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流过心头(六章)

作者: 鹿鸣

伙计们齐用力啊!嗨呀嗨呀嗨!

拉起咱们的夯哟!嗨呀嗨呀嗨!

这边鼓,那边锣,我们沙工治黄河!嗨哟嗨呀嗨!

苍凉雄壮的号子声随着巨大石硪的起落,从七八个挽着裤腿,穿着土布褂子用力拉夯的老年汉子口中飘出,在汤汤奔流的黄河水面上起落飘浮,传向远处,传向历史深处。那声音与波涛共振碰撞,水花飞溅。

因为参与河南著名作家中牟采风活动,在中牟县雁鸣湖镇太平庄村黄河滩头,我有幸目睹了几位年过七旬的农民汉子——黄河打硪非物质文化传承人表演的黄河打硪。七八十斤重的石硪被绷直的绳子拉起来,再落下砸进沙土里,土面就凹下一点,由点到面,就这样黄河的大堤一点一点加固起来。彼时,天空高远,冷峭的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汽,呼呼吹来,冷冽寒凉,让人心境空旷悲壮,随着巨大石硪的起落而阵阵颤抖。仿佛那石硪砸的不是沙土,而是砸在我柔软的心上。

黄河起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支脉卡日曲,自西向东流经9省,支流众多,流域面积大于100平方公里的支流共220条,组成黄河丰富庞大的水系,哺育喂养着中华民族。千百年来,治黄始终是一个严肃的话题。坚固大堤,就是筑牢生命线,打硪是沿黄人民治理黄河的一个缩影。打硪号子是在劳作中为了提神助力随口喊出的,号声、硪声混成一片,场面极为壮观。像人的一生一样,几多风雨,几多拼搏,崎岖坎坷,黄河始终滚滚向前。

漫长岁月里,黄河一次次冲越大堤,在千里中原大地奔涌泛滥,两千多年来,下游决口一千多次,大改道26次。奔腾的浪涛冲越大堤,拍打大地,肆虐横行,吞噬村庄城镇,湖泊池塘,淹没庄田沃野。河水归位之后,挟裹的泥沙沉积下来,形成千里黄泛区。养分被冲走的黄泛区长草长树就是不长庄稼,只生长荒凉。38年前,我在老家南阳县茶庵乡上初二,听说为开发建设黄泛区,政府从全省各地招集一批人去黄泛区工作。父亲当时在南阳县物资局工作,他毅然报名,要带着我们一家六口去黄泛区工作生活,后由于其他原因,未能成行。

17岁那年,在萧瑟秋风里,胸怀壮志,我离开家乡南阳盆地,肩背手拎,拿着行李,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奔赴号称八百里秦川的陕西省关中盆地杨陵镇西北林学院求学。杨陵镇归属陕西省咸阳市武功县,属于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丘陵地势起落,沟壑纵深,气候干旱,植被稀少,裸露的黄土,如老人的肌肉,纤厘呈现。在黄土地上行走,总是心怀虔敬,每一步都挂筋牵魂。

渭河在杨陵土地上流过。匆忙的河水冲刷着高原,挟着泥沙泡沫奔流,浇灌着干渴的土地。逢星期天或节假日,同学们结伴成群,去渭河边上游玩。在秋阳朗照里,渭河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沿岸生机勃勃,俊秀的芦苇形成十几里茂密的青纱帐,绵延铺展,望不到边。长在水中的芦苇被水流冲刷得踉踉跄跄,起伏跌宕。白茫茫的芦花抒情般举于头顶,随风飒飒飞扬,壮阔苍茫,仿佛有百万雄兵布阵于芦苇丛中,只等号令一出,万箭齐发。浊黄的河水泛着浪花,挟带着树枝秸杆,匆匆奔走。脱掉鞋袜,跳进水里,踩着润滑的河泥,追逐嬉闹,水花溅湿衣裤,干后是点点黄色泥斑。放飞心情,放飞青春,心情逐浪高,哗哗的流水驭着理想的风帆,直挂云帆济苍海。年轻的豪情与渭河的亲密融入血液中,从此就厚重率直,一直未改。流水匆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时提醒青春少年要抓紧时光读书学习,报效祖国。

