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
作者: 祖克慰一
苍鹰,鸟的一种,飞翔于蓝天,栖于树枝。性凶猛、暴戾、残忍。擅捕猎,偷袭、闪扑、脚蹬、刺杀、啄眼,都是它的拿手绝技。猎杀场景惊心动魄,小生灵闻之惊恐。它的每一声鸣叫,对于弱者,都是生命最后的挽歌。
少时喜看鹰,总是站在山坡上,仰着脸寻觅。感觉那时鹰特多,看着看着,真的就有鹰飞来。那鹰,在天空,一个黑点,它朝着我飞来,一点点变大,越来越近,可以看到它扇动的翅膀。再近,能看到它翅膀上灰白色的斑点,应该说,是栗色、黑色、灰色、白色组成的混合色。然后,它开始下沉,翅膀不再扇动,像一个物体,垂直地下降,准确地飘落在树的枝头上。此时,能看到它的头,甚至能感觉到它咕噜的眼睛。
苍鹰,食肉猛禽。主要猎食鼠类、野兔、雉鸡、斑鸠、鸽子等小型动物。苍鹰,行踪诡异,有时在天空中盘旋,有时在大树的枝杈上窥视,有时在山顶的石头上蹲着,它们善于隐蔽,常躲在森林中树枝上,观察地面上的动物。它们视觉敏锐,可以看到千米之外动物的一举一动,伺机猎杀。苍鹰善于飞翔,速度极快,动作灵活,在林中或高或低、或上或下,自由穿梭,寻找猎物。一旦发现猎杀对象,或俯冲,或直追,下手狠准快。抓到猎物,刨开腹部,掏心挖肺,十分冷酷。
很多次,我看见它落在村庄边缘的树木上,不停地转动着头,四下寻觅。鹰是精明的,它能准确地捕捉到猎物的踪迹。在白天,鸡们会走出笼子,走出院子,走到山坡上,悠闲地散步,悠闲地觅食,它们的眼睛,盯着草丛中的蚂蚱、青虫、蚰蜒、甚至是蚂蚁,然后享受美味。鸡在捕猎时,鹰也在捕猎,鹰的眼睛盯着的是鸡,看到目标后,鹰从树上弹跳而起,像箭,射向目标。正在觅食虫子的鸡,成了鹰的美味。
我少时,喜欢看老鹰抓小鸡。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心态?那年代,一只鸡就是一家人的柴米油盐,丢失一只鸡,就丢失了生活中的很多希望。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生活的艰辛。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好奇心永远是第一位的。
鹰在村庄的上空盘旋,我们就在鹰的翅膀下追逐,一边追一边狂呼乱叫,草地上留下一片散乱的脚印。鹰在我们的狂欢声中,渐行渐远,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消失在遥远的天际。那时我总在想,村庄的山坡上,到处都是觅食的鸡,鹰为什么放着美味不吃呢?终于有一天我突然醒悟,鹰怕人,哪怕是一群小孩。后来的日子,每次鹰在村庄的山坡上盘旋,我们就躲在柞树下,看鹰抓小鸡。很多时候,鹰盘旋一阵飞走,有的时候,鹰从半空射下,抓起一只鸡腾空而起。我们抬起头时,鹰已远离我们,只留下一阵凄惨的鸡鸣声。
我曾在我们家的后山坡上,看到我们家的一只黑母鸡被苍鹰抓走。鹰抓走黑母鸡的那一刻,我就蹲在一棵低矮的松树下,看着我们家黑母鸡在鹰爪下凄厉惨叫。那只鹰抓着黑母鸡飞到村西边的山坡上,我竟然没有吆喝一声。晚上母亲数鸡,数来数去,少了一只,看着母亲东瞅西看找鸡,我对母亲说:“别找了,黑母鸡被鹰叼走了。”母亲问:“你怎么知道鸡被鹰叼走了?”我说:“我亲眼看到的。那只鹰就在房后飞来飞去,然后像箭一样扑过来,抓起咱们家的黑母鸡,翅膀一扇,呼的一声飞走了。”我说的绘声绘色,冷不防脑瓜子就挨了一巴掌。母亲大声骂着我:“老鹰抓咱们家的鸡,你不轰撵,吆喝一声也行,咋就看着咱家的鸡被老鹰叼走?我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干啥?”然后母亲拉着我就打,第一次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母亲打完,坐在院子里呜呜地哭,我不知道,母亲是心疼那只被鹰叼走的黑母鸡,还是心疼挨了揍的我。看着母亲,我有点茫然。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看鹰,纯粹就是为了好玩。我就是这么好玩,无所事事时,我就在山坡上游荡,看鸟,听鸟鸣,找鸟巢,抓小鸟,然后回家养。那时曾经有过养一只鹰的想法,心想养一只鹰,多么威武,至少可以在伙伴面前炫耀炫耀。天空中飞的鹰抓不到,就想抓一只雏鹰养。我在山坡上不停地寻找,但总是让我失望。我问村子里的老人,怎么才能找到鹰的巢?老人们说:“我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见到过老鹰的巢。”直到最近几年,我才知道,在我们家乡,苍鹰是候鸟,不在我们家乡繁育后代。
