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作者: 曹洪波一
午后的阳光漫不经心地照在村庄农舍蓝灰色的屋脊上。一群麻雀飞翔了好几圈,显得有些疲惫。这里很静,麻雀们最终还是落回了村头的这座房子上,一字排开,不停地向着辽阔的田野张望。穿一身黑衣的男子,就站在这座小院门口,张望很久了。他手里攥着一把油腻灰暗的钥匙,仿佛攥着一把沉重尖利的杀猪刀。
这座院子里仿佛藏着什么危险,他不敢轻易地走向这座院门,以至于老眼昏花的石头汉觉得自己是不是撞见了鬼。村庄里没有人,新旧房屋参差错落。午后的阳光慢慢退出村庄的时候,一闪一闪地划过黑衣男子脸上凝重的沉思。
他终于把钥匙插进锁孔,那一刻,就像一把杀猪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听到了自己在锁孔里的挣扎、铁腥的、疼痛的声音。一把陈旧斑驳的“三环”老牌大挂锁,“啪”一声打开了,他的胸腔猛地一颤,仿佛被刀捅开了个大口子。老屋子陈年旧味,如血喷出,扑面而来。
他推开大门,怔怔地站在门口。院墙和房屋都是石头砌成的,墙上的石头虽然已经发黑发暗,但院子里没有他想象中疯长的杂草,以及破烂不堪的荒芜。院子里实在是干净,他断定,每天都有人打扫。杀猪用的长案板和那口褪毛用的大铁锅,依然还安放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案板已经严重腐朽,大铁锅也让厚厚的红色锈蚀啃出了大大的豁口。
他笔直地站在大门口,迟迟不敢朝院子里迈进半步。他仿佛清楚地听到了案板上猪的惨叫声,继父磨着杀猪刀的霍霍声;母亲端着接血盆子,迈着小碎步儿,嘴里锵锵响着的鼓点儿声;鸡子扑棱着翅膀的逃跑声,还有自己被杀猪场面惊吓后的啼哭声。
继父那时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哭,还大声地呵斥他:哭哭哭,就知道哭,惹老子恼了,我把你也放在案板上。
案板是用来杀猪用的,继父要把他放在案板上,当然是要把他当猪杀了,他的哭声就更加响亮了。母亲扭着一副浪里浪气的细腰,停下她嘴里的锣鼓点儿,埋怨继父说,你好好说话中不中?他就是被你吓着了,就不会正经一点,哪像个当爹的!继父挥舞着杀猪刀,让我当他的爹,就得学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才像我的儿子。继父说着,一刀子就戳进猪的脖子里,猪嚎叫着,他大哭着,小院里显得非常热闹。
场景定格在他的脑子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又虚幻。
母亲抱着他,走进这座石头砌成的小院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不适应。母亲一直拍着他的头说,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会有好面馍吃、会有猪骨头汤喝,你也很快会长大的。他根本听不懂母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他太小,他还品味不出猪骨汤的味道。他把头拱到母亲的怀里,他要吃的是奶,可是母亲没有奶。他在母亲的怀里挣扎着,看到了院子里杀猪用的长长的案板,和案板下的那一摊紫黑的血污;他看到了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大铁锅里汩汩响着的滚烫的开水。他一下子就不想再吃奶的事了,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后来,他母亲说他是猪托生的,和杀猪的有仇。
院里的堂屋是一排瓦房,屋顶上原来是一片鲜艳的蓝机瓦。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每天都在小院里学走路,都要仰着头看一会儿屋顶上的蓝机瓦。蓝机瓦很蓝,太阳照上的时候蓝机瓦像蓝色的云朵,他觉得除了继父家的屋顶好看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母亲细声细气地告诉他,等他长大了,让继父给他娶个漂亮的媳妇,再给他盖一处这样的房子。继父掂着杀猪刀过来了,说,你叫我一声爹,杀猪挣来的钱全用来给你娶媳妇。他两眼发光,瞪着继父手里的杀猪刀,拔腿就往石头汉家跑。
继父在他身后对着母亲吼,这小子早晚都是我的对头。
他从懂事时起就时刻准备着逃出这个家了,不为别的,就为不愿听到猪被杀时的惨叫声。他终于逃出这个家的时候,那年他才十四岁。今天,他用这把钥匙,打开这个家门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了,整整二十年。现在,母亲和继父都不在了。还好,这个院子还在,老房子还在。
原来明明晃晃的蓝瓦房,早已变成了灰蒙蒙的破屋顶,几十株瓦松不知什么时候干枯的,东倒西歪地烂在破瓦片上。屋顶上有补过的痕迹,灰瓦蓝瓦交错叙说着过往。
他真想一头撞进院子里,高声喊叫一声,妈——
二
他听到了脚步声,一定是有人路过这里了。他退出大门,重新又把那把“三环”牌挂锁锁好。
身后传来声音:不进院看看?
