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与树
作者: 王俊义谷寨老楸
谷寨人姓谷。
老谷说:不是谷子的谷,是山谷的谷。
谷寨的人说:还是谷子的谷实在,山谷的谷是空的虚的。
谷寨出的谷子,是做黄酒的小谷子。
秋分之后,小谷子成熟,谷寨面南的山坡,黄亮亮的谷穗随风摇摆。收割小谷子,是叼穗的。拿一把锋利的镰刀把谷穗割掉,丢进箩头里。或是拿一把剪刀,剪掉谷穗丢在背筐里。割小谷子穗和剪小谷子穗,谷寨人偏叫叼谷穗。好像到了秋分谷寨人就成了鸟,收割谷穗,就是叼的。
小谷子穗叼回来,挂在屋檐下,和夏天踩的麦曲为伴。
麦曲是谷寨人发酵黄酒的。夏天收割之后,第一次磨小麦面的时候,把磨成半碎的小麦搲出二十几斤,作为麦曲的主料。把去年挂在屋檐下的一小块老麦曲捣碎,拌在刚刚出磨的半碎小麦里。撇下来几块苘麻的叶子或是藕叶,铺在一个土坯模子里。兑上水把掺了老麦曲的半碎小麦搅匀,装进土坯模子。留下的另一半苘麻叶子把半碎的小麦包起来,当家的男人站在土坯模子上,双脚用劲儿踩着。直到把半碎的小麦踩得很瓷实,结构在一起,就成了一块新麦曲。从土坯模子中取出麦曲,拴一根麻绳,吊在屋檐下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麦曲就熟了。
立冬之后,挂在屋檐下的小谷子被风干了,轻轻一揉,簸箕里一层金黄。在磨坊里把谷壳舂去,小谷子就摇身一变为小酒米。放在锅里熬成粘稠的块状,谷寨叫做酒酶。酒酶是很香的,每个谷寨的孩子放学的时候,都要吃一碗酒酶。煮酒酶的人拍拍孩子们的脑袋说:“吃了酒酶,长了一岁。”不吃酒酶,孩子们长大的一岁在谷寨人眼里是不算数的。
酒酶放到温凉时,取下屋檐下的麦曲,在案板上捣碎,掺进酒酶里。把麦曲和酒酶搅拌均匀,装进酒瓮里。瓮盖上裹了一层麻布,紧紧盖住瓮口。细密的人家,还要烧一些乌桕树籽熬的蜡,把盖子和酒瓮的接合部密封完好。酒酶就在酒瓮里发酵一个冬天,最后成为谷寨的黄酒。进入腊月,打开酒瓮,满院落的酒香让谷寨醉去。杜甫说的“莫道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里的腊酒,大概就类似于谷寨的黄酒。
谷寨曾有过一个往事:在做黄酒的日子,谷寨银圆最多的谷金子,后墙砖块被一个盗贼撬开了。半个身子还没有钻进来,被谷金子守家的门丁发现了。门丁问谷金子:“咋收拾他?”
谷金子说:“让他吃两大碗拌了麦曲的酒酶。”
酒酶是很香的,两大碗很快被盗贼吃完了。门丁搬来一把小板凳,支在盗贼的下巴颏下边。盗贼想往外退一步,下巴颏被小板凳阻挡在砖墙里边。两只手想动弹一下,又夹在墙壁和身体之间。拌了麦曲的酒酶遇到盗贼肚子里的温度,很快就发酵了。盗贼的肚子越撑越大,最后炸裂开来,死掉了。
每家做黄酒,把拌了麦曲的酒酶装进酒瓮之后,每个母亲都要对孩子们讲这个半真半假的往事,告诫孩子们不要偷吃酒酶,不然会撑死的。
谷寨关于酒酶的故事,骡马镇每个村寨一年一度做黄酒,一年一度就对孩子们重复这个往事。酒瓮放在门旮旯,没有一个孩子愿意打开酒瓮,偷吃一碗拌了麦曲的酒酶。
谷寨黄酒做得最有名的女人,是谷丰一的老婆梅子秋。
谷丰一房后几十米远的路边有棵老楸树,树影落在谷丰一和梅子秋的院子里,树却是谷寨银圆最多读书最多的谷立夏的。老楸树开花的季节,是三月底四月初。一树楸花一树紫色,开得很文静,一点也显不出开放的喧闹。在很远的地方看一树楸花,简直是在看一树楸叶。紫色的花朵和绿色的叶子,真的十分相似。楸花开放的日子,到谷寨的人,没有看见楸花,先闻到楸花浓烈的甜味。
楸树的紫色花朵开放正浓的日子,谷丰一腰上系着一根绳子爬到楸树上,摘一篮子楸花系到树下。梅子秋把楸花倒入晒墙里,轻轻扒开让花朵们晒太阳。谷丰一摘了三篮子楸花,晒墙就铺满了。两个太阳过去,楸花就晒干了。梅子秋把楸花装进一个袋子里,挂在屋檐下。到了夏天踩麦曲的时候,梅子秋把楸花取下来淘净,掺在半碎的麦子里。麦曲踩出来,挂在屋檐下,就散发出楸花特有的浓香。梅子秋的黄酒,用掺了楸花的麦曲发酵出来,就跟谷寨别人家的黄酒不一样。梅子秋说:春天的楸花,夏天的麦曲,秋天的谷子,冬天的酒瓮,一年四季都兑在黄酒里。腊月间打开酒瓮,就把一年四季都打开了。黄酒的醇香,就是一年四季的醇香。
