼角。

“老人家,没事儿,反正墙上有的是匾额,又不缺这一块。这些檀香木你拿到药铺,让他们加工成很细的细末……我交代的,他们不会收费用。”

肖大娘感激得不知如何措辞。

后来,李诏亭把砍过的匾额一分两份,送给了“永生堂”和“同仁协”。

如今,我们看到李氏祠堂的“悉诸传方”是后来复制的,原因就在这里。

残医

李诏亭因医术精湛,兼有水清之德操,被人称“湛水先生”。又因腿有残疾,走路不利索,需要拄双拐或者他人搀扶,也有人称他为“残医”。

李诏亭的腿疾不是天生的。

瑶岭村的张汉,有病不能行走,让儿子张三牵头骡子来请李诏亭。因两地路途较远,到张家后天色已晚,看过病后需要住下,第二天才能返程。张汉的家境很是贫寒,一家六口挤在一间漏风漏雨的房子里,没有多余的房屋。李诏亭说:“没事,猪圈、牛棚也行。”

张汉苦苦一笑,说:“咱这样的人家,养不起那些张嘴货。”

李诏亭说:“我在屋檐下将就一晚。”

“那会中?刚立了秋,晚上凉……我想起了,离我家不远,有个山洞。您看是否合适?”

“可以,可以。”

就这样,李诏亭住在一个山洞里。为防止野兽夜袭,便用野酸枣树枝把窑门封住。天亮后,李诏亭又给张汉看了看,觉得自己开的药方没有问题,打算返程,张三要用骡子送。李诏亭说:“先去药铺抓药,我晚会儿走也不迟。”等张三骑上骡子把药抓回来,李诏亭嘱咐了一些煎熬事项,然后才动身。张汉让张三牵骡子护送。

张三是个孩子,又是个实在人,途经桂花村时,他为难地说:“湛水先生,骡子是借这个村的,答应归还的时辰到了……”

桂花村离家还有十里之远,若要步行,还需半天工夫。李诏亭下骡子,笑着说:“没事的,我正好走走路,活动一下筋骨。”说罢,他迈开步子就走。毕竟68岁的高龄,走了没多远,便有点喘气了,脚步也跟不上。他在路边歇息的时候,遇到本村一个拉粪的,这才搭乘粪车返家。

李诏亭回到家时,家里已经有十三四位病人在排号,他顾不上歇息,赶紧给人看病。

经过这件事后,李诏亭说服家人,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匹马。那时候,去请他上门看病的病人家属,大多都是步行,很少用骡马或者轿子的。那些在家里出不了门的病人,要么是老人,要么是病重之人,必须尽快诊治,耽搁不得。他知道,有的病若是晚一步就会要了命。看着病人因诊治不及时死在自己眼前,那是最痛苦不过的事。

有一天,罗口村王戍春的儿子王指南患病,找了多个医生,均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生命垂危之际,有人建议去找李诏亭试试。病急乱投医,王戍春就一路小跑去请李诏亭。李诏亭的诊铺还有四个病人没看完,他们都是慢性病,并非急病,也知道李诏亭“先急后慢”的看病原则,一致同意李诏亭外出,他们找个时间再来。

李诏亭就牵出马,让王戍春也骑上。两个人骑一马,那马就有点不乐意或者说吃不消,走起来慢腾腾的。李诏亭看病心切,担心延误时机,狠狠心抽了马一鞭子。说实话,这匹马从集市上牵回来后,从未挨过马鞭。这时候,它冷不丁挨了一鞭子,发怒了,撒开四蹄飞奔,打算把背上的人甩下来。李诏亭上了年纪,猝不及防,从飞奔的马上坠落下来。王戍春赶紧勒住缰绳,让马停下来。那马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趁势驻足脚步,等待着下一步的惩罚。等王戍春走到李诏亭跟前,李诏亭已经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爬起来。

王戍春要带李诏亭去附近药铺诊治,李诏亭拒绝了,抓把土按在脚踝的擦伤处。不以为然地说:“皮外伤,死不了,赶紧走吧。”于是,他就一瘸一拐蹬鞍上马,忍痛赶到王戍春家。

给王指南看过病,开过药方,直到一剂药下肚,王指南闭着的眼睛睁开,李诏亭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到该村的药铺诊治。可惜,因为误了最佳时机,落下终生残疾,此后走路时需要拐杖或者让人搀扶。那匹马是罪魁祸首,也派不上用场,李诏亭的家人趁机牵到集市上卖了。

此后,再有患者家属去请李诏亭时,只能用轿子或者独轮车。

残桌

去过李诏亭家的人都知道,他家的八仙桌缺一个角。当然,八仙桌刚做成的时候是完好无损的,是后来被人砍掉的。“肇事者”是当地一霸,名曰蔡红,家里有钱有势,是个公子哥,如果老天爷是老大,他就是老二,谁也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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