是石头汉的声音,仿佛对着虚无说话。
不进了。
他不看他。他仿佛对着虚无说话。
他没有告诉石头汉他是谁。
这个小村是虚无的,石头汉是虚无的,穿黑衣的男子感觉自己也是虚无的。
一把灰黑的钥匙颤动着——夕阳是虚无的。夕阳拎着影子慢慢地移动——夕阳是虚无的。不远处,血红的霞光漫卷过来——霞光也显得是虚无的。
夕阳掠过灰暗的钥匙,跳动了一下,钥匙的光亮一闪。石头汉才觉得一切还都存在。仿佛世间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只要有光,虚无也会回到实处来。他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了。
石头汉一直都没敢仔细地去端详黑衣男子。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手是抖抖瑟瑟的,现在接钥匙的手,还是抖抖瑟瑟的,好像钥匙是一把极易着火的干草。
黑衣男子回过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崭新的票子,票子上跳动的霞光很好看。他把票子塞进石头汉拿着钥匙的手里,石头汉知道这是一万块钱,这只手抖得就更厉害了,仿佛被钥匙燃着了火,那票子噼里啪啦地燃烧了起来。
一辆黑色轿车就停在村口的路边,石头汉看着他坐上车,一溜烟地开走了。他再看看手里的票子,票子和钥匙放在一起,更像是梦境,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夕阳照着他,梦境里畅游一般。
刀把兰家到他家,一百米的距离,硬是走了一千米的路程,夕阳都要沉进西沟里去了,他才走回到自家门口。
石头汉把钥匙和那沓票子,紧紧地按在衣袋里,不是怕插翅飞走了,而是怕燃烧成灰烬。
石头汉迈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家里,女人劈头就问,是不是兰晚生回来了?
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了。
怎么就不可能呢?他又不是小时候被人拐卖的,是他自己跑出去的。
自己跑的就更不会回来了。
不是兰晚生你干啥给他拿钥匙?
人家说要看看房子,我能不让看吗?
你就没问问?
怎么问?问你是不是兰晚生?你小时候为什么要跑?
谁要你这么问呢?
那我该咋问?
你问问马细腰、刀把兰找到他没有。
我没问。
你就是猪,猪还知道抢食吃呢!
石头汉不再理她,任她唠叨去。
女人在做晚饭,他找来一个红色塑料袋,把票子和钥匙紧紧地裹在一起,包好后按进那个饼干盒子里。他不能告诉老婆子,那个黑衣男子给他钱了,她的嘴太碎,心太小!如果她知道了,那人看了一眼刀把兰家的老房子,就给了他一万块钱,她可受不了,会吓死的,活不过当天晚上。
吃晚饭的时候,他蹲在门口,眼睛死死地望着刀把兰家的大门,闷头抽烟。烟雾中,他看到刀把兰家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三头大黑猪从大门里晃晃悠悠地出来了,像头小牛一样的大黑猪走在前头。大黑猪在大门口屙了一泡屎,洒着长长的尿。那两头猪跟在大黑猪身后,也洒着长长的尿。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黑衣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了出来,一只手紧紧抱住了走在前边的那头小牛一样大的黑猪的脖子,另一只手里分明攥着的是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却变成了一把锋利的杀猪刀,直接刺进了猪的脖子里。他听到了凄惨的猪叫声。
石头汉下意识地,捏捏兜里的东西,钥匙和格格整整的新票子依然还在,只是烫手的热。
他知道,他这是又犯癔症了。
往西沉去的夕阳“咚”的一声闷响,像刚刚接下来的,一大红色塑料盆子的鲜猪血,一头栽进了西沟里了。盆子里的猪血溅在了村道上,也溅在了刀把兰家的大门那把大铁锁上。大铁锁上的血锈味儿更浓重了。
石头汉的手在衣兜里被烫疼着,他看着被血色夕阳染红的村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三
一岁那年,母亲抱着他走进了继父家血腥刺鼻的小院。从中牵线搭桥的就是石头汉和他的老婆。他那天还吃了两口石头汉老婆的奶。母亲是硬扭着他的头,把他从石头汉老婆的怀里拽出来的。然后,她抱着怀里哭叫的晚生,走进刀把兰家的大门,大门里刚刚传出一阵凄惨的杀猪声。
石头汉和他老婆原来是想要抱养他的,他们刚刚生下来的孩子没喂上半个月奶就夭折了。石头汉的老婆年龄也不小了,况且此时奶水正足,石头汉就和老婆商量着抱养一个孩子。听说唱草台戏班子的马细腰生了个儿子,马细腰生下儿子后,相好的那个男人就不见了。马细腰除了跟着戏班子到处唱戏,并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曾经到处放风说要把孩子送人了。石头汉和老婆听说这事后就找到了马细腰。那时候兰晚生还不叫兰晚生,只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猴头,小猴头的头有气无力地靠在马细腰的细腰上。马细腰细声细气地骂着那个天杀的男人。石头汉的老婆看孩子瘦得可怜,说这孩子怎么这么瘦呀?马细腰哭哭啼啼,说,生下孩子后没法去唱戏了,好长一段时间了,连口荤腥都没尝过,哪来的奶水!
