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座山 ,那一片湖

作者: 熊代厚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座大山,山下有一片清清的湖水。

题记

1

我小的时候身子就弱,父母在很远的地方上班,他们没法照料我,就把我送到了大山里的外公家,那一年我才六岁。

到外公家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要翻好几座山,弯弯曲曲的山路像一根长长的灰色绳子缠绕在群山间,绳的一头握在我们手里,另一头无限地延伸,连着天上的白云。

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外公的村子,白的墙,黑的瓦,绿的树,蓝蓝的炊烟慢慢地升起,慢慢地扩散。有一条细长的土路如一根线,弯弯曲曲地绕在村前。他的村子叫紫桐凹,但外公并不在村里住,他住在更深更远的大山里,做护林员,外婆陪着他。

外公以前先是做生产队长,后来做了护林员,我去的那一年,他已六十多岁了。

每天清晨,他都要到后山去,带着他那一杆老猎枪。后山还有一片湖,湖不大,但水很清。

白天,有大鹰在头上盘旋,每次我都看到它们是从后山飞来的。它们在蓝蓝的天上飞着,有时会飞得很低,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身上的翎毛,黑白相间,一根一根的,整齐地排列着。太阳把它们的影子投下来,像黑色的闪电一晃而过,我能听到翅膀滑动空气的呼呼声音。每当这时,它们会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声,回荡在山谷间,外公家的小鸡小鸭被吓得赶紧躲在大石磨的下面咯咯地叫。

站在外公的小屋前,可以看到后山的山尖,雾气缭绕,忽隐忽现。后山的山尖有些歪,外婆说那是神仙的脚踏的。很多年以前,后山下的湖里有一条黑龙作怪,每年要出来在山下的村里吃小孩,祸害了好多年。玉皇大帝派二郎神来除怪,黑龙向东北方向逃跑,二郎神跟后面追,一脚踏在后山尖上,力气太大了,把山尖踩歪了,一直到今天都回不过来。外公说,山尖上,至今还有一个大脚印,有几间房子大,我便在无数个夜晚做梦能上去看一看。

最让我着迷的是太阳每天总是从后山的顶上爬出来,又红又圆,像个大车轮,把村庄和田野都映红了。小河里的水也泛着红艳艳的光,连飞过的小鸟,身上也被染上一层红光。

月亮也是从后山的顶上爬上来的,金黄金黄的。开始的时候,我总担心它会从山尖上滚下来,可从来没有过。它慢慢地升高,变成一个巨大的银盘,照得院子里的每一根小草都清清楚楚。

外婆说月亮里有一棵桂花树,每年秋天,就往人间落桂花。我曾睁大着眼睛,仔细地看过月亮,上面确实有一棵树。我端着小板凳,坐在月亮下眼巴巴地看着那上面的树,等了很久,但并没有桂花落下来。我问外婆,外婆说月亮是从后山升起的,桂花都落到后山了。一阵风从后山轻轻地吹来,风里散着淡淡的桂花香,外婆的话是一点儿不错的。在我的小脑袋里,后山落满了桂花,一片的金黄。

但外婆不让我去,她说后山有不少狼,这让我又有些害怕。深夜,在外公的小石屋里真的可以听到狼的嗥叫,正是从后山传来。这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在群山里回应着,让我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外婆说狼的嘴巴很长很长,黑乎乎的,伸出的舌头红红的,滴着血。它们有时还会扮成外婆的样子,戴着蓝色的头巾,穿着蓝色的褂子,黑色的裤子,拄着拐杖,它会给你几块方糖哄你,然后悄悄地把你吃掉。想到这些,我赶紧用被子捂住了头,不敢喘大气。

但诱惑远远大于恐惧,我有外公,怕什么呢?外公有枪,好长好黑的枪,会冒烟的枪。他的枪法是那样好,什么样的狼都会死在他的枪下。

我一想到他的枪,那清脆的枪声就在山谷里回荡,枪口冒出的蓝烟渐渐地在眼前飘着,我便再也睡不着了,醒了好几次,盼着天快点儿亮。

2

终于要动身了,可那天的太阳起得特别迟,我不知到外面看了多少回,才看到它懒洋洋地爬上了后山尖。外婆把我的头梳得光光的,还扎了一根红头绳,说红头绳能带来好运气。她又在我的碗里加了一个金灿灿的鸡蛋,说今天要走远路,要多吃点儿才行。