村子里的老歪喜欢养鸟,他是我们同龄伙伴中的养鸟高手,养十只活九只,而我们养鸟,十只鸟只能养活两三只。老歪知道我想养鹰,他告诉我,鹰不好养,性格暴躁残忍,弯钩嘴锋利,啄一口掉一块肉,鹰爪抓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道血淋淋的肉沟。老歪的意思就是,鹰不通人性,且凶残无比,没有人敢养鹰的。
鹰是可以养的,只是当时我们不知道。所谓的养鹰,其实就是驯鹰,把鹰驯服,为主人所用。驯鹰,在我们那里叫熬鹰,一只自由而野性的鹰,在经历了生不如死的痛苦和屈辱后,最终听命于主人,成为主人手中的枪和弓箭。驯出来的鹰,就是我们说的猎鹰。大概是20世纪70年代末,我们村子里的闻老八就驯过鹰,我看到他带着鹰在山坡上抓兔子、野鸡。
对老歪的话,我不以为然,依然喜欢鹰。我喜欢鹰的飞翔,在我年少的眼睛里,鹰飞翔的姿势,是那么的优美。我喜欢它们平伸两翅在蓝天翱翔,傲视大地的气概;我喜欢它们两翅扇动的舒缓,优雅而别致;我喜欢它们垂直滑翔的姿态,充满了激情和速度;我喜欢它们俯冲的凌厉,让我感受到力量带给我的震撼。
二
喜欢一座山,喜欢一片林,由此喜欢上一群鸟,在一群鸟中,喜欢上了鹰。也可以说,喜欢一群鸟,一只鹰,由此喜欢上一座山,喜欢上一片林……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那么的喜欢鹰?在鸟类中,苍鹰相貌平平,黑褐色的头部,棕黑色的背,胸腹布满灰褐和白色相间的斑纹,翅膀灰褐色带暗斑,只有尾巴略微美观,灰色的尾巴上有四条宽阔的黑白色横斑。整体上,色彩昏暗,缺少美感。而鹰的嘴,弯曲尖锐,眼睛经常咕噜噜转,狡黠而阴险,看上去一脸凶相,杀机密布。它没有黄鹂艳丽的美貌,没有鹦鹉学舌的机灵,没有百灵鸣叫的婉转,没有麻雀亲民的朴素,甚至没有斑鸠的憨厚。可我为什么对它充满了敬畏?也许是潜藏在内心的那种对英雄的膜拜吧!在我的心中,鹰就是鸟族中的英雄。
崇拜英雄的情结,让我对鹰接近痴迷。少年时代,我常常站在山坡上,仰望、凝视。鹰早已消失在我的视线,但我依旧仰着脸,望着天空发呆。我听见有人从我的身边走过,他们说:“这孩子,看啥呢?”我没有搭理他们,依旧望着天空,他们好像也抬起头,在天空中巡视,然后就说:“看啥呢,这傻孩子!”
我有点迷茫,我问自己:“看啥呢?”
我又对自己说:“看鹰啊,鹰呢?”
我回过神来,终于明白,鹰,已经飞走。
很多年后,我一次次写我记忆中的鹰,一次次想起当年傻乎乎看鹰的情景。想着想着,我就想笑,那时的我,真的很傻。是的,很傻。
老歪说鹰狠毒、凶猛、残忍,我并不感到吃惊,我觉得,作为一种动物,鹰生来就是为了搏杀的。对于鹰,猎杀其它动物,就是为了生存,能够自由地活着。因为鹰知道,不去捕猎,就没有食物,就面临死亡。
在此后的岁月中,我不止一次看到那些惨烈的场景。我知道,我以后还会看到,只要它们在大自然中生存着,战争就不会结束。
我第一次看到鹰残酷的猎杀,是针对一只野兔。那是一只秋天的野兔。秋天的野兔是肥美的,经过农人一季的劳作,田野里到处都是成熟的果实。红薯、玉米、大豆、花生、萝卜、白菜都是它们的美食,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田野里到处弥漫着粮食蔬菜成熟的气息。吃了一个夏季青草的野兔,开始出没在庄稼地里,吃了玉米吃大豆,吃了大豆吃花生,吃了花生吃萝卜。广袤的大地成为野兔们的粮仓,一只只吃得膘肥体壮,在四野里横冲直撞,尽情地撒欢。
就在野兔养得膘肥体壮,四处撒欢时,鹰来了。鹰总能闻到野兔鲜美的气息,野兔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为鹰而生,为鹰而死。野鸡也是,野鸡也是在秋天吃得肥嘟嘟的。肥美的野兔和野鸡,都是鹰喜欢的美食。但那一次,野鸡是幸运的,野鸡藏在茂密的林子里,躲过鹰的眼睛。野兔还在山坡上撒欢,它们没有感知到危险的来临。
这是一只黄灰色的野兔,体型较大,肥嘟嘟,肉墩墩,四五斤的样子。此时的野兔,在山坡上一块花生地里溜达。它像是在觅食,蹲在地上,用前爪不停地在土地里扒拉,似乎是在寻找农人遗落在地里的一颗花生,但什么也没捡到。有时又像是在玩耍,它蹲在地上,抬起前爪,在摆弄着什么,憨憨的模样,那么的可爱。