石头汉老婆正憋得奶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过孩子就把孩子的嘴巴捂到了奶头上。
石头汉没有开口说要孩子的事,却让她把孩子抱到他家里去喂。石头汉老婆拍着吃奶的孩子,品尝着做母亲的滋味,满口应承着让孩子以后吃她的奶。
马细腰听了石头汉和老婆的话,很是感动,忙不迭地让孩子叫她奶妈。
从那以后,真的每天就找上门去了,离老远就开始叫,晚生找奶妈吃奶了。石头汉老婆很乐意让晚生吃奶,晚生经常饿得哇哇乱叫了,马细腰才把他抱过来。石头汉老婆实在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把孩子饿得嗷嗷叫了,她才抱过来让她喂。她想问,却没问,问起了为何把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字,马细腰就笑呵呵地对石头汉老婆说,你是不知道,这孩子我可是夜里瞎摸生的,跟前没一个人呀,我就自己瞎摸着给自己接生。这孩子命大,脐带在脖子里缠了几圈子,也没被勒死,天快亮的时候,房东听着我屋里不一样,仿佛有孩子的哭声,才救下我们娘俩。孩子是夜里生的,识字人不是称夜里叫晚上嘛,我干脆就给他起了个晚生的名字。晚生晚生,晚上生的,只可惜他那个天杀的父亲,知道我怀孕后就跑了,老娘我又不指望他养活俺娘俩。有时候,马细腰一提起那个男人就骂。
自打马细腰认识了石头汉两口子之后,晚生是越来越胖了,胖嘟嘟的样子越来越讨人喜欢,马细腰再也不提把孩子送人的事了。
一天,刀把兰提着一只大猪头走进石头汉的家。进门就粗声大调地叫,汉哥汉哥,俺嫂子在家吗?那会儿马细腰刚把晚生抱来让石头汉的老婆喂奶,还没等石头汉老婆回话,刀把兰就闯进来了。刀把兰把手里的猪头丢在地上,猪头上肥大的耳朵呼扇了几呼扇,说道,听石头哥说你抱了个孩子,给你送个猪头补补奶。
石头汉老婆拍着孩子的屁股说,我就是过过当奶妈的瘾,人家亲妈就在这儿坐着呢。
刀把兰看了一眼马细腰,马细腰正好也在看刀把兰。刀把兰身材魁梧,面膛黑红,短衫黑裤,黑裤子上有几处明显的血迹,是杀猪溅上去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半高腰翻毛皮鞋,皮鞋上的血污涂满了鞋面。
石头汉的女人对马细腰说,刀把兰,邻居。
刀把兰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说,杀猪的,吃肉了去我那里,保证斤两足准,老少不坑。
刀把兰的手红润油亮,能洗下来半斤油似的,马细腰有点羡慕,两眼一热说,杀猪的有油水,都是好身材!石头汉老婆轻飘飘地说,身材是好,就是光棍一条,石头汉可是没少替他操心,踅摸了好几个对象了,都没成事儿,不是嫌他是个杀猪的,就嫌他岁数大了。杀猪的有肉吃,连这个都嫌弃,真不知道这些个女人都是咋想的?马细腰细声地说,是的是的!那些个女人这山望那山高,一门心思寻浪漫。她心里却打起了主意,这个刀把兰有力气有手艺,倒是个能养活女人的主儿,不如慢慢地接近接近,也许后半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也不用辛辛苦苦去找草戏台子唱戏了。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马细腰当时就决定跟定刀把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