我们终于出发了,我跟着外公,阿黄跟着我。

阿黄是外公家的一只大狗,毛像缎子一样光滑,在阳光下闪着金黄的光。它两只眼睛黑亮亮的,特别机警。它喜欢用它蓬松松的大尾巴在我的腿上磨蹭,特别舒服。走路的时候,它老爱用嘴衔着我的裤角。我真想骑在它身上,可惜它不是一匹马。我搂着它的脖子喊它“阿黄,阿黄”,它会仰起头,“汪汪,汪汪”地回应着。

春天的早晨,路上有很多的露水,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红光,像一颗颗红色的珍珠。我在这些宝石里行走,这些闪亮宝石在我的脚下纷纷破碎,还没到山脚下,我的鞋子全湿了。

后山真正的名字叫莺子山,可能是太高吧,只有黄莺才能飞过去。爬到山梁,看到一个巨大的山谷,像一口大锅,深深地陷在山里。锅沿像刀削的一样,人站在它的面前,好像有一种力量把你往里面吸,让人有些头晕。

我有些害怕了,拉紧了外公的衣襟,不再敢朝谷底看一眼。

到山顶只有一条小土路,两旁是茂密的竹子。阳光被竹子切割成千万条光柱,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

走过小土路,前面突然开阔起来,有一块较大的平地,上面有很多的残瓦破砖,还有好几十个石礅子。外公说这里原先有一个宫殿,现在只剩下了一片废墟。

在宫殿的后面,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树,要五个人才能抱过来。树冠像一把巨大的伞,遮护着这一片废墟。外公说这树有几百年了,他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最奇怪的是,在白果树中间的枝桠间,又长出一棵黄杨树,有小脸盆那般的粗,枝繁叶茂,和着白果树的枝叶一同向天空伸展。外公说这叫“伯母抱皇儿”,曾受过皇帝的封。

我们在大树下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向山顶攀登。终于看到了那个大脚印,实际上它是一个小石潭,呈长方形,有一间房子那么大。

小潭的潭底是一块整石,里面的水非常清,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的石头。潭里有一些红红的小鱼,悠闲地摆动着尾巴,静静地游来游去,就像浮在空气中一样。阳光向下一直照到潭底,鱼的影子映在水底的石头上,呆呆地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又向远处游去了,十分迅速。外公说它们是龙鱼,是龙的后代。

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远处的长江像一条白色的带子横在天边,隐隐约约,不时传来轮船沉闷的汽笛声。山下的村庄像一个个小小的火柴盒,田野像一块绿色的棋盘,而其间的塘坝,如同一面面小镜子,在阳光下白白亮亮的。

我仔细地看着这山脊,想着红红的太阳和黄黄的月亮都住在这上面,现在,我正站在它们的家里。

山风一阵阵吹来,送来呜呜的松涛声。几只小鸟从眼前飞过,像闪电一样不见了。它们是黄莺吧,这个大山叫莺子山,只有黄莺才能飞得过,现在,我和黄莺飞得一样高了。

在山顶,能看到那片大湖,原来,大湖就在后山的脚下。

我们来到了湖边,湖水好清啊,可以看得见里面的小鱼在游来游去。风起的时候,湖面上泛起一层一层的波纹,白亮亮地闪着光。风过去了,整个大湖变得十分安静,像一块大大的美玉,嵌在群山间。

有几只野鸭悠闲地浮在水面上,湖水倒映着它们。它们一点儿都不怕人,一直游到岸边,我能清楚地看见它们红红的小脚丫子,在湖水里一划一划的。它们黑黑的小头歪着,一对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我真想抓一只过来,可等我一抬手,它们突然就飞了起来,真没想到在水里游的这帮家伙飞得这样快。

湖对面的半山腰,有一座白色的塔,塔的影子印在湖水中,十分好看。起风了,水里的塔影就开始扭曲,直至破碎,风过去了,它们又拢合,成一个新塔。塔的下面是一座古庙,隐在树丛中,只露一角飞檐。隐隐的,有钟声传来,外公说那里有和尚,在撞钟呢。