我那时正在挖红薯,天有点燥热,坐在一棵低矮的松树下歇息。谁也没有感到危险的降临。野兔没有,它饶有兴趣地玩耍,这是属于它最悠闲的时光,这里的山坡、土地、树木都是它的地盘,它可以在这里自由地游玩。我也没有发现,我在劳累后的歇息中,享受一段短暂的快乐——观看一只野兔的可爱。
鹰就在这时,出现在山坡,它迅猛地向野兔扑来。我有点惊恐,突然发出一声惊叫。野兔在我的惊叫声中,看到了一团黑影向它扑来。它迟疑了一下,大概有一两秒钟时间,瞬间清醒。野兔迅速跳起来,向山坡下狂奔。
野兔奔跑的速度,让我吃惊,其速度之快,如风驰电掣。我后来才知道,野兔奔跑的速度极快,每小时可以达到50千米,最高时速70千米。野兔快,鹰更快,鹰的时速是每小时一百多千米,最快时可以达到二三百千米。尽管野兔疯狂奔跑,但在鹰箭一般地追赶下,很快就被鹰扑倒。野兔似乎不甘束手就擒,就在倒地的那一刻,野兔仰面朝天,用双腿朝鹰的腹部蹬去,这一招叫:“兔子蹬鹰”。鹰急忙后退,趁着鹰后退的刹那,野兔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弹跳起来,转身又折回山坡,狂奔而来。但野兔哪里是鹰的对手,鹰一个猛扑,再次将野兔扑倒。我一惊,知道野兔危险,就对着鹰大声地吆喝,但鹰并没有停止进攻,两只利爪狠狠地刺进野兔的脊背,随即传来一阵尖锐的惨叫,然后就没了声息。我急忙跑过去,看到鹰从山坡上腾空而起,向对面山坡上的树林里飞去。当我跑到鹰与野兔搏斗的地方,只看到几点斑斑血迹。
一只鲜活的生命,在我的注视下,成为鹰的美味。生命的脆弱,让我的心中涌出淡淡的忧伤。这一刻,我对被鹰杀死的那只野兔充满了同情。我呆呆地站在山坡想,如果我当时捡起一块石头,投向苍鹰,说不定就会救下那只野兔。但我没有行动,像一个冷酷的看客,观看一场生死对决。我觉得,我是那么的冷血。
多年以后,当我想起苍鹰与野兔的搏杀时,我还在想,我为什么没有捡起一块石头,投向那只凶残的鹰呢?其实我明白,就算我当时能救下那只野兔,但我能保证它不会碰到另外一只鹰呢?是的,我不能保证,更不能保证所有的野兔不被鹰猎杀,还有那些把野兔视为美味的人类?在这个地球上,人与人,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之间的残杀,每天都在上演。区别在于,有些你能看到,有些你看不到。
三
我总是觉得,我是个充满矛盾的人。我喜欢鹰,可面对鹰残忍的猎杀,我又对鹰充满了仇恨,尽管那种仇恨常常被我找出的各种理由融化。但当我看到那些弱小的动物死在鹰的利爪之下时,我的心总是生出莫名的忧伤。后来,我又多次看到鹰抓野兔,每次看到那些惨烈的场景,心里就泛出一阵阵的酸楚。
如果说一只野兔让我忧伤,那么一只雉鸡的死,让我的心隐隐作痛。记不清是哪一年,不敢确定是不是1995年,但无疑那是一个春天。那天我去山坡上种豆子,累了坐在树下休息,对面山坡上,说是对面,其实也就一二百米的距离,一棵高大的松树上,蹲着一只鹰,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鹰的头在扭动,大概是在窥视猎物的踪迹。
在山坡上看到一只鹰,并不稀奇。在老家的山坡上,稍微细心点,经常可以看到隐蔽在树枝间的鹰。它们要么飘在天空中盘旋,要么躲在树枝间窥视猎物。对于鹰的到来,我开始很是关注,停一会儿就看看那只鹰飞走没有,每次看它,它都还在那里蹲着。那只鹰很有耐心,就那么蹲着。但我没有耐心,我不再看它。我觉得,这只鹰有点傻,我不能也像鹰一样傻乎乎吧。
我不看鹰时,却发现一只蚂蚁,黑色的蚂蚁,大个头的蚂蚁,比细腰马蜂小,比夏天那种花蚊子大,全身黑色,头上顶着两条长须。这是一种常见的蚂蚁,它们的蚁巢筑在干枯的树枝上,有时筑在草地上。在山坡上歇息,冷不丁就会有一两只蚂蚁爬到你身上。我想找找它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扭头看了一圈,没发现附近有蚁巢。我捡起一根小树枝,放在黑蚂蚁面前,堵着它的路。它看到树枝,就折转回来,往别处爬。我再把树枝拿过来挡着它的路,它还是不停地寻找出路,左冲右突,细腿乱扒拉,却翻不过那根树枝。我看着就感觉累,但它却不知道停下来休息。我觉得,蚂蚁比鹰还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