谷寨人家做黄酒,一般都是一年一瓮,最多也就是一年三四瓮。梅子秋做黄酒,每年都要做一二百瓮。进入腊月,梅子秋和谷丰一就在谷寨的老楸树下摆一张桌子,放三四瓮黄酒,卖给经过谷寨的人。一个腊月正月,梅子秋自己留下几瓮黄酒,剩下的黄酒卖完了,就挣下了过年的钱。
腊月间,老楸树上的风老鸹窝子显露在天空下,有三四个箩头那样大,几十只甚至上百只风老鸹成群飞出去,又成群飞回来。在楸树叶子很稠密的夏天和秋天,谁也不知道老楸树上有这么多风老鸹,也看不见风老鸹成群成群地飞来飞去。到了霜降来临,老楸树叶子飘落殆尽,谷寨人才发现,树上的鸟巢里,竟然有这么多的风老鸹。风老鸹是群居的飞鸟,在春夏秋三季,它们三两只一群分开觅食,谷寨人根本注意不到它们。过了霜降,风老鸹们一个家族几十只上百只群体觅食,它们离开老楸树遮盖了一片天空,它们回到老楸树也遮盖一片天空,谷寨人才知道,和自己为邻居的风老鸹,是谷寨的另一个庞大家族。
梅子秋对于腊月有一种深刻的眷恋,当风老鸹落在巨大的鸟巢里,集体鸣叫着,那就是她的酒幌。经过谷寨买梅子秋黄酒的人,都会抬起头看看头顶上风老鸹的巢穴。对梅子秋说:“这么大的鸟窝。”
梅子秋说:“一百多只风老鸹住在里边。”
风老鸹有时落在老楸树上,一个一个黑点,均匀地分布于每个树枝上。买黄酒的人就说:“风老鸹们,跟树叶一样。”
梅子秋说:“风老鸹是冬天的树叶。”
也有买黄酒的问:“老楸树上咋会有这么大的鸟窝?”
梅子秋说:“鸟窝上的树枝是不能拽的。男娃拽鸟窝的树枝,不会读书;女娃拽鸟窝的树枝,不会扎花。男娃拽了脑笨,女娃拽了手笨。”
世上的男人都是一个德行,见了漂亮的女人都要找个因由多说几句话。买梅子秋黄酒的都是男人,他们买梅子秋一瓮黄酒,也跟梅子秋说了一箩头话,因为梅子秋太漂亮了,更因为梅子秋的男人谷丰一太窝囊了。
梅子秋是谷丰一父亲赢回来的。
梅子秋的父亲是个赌徒,谷丰一的父亲也是个赌徒。在骡马镇的赌场里,一夜之间梅子秋的父亲把六亩地输给了谷丰一的父亲。当梅子秋的父亲把六亩地的地契交给谷丰一的父亲时,梅子秋的母亲哭了,她跪在赌场里问自己的丈夫:“六亩地给别人了,我们吃什么?”
梅子秋的父亲说:“吃风喝沫。”
谷丰一的父亲说:“赌场无情,赌场无悔,我也没有办法。”
梅子秋的母亲说:“把我们的闺女给你们吧,长大了给你们当儿媳妇。”
谷丰一的父亲说:“好吧。”梅子秋就成了谷丰一的老婆,成了谷寨的一个女人。
到了谷寨,吃了泉水,梅子秋就白得跟水花一样。到了谷寨,喝了黄酒,梅子秋红得跟山寨红小谷子一样。一个女人一半白一半红,就是红白花。腊月里天冷,颜色深的女人颜色更深了,颜色浅的女人颜色也深了,腊月里站在老楸树下卖黄酒的梅子秋,依然是朵红白花。阳光从风老鸹的巢穴里流泻下来,落在梅子秋的脸庞上,白的更白红的更红,让买黄酒的男人们怦然心动。
一厢情愿地怦然心动,是男人们高估自己的低级情感。梅子秋不会为了一瓮黄酒,就对某个男人怦然心动了。很多岁月不是属于怦然心动的,而是属于心若磐石的。在每一个买黄酒男人面前,梅子秋心若磐石。
谷寨分为前寨和后寨。梅子秋在前寨,漂亮却超越前寨,飘到了后寨,也飘到了很远的村庄。前寨的男人们对于梅子秋的漂亮习以为常、置若罔闻,后寨的男人们在腊月梅子秋卖黄酒的日子,却趋之若鹜,到老楸树下买黄酒。前寨姓谷的和后寨姓谷的都出自一个氏宗,后寨的谷家却瞧不起前寨的谷家。前寨的男人们固守于谷寨,很少到远处读书,也很少离开谷寨到远处做生意。包括前寨的读书人谷立春,也仅仅是读了很多年私塾,会背诵四书五经会背诵唐诗宋词而已。后寨的谷家,男人喜欢闯荡和流浪,背着包袱到远处熬相公当伙计或是当掌柜,背回来的银圆,在后寨盖起了方圆几十里都眼馋的院落。后寨的男人们读书,也要到远处去读,还有人背着行囊到上海考上了交通大学。