湖的南岸,是一片银杏林,每棵树都很高大,在这初春时节,刚抽出了鲜绿的叶。

今天的运气真是不好,一大早出发,已是快中午了,可外公的枪到现在还没有响。我快走不动了,在银杏林里坐下来。

太阳升到了头顶,光线穿过茂密的银杏树枝叶,渗透着它的热量。我满头的汗水,顺着红红的小脸往下流。原先穿的小棉袄也早脱了下来,我坐在一根大树桩上不想走。

外公也坐了下来,他点上了一袋烟,吧嗒吧嗒地吸着。蓝色的烟雾袅袅地升起,一层一层地向上浮动,一圈一圈地慢慢扩散,在金色的阳光下流动着,我感觉像是在梦境中。

他的眼睛眯得很厉害,但看不出一点儿的沮丧。

他的头发都花白了,特别是耳朵旁边的。他的脸是一种古铜色,上面爬满了许多的小沟,流下来的汗就盛在里面。

外公老了么?为什么大半天,没有打到一只猎物,哪怕是一只小鸟?

为什么今天什么也没遇到呢?是因为我么?我成了外公的小累赘了,因为我跑不动,耽误了外公的脚力,他可能因为要照顾我,错过了不少寻觅猎物的机会。我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愧疚,就有了后悔。

“外公,我们回去吧,这些家伙看见我都躲了起来。”我摇着外公的手,很认真地说。

“会有小东西出现的,小宝。它们有的还在睡懒觉,等会就会出来的。”外公摸了摸枪口,说得很肯定。

他一直叫我小宝,其实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是梅香。我出生的时候,腊梅花正开,一直飘到屋子里。外公和外婆都叫我小宝,我是他们的宝贝。

一阵山风轻轻吹过,树林里传来沙沙声。

突然,外公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的眼里闪出光来,耳朵也侧过来。

他快速地取下了枪,对着远处的一棵大树举了起来。他的脸紧紧地绷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我什么也没看清的时候,啪地开了一枪,就像大年夜的一声爆竹,在群山间一层一层地回响。

“小宝,我们打中了一只鹿。”外公拉着我,快速地向开枪的地方跑去。

果真是一只野鹿,后腿被外公打中了,流着鲜红的血。它只能用三条腿站着,靠在一棵银杏树上瑟瑟发抖。

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母鹿,全身的毛细密而柔软,呈现出金黄色,只有肚子下面是白色的。它见到我们,并没有逃走,它的另三条腿是完好的,它完全可以逃走的,为什么不跑呢?是等我们来捕它吗?

外公也有些困惑,拉着我走上了前,看到在树旁的草丛里,还有一只小鹿。

小鹿还不太会走路,走了两步就跪了下去,仰着头,嘴里发出呦呦的叫声。

它的毛粉粉的,好像还湿湿的,贴在身上,两只眼睛像两颗黑葡萄。

它的小腿都是白的,蹄子呈粉红色,原来它生下来没有多久。

母鹿好像忘记了它的伤口,忘记了它在流血,也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它只是在用心地舔着小鹿的全身,从头到脚,一寸一寸的,没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外公和我都屏住了呼吸,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母鹿抬起了头,我分明看到它的眼里含着泪水。它低沉地叫了一声,在水面和山谷里轻轻回响,是那样的悲切。它转过了头,望着外公和他的黑黝黝的枪口,大颗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我的心像被小针扎了一下,外公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放下了他的猎枪,爬到对面的山岩上,拽了一大把草药,用石头捣烂,给母鹿敷上,又用一根细细的葛藤,给母鹿绑上。

“小宝,我们回家吧。”他轻轻地摸着我的头,眼里有无限的慈爱。

我使劲地点点头,牵着外公的手离开了鹿妈妈和它的宝宝。

母鹿看我们走了,呦呦地长叫了一声,久久地回荡在耳边,响在心里。

太阳快落山了,像一个大大的红气球挂在天边。群山和树林都染上了一层玫瑰般的红色。树林里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呼朋引伴,准备睡觉。我牵着外公的手向山下走,阿黄忠实地跟在我们的后面,摇着它蓬松的大尾巴。

第一次跟外公到后山,两只手里空空的,可我的心里却装得满满的。

3

夏天来了,可外公家里一点儿都不热。

在小石屋的前后,有三棵十分高大的古槐树,把整个小屋都笼罩在一团浓密的槐荫里。五月刚到,白白的槐花开了,远远地看,像一条条瀑布从外公的屋子旁挂下来,山风一吹,香香甜甜的,弥散在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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