渭河迤逦奔向东方,在西安市高陵区与泾河相交,流入黄河。泾渭分明,一半是清澈见底的泾河水,一半是浑浊不堪的渭河水,清浊交汇的分界线绵延数公里,蔚为壮观。宽容是母亲河的性格,黄河以它的宽厚包容了多少纠缠纷争。

坚强、隐忍、宽厚、执著是黄河的性格。她从不畏惧强权,历经重重险阻,千难万险,始终向前,奔流不息。2011年9月,我有幸来到三门峡参观黄河,站在大坝下,看着巨大的水柱从几十米高的筒孔里纵身跃出,在半空扭动巨龙一般的腰身,再轰然跌入河道里,腾起滔天巨浪,溅出大雨般的水花,心灵震撼不已。跌入河中的水争先恐后,你推我搡,没有私毫懈怠,滚滚向前。洪流中,一块耸立的巨石瞬间被淹没,但马上就推开水流,急遽地昂然挺起头颅,露出身躯,挺立于急急的水流中。这顽强不摧的石柱,就是耳熟能详的中流砥柱。淹没一千次,一万次,只要身躯不垮,就再站起来,决不屈服!黄河精神,就是执著不懈,就是虽九死而未悔!千百年来,它引发华夏儿女的共鸣,矢志不渝;引发心灵无与伦比的震撼,蓬勃向上;引导炎黄子孙前赴后继,甘洒热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2012年7月,在兰州,我有幸再一次零距离接近黄河。黄昏里,我与西北沙漠研究所的黄新宇师兄乘着羊皮笺在黄河上游览。夕阳把余辉洒在河面上,一排排波浪如身披霞光的鱼群,昂首,从远方扑来,马上被后一波压下。伸手捧起河水,仿佛捧着粘稠淡黄的奶汁。细细观看,还有细微的尘土颗粒。此刻,捧着土腥味的河水,仿佛是把自己的心浸入黄河。抚摸着黄河浑厚柔软的腰身,我的心急速跳动,疼痛不已。身为治沙研究员的师兄黄新宇已在沙漠上奔走了20年,他和他团队的同事们日复一日,把青春和生命投入到治理黄河水土流失的工作中。他介绍,每年黄河流失的泥沙多达十多亿吨。听罢,我们默然不语,只闻轰轰的涛声响过。多少年了,孕育中华文明,养育中华民族的河水仍然在流失着财富。那一刻我忽然泪流满面,黄河的乳汁哺育着万千儿女,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母亲的疼痛。“自从在黄河中洗过脸/从此/黄皮肤的脸色就再也不会改变。”那一天,我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千年黄河在奔流,千年的风沙迷住了母亲的眼,奔走的黄河在流泪。在宁夏沙坡头,站立在高高的沙丘上,透过沙棒葱绿的枝柯,我看见黄河拐了个弯,无怨无悔,又一次从容地向远方走去。

逐水而居

水是生命之源,是生命的构成,没有水,再宽广的土地也是荒滩沙漠,世界万物不复存在。

幼时乡村池塘遍布,沟渠相连,清水盈盈。天光云影水里倒映,鹅鸭塘中漂浮觅食,杂树野草沟边生长,春来发芽,秋去叶落,不比江南,却也是北方司空见惯的旖旎景象。家门口百米处一条水沟,宽不过丈,沟中之水来源于村东边的白桐干渠。白桐干渠起源于鸭河口水库,七八十米宽,从北向南流,仿佛永远流不完。河中有水草,似柔弱飘带,被水流冲刷着缓缓摇摆动荡。冬天水小,清澈见底,夏季水位常常上涨,水流湍急,水大时接近堤岸。湍急的水流挟带漂浮着的树枝、菱角,大团小团的水草或者秸杆,间或有马铃薯叶或者瓜秧。