骡马镇的镇长,是后寨的谷立夏。骡马区的区长,是后寨的谷立冬。骡马镇镇长谷立夏的儿子谷丰九,在开封读河南大学。腊月回到谷寨,让谷寨人眼睛颤抖。他留了一个分发头,头发梳得溜光溜光。腊月的凉风吹动,谷丰九的头发又显得分外蓬松。河南大学的校服是黑色的,前胸左边有个稍微倾斜的口袋。别一根派克金笔做口袋的装饰,也是身份的象征,谷丰九就成了谷寨腊月最时髦的角色。
那个时代大学时兴乡村调查,谷丰九在谷寨调查了几天,就把自己调查到了老楸树下。他见到梅子秋,脸色竟突然红了。他弯下腰说:“大嫂好。”
梅子秋说:“卖一瓮黄酒,能好到哪。”
谷丰九从梅子秋的语调里,听到了无尽的忧伤。
谷丰一的老婆,是谷丰九的大嫂,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在腊月,在老楸树下,只有梅子秋和谷丰九的时候,天经地义轰然崩塌了。谷丰九怦然心动的瞬间,梅子秋也怦然心动了,一个老掉牙的才子佳人往事在谷寨上演了。谷丰九说:“大嫂的名字,很好听的。”
梅子秋说:“梅子到了秋天,就是一树枯叶,好听又该如何。”
谷丰九无语。
梅子秋卖了最后一瓮黄酒,腊月的太阳还挂在谷寨的寨顶上。梅子秋往回走,谷丰九跟着梅子秋走。老楸树的影子落在梅子秋身上,花花搭搭的。风老鸹的影子,落在梅子秋身上,给红色褂子印上了一个飞翔的图案。梅子秋说:“你回去吧。”
谷丰九依然跟着梅子秋走。梅子秋打开一把铜锁,两个人进了院落,谷丰九问:“大哥呢?”
梅子秋说:“去骡马镇赶集了。”
一切都发生了,一切都无影无踪。梅子秋说:“萍水相逢萍水离。”
谷丰九却不愿萍水而离,一个腊月,谷寨上飘满的不是风老鸹的翅膀,而是谷丰九和梅子秋的影子,把谷寨每户人家的院落挤满了。
谷立夏虽然是骡马镇的镇长,对儿子谷丰九却无可奈何。他说:“丰九啊,开封的好女人多得是,何必要吊死在梅子秋这棵树上呢?”
谷丰九说:“吊死也就吊死吧。”
谷立夏掏出腰间的手枪说:“再纠缠梅子秋,我一枪把你的脑袋打成瓜壳。”
谷丰九把手枪夺过来,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我还是自己来吧。”
谷立夏只有谷丰九这一个儿子,也就屈服了。
最难以接受的是梅子秋的丈夫谷丰一。他对梅子秋说:“你是我爹拿六亩地换来的。”
梅子秋说:“六亩地本来就是我们家的。”
谷丰一说:“你爹输了,六亩地就变成了我们的。现在你回去,我还要六亩地。”
梅子秋说:“谷丰一啊,你还好意思说,我来三年了,肚子比一张绵纸还薄,你就不是一个男人。”
人世上的事情都比绵纸还薄,却都不愿意捅破这张绵纸。一旦捅破了,绵纸就没有价值了。谷丰一如同心脏被戳了一刀的老牛,咕咚一声倒下了,垮塌了。身体上的肉被梅子秋一刀一刀割去,而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过了两天,残阳斜照谷寨。一顶轿子从后寨出发,经过老楸树到了梅子秋的院落。暮色苍茫,大地迷蒙,梅子秋坐在轿子里,一闪一晃地经过前寨到后寨去。前寨的院落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梅子秋的轿子穿过夜色。轿夫沉重的脚步,似乎不是踏在石板路上,而是踏在前寨人的心口上。
正月过半,谷丰九到开封读书,前寨恢复了平静。梅子秋经常站在老楸树下,朝路口眺望。一个多月时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却又像发生了很多。
每一个日子,都像一张膏药,贴在每个人的身上。谁都以为什么也没有留下,却在身体某个部位或是魂灵的某个部分,留下一个膏药的印痕。腊月和半个正月,梅子秋身上留下了揭不掉的伤疤,也留下了揭不掉的膏药痕迹。谷丰九的身上,留下了和梅子秋相同的伤疤和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