夏日午饭后,拎一个小板凳,拿上钓鱼竿去水沟钓鱼,以度过慵懒的午后时光。钓鱼对农家子弟来说,简单而蕴含着丰富的情趣。鱼竿用竹竿做成,鱼钩用缝衣针在火上烧红后弯成,线是母亲缝鞋底用的粗白绳子,一点儿也不透明,却不影响垂钓效果。鱼饵是乡村土里到处可见的蚯蚓,挂着蚯蚓的鱼钩向水中一扔,立马就有鱼儿上钩,钓出来活蹦乱跳,大多是一虎口长的白条鱼儿。农家少闲月,如果空闲时间充足,就去东边白桐干渠里钓鱼。从河里钓到的大多为鲫鱼,二三两重,沉甸肥实。把钓到的鱼刮去鳞片,清除内脏,放上盐渍个半小时,之后用铁丝穿成串,放于太阳下曝晒,干后挂于屋檐下做成一串串风干鱼。每年春节时取下来,温水浸泡,用棉籽油烹炸,香、韧、筋道,让人口齿生香,回味无穷。乡村贫穷的日子,因这美好的味道被打理得红红火火,洋溢欢乐。

夏季,白桐干渠偶尔消水,我们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背着书包,拎着鞋袜,趟河去上学。清澈的河水冲刷着肌肤,凉意丝丝。河底崎岖不平,遍布礓石和鹅卵石,不时还集有一片细沙堆成的小沙滩,双脚踏上,软软的,细细的,让人心生欢喜。有小鱼儿小虾在脚趾间游来游去。放学了,大家在堤岸下的草堆子里捉螃蟹,挥舞大钳张牙舞爪的螃蟹爬行再快,也是俘虏。时光漫漶而过,如今河改了面貌,堤岸硬化,变窄变浅,但它给瘦弱少年提供的欢乐和营养,仍缓缓地流淌于记忆里,40年来从未消失。

14岁那年,我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南阳县一高(现南阳市五中)读书。南阳县一高位于白河南岸,是在河滩上新建的学校。地广人稀,学校南边、西边、东边是大片麦田,宽阔的校园里座落着三四幢小楼,显得突兀松散。学校北边生长着一望无际的洋槐树林,洋槐树根系发达,扎入河滩里十几米,紧紧抱住沙丘,茂盛葱茏的枝叶编织成硕大的绿网,形成绵延十几公里的绿荫,蔚为壮观。洋槐林遏制风沙,同时秀美着人们的视野。每年春天,槐花盛开,一串串挂于枝头,汇成一片片水晶珍珠,堆成一场大雪。甜滋滋的槐香穿过枝叶,越过白河,在城市沿岸流动飘散,整个南阳城陷入一场甜美的风花雪月里。白河涨水时,咆哮的浪花裹着赭黄的泥沙,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在河道里汤汤奔流。丰沛的水量补给了城市,补给了乡野。那时候,白河南区域都吃白河水。村民们家家户户打有压水井,压杠一抬一压,清凉凉的水就流出来。我们学校用水泵把地下水抽到十几米高的水塔上,再通过水管送到食堂、办公楼或者宿舍楼,师生们吃喝涮洗全用白河水,清新醇正,甘甜可口。“白河水浇稻,稻子比雪白”这是当时的农谚。

高中读书那三年,冬天手脚冻烂,夏天蚊虫叮咬,闷热难耐,课业繁重,还常常吃不饱饭,真苦,真累。繁重的课余,我常常遁出校园,步入槐树林中漫步,放松紧张的精神。有时躺于沙丘上,仰望头顶细密枝柯里露出的蓝天白云,目光追逐急遽而逝的飞鸟;有时来到白河岸边,沿着崎岖不平的起伏沙丘在弯弯曲曲的河道里辗转。对未来的困惑,对迷茫前途的思考变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吼声,被风裹着,在秋日瘦削的河面上回荡,同飘扬的芦苇相呼应,萧瑟悲壮,逐渐消失于无声。人生最宝贵的三年青春时光漫长遥远,从怀抱壮志到失落迷茫,血性少年对理想的追逐,仿若雄鹰折翅于山谷。内心的苦闷,自尊的丧失,一次次奋起后的跌落,仿若头破血流,伤口却无人包扎。无数个北风劲吹寒意凛冽的黄昏,冰凉的河水,飞扬的芭茅,灰暗低沉的天空,映衬着我寂寞孤独的心境。三十年后,那种哀伤依然徘徊飘浮,无法落地,找不到栖身之处。

1989年秋天,我怀揣通知书,拎着行李,远离家乡,奔赴西北,来到八百里秦川腹地,富饶美丽的关中盆地杨陵镇,进入西北林学院生活学习。辽阔的大西北,纵模起伏的黄土塬,瓦蓝锃亮的天空,奔腾不息的渭河,一下子打开了我的视野。粗犷豪迈、宽厚敦实的大西北,提供源源不断的营养,绵绵不断地注入到我生命里,注入到青春期叭叭拔节的理想里,壮大筋骨,强壮体魄,丰沛理想,锤炼品行。大西北的经历养成我坚韧不拔、百折不挠、持之以恒的性格;养成我大风吹不倒、洪水淹不没、浪遏飞舟的品性;培育出我的豪情。渭河以其雄深博大,辽阔壮美滋润着杨陵这片黄土地,滋润着西北林学院,也擦拭了诚朴勇毅的青年瞭望远方的眼神,把理想的火焰点燃得格外明亮。

1991年春天,回到故乡,成为一名务林人,植树造林,绿化大地,心血雨滴般洒进脚下的土地。无数次,冒着刺骨的寒风,在旷野里测量、规划,也说不清多少回,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在山林里工作。“山上多栽树,相当修水库”。葱茏的树木涵养水源,把地下的水分吸收进入体内,再通过蒸腾作用,挥发空中,调节气候。一片片绿意盎然的森林挺立起来,高高托举着一座座碧波盈盈的水库。葱绿的树木美化自然,也滋润心灵。

转过身去,沿时光的隧道回到当时我办公的地方——七一路东头市林业局,米黄色的三层楼沉稳坚固。百米外经过“驯化”治理的白河温婉秀丽,舒缓的河流碧波荡漾,鹭鸟翱翔,锦鳞游泳,湿润的空气让城市生机勃勃。2008年7月,市林业局搬迁至滨河西路7号,崭新的办公楼面临白河。我们在楼前辟出四五亩地,种下松树、楸树、玉兰、五角枫、石榴,还有四时花开不断的月季。这些树木汲取白河丰沛的水量,旺盛生长,葳蕤繁茂。每每工作劳累之余,凭窗远眺,但见白河波光粼粼,绿树茂盛葱郁,诗情弥漫,疲劳顿逝,心都醉了。把奋斗的种子种下,开花结果,融入到生命的年轮里。

如今,每日里沿着白河行走,来到孔明路与医圣祠路交汇处东北角的大院内工作,内心庄重圣洁。孔明路以先贤诸葛亮命名,医圣祠路为纪念千古医圣张仲景而建。以高贵为核心,以贤达为主旨,以智慧为纽带,两条道路相交,高风与亮节汇聚,仁心与忧乐交织,仿佛大河静水流深,流淌源源不断的纯澈清泉。享用着博大白河的慷慨馈赠,无数次繁忙工作之余,抬头远望,迎着先贤们智慧仁慈的明亮眼神,满含信任期待的目光,顿感肩上责任重大,胸中立时蓄足精神。来吧,用盛满爱的心驱动血液的运转,用文化的滔滔江河,浇灌丰沃的土地,滋养文字的森林,哺育灵魂成长——我听见历史召唤的声音穿过岁月的浩渺烟云,在大地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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