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

作者: 张海洋

陌生城市的夜晚,总能让人生出异样的情绪。尽管街道上的灯光和霓虹与自己的城市并没有多大区别,空间上的距离感却可以隔绝一些东西,也能引发一些东西。所以,吴鹏像戒除烟瘾一样难受,压抑着随时翻看手机的习惯性动作,他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这些五彩缤纷的尘世当中,机械地跟在大黄身后,品味着一种久违的陌生感。

五年了,这是吴鹏第一次到外地出差。经理知道他家里的状况,所以找他谈时,有些为难或者说是不好意思。吴鹏倒有些释然,答应得很痛快,似乎这不是一趟公差,而是一次难得的外出游玩的福利。吴鹏心里清楚,公司这几年已经对他够照顾的了,很少安排他加班,外地出差几乎没有,最多是人手安排不出来时让他到本城附近的项目转转。他是知道感恩的,这几年大环境不好,公司也是艰难运营,好在今年下半年签了一个大单,一多半的人都去了那里,剩下的人又发烧生病请假了几个,所以能派出去的也就他和大黄了。

沿着步行街走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路,大黄说:“你发现没有,这条街上的饭店招牌上大都带着‘吊锅’两个字,肯定是这里的特色,今天晚上就吃这个特色了!”他得意自己的分析和判断,经常跑外勤,生活经验是吴鹏所不能比的,也是吴鹏所羡慕的。大黄两个孩子,一个大学毕业在深圳上班,一个在上海读研,都能独立生活了,爱人的工作也清闲,他去哪里干什么都没有牵挂,吃啊喝啊玩啊,随心所欲,这是吴鹏做不到的,所以饭桌上,大黄拿来一瓶酒要和他对半分时,被他结结实实地拒绝了。

大黄心有不甘,劝道:“既然出来了,就不要想其他的了。吃饱喝足,等会儿我再领你找个地方放松一下……”他脸上带着亲切又诡秘的笑容,从吴鹏的手里抢夺着酒杯。“黄哥,我真不能喝,你知道家里有个病号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放心不下。”吴鹏面露难色。“你活得太累,心太重!”大黄放弃了争夺,给自己斟满了酒杯。

事儿不落在谁头上谁不知道沉重。吴鹏是深有体会,几年来,他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忍受着命运的抽打,一刻也不敢停下来,他怕自己一旦懈怠下来,就再也转不动了。

吃过饭,大黄带着吴鹏去泡了温泉。大黄是个好大哥,尽管他比吴鹏大了好多岁,平时来往也不多,他同情人,有着干脆而直接的方式,这让吴鹏的心里暖暖的。也许大黄的论点是对的,人不能太和自己较真、太和命运较真,要学会妥协、变通。就像现在,因为空间距离上的隔绝,做好当下的事,忘记未来的烦恼,还没有到来的通通都不算数。

手机忽然在茶桌上轰鸣,吴鹏猛地清醒过来,伸长手臂去抓手机。是叶雨夏打来的,他心头一紧,莫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吧?但事情往往就是你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有个什么“墨菲定律”专门定义这个。“周彤发烧了,38℃,呼吸有点儿急促。”“吃药没有?”“喂了袋布洛芬。你能回来吗?我有点儿害怕……”叶雨夏的声音沉静,但吴鹏清楚叶雨夏的性格,她这样说一定是心里慌了。

“雨夏,等半个小时再量一下体温,如果不退烧就打120。我这就连夜赶回去……现在医院里床位紧张……”吴鹏一面嘱咐叶雨夏,一面起身准备回去。“天黑,你路上慢点儿开!”叶雨夏轻声说道。

吴鹏穿好衣服,叫醒了大黄,简单说了下情况,就急匆匆地去开车。三个多小时的车程,顺利的话,凌晨能回到家里。车很快上了高速,夜里视线不太好,但吴鹏还是把车速提得很快。虽说这样的突发状况,几年来不知经历了几次,这次吴鹏真的有点儿急了,他有点儿后悔把叶雨夏牵扯进来。

那天答应了经理出差的安排后,吴鹏就在想外出这几天谁来照顾周彤和吴一鸣,临时请个护工是来不及了,他就把身边的人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周彤父母都在新疆,太远。老妈前不久中风了,自己还需要人照顾,老爸肯定过不来,也不方便。周彤表妹是个护士,可最近忙着结婚呢。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叶雨夏,她有能力有时间,但问题是自己怎么开这个尴尬的口呢。

吴鹏不知道怎么定义与叶雨夏的关系,“同学”相对用得多一些吧,准确来说是同学的同学。吴一鸣读一年级时,吴鹏想让他进学校的午托班,那时周彤病情还不稳定,中午再来回接送要耽误不少时间。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午托班就是重点班换了个名称,非常热门,早就报满了。吴鹏就在亲朋好友那里找关系,看看有没有门路。后来,临开学时,一个初中同学介绍了她的同学叶雨夏,叶雨夏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兼教务主任,吴一鸣才算进了午托班。

这样就欠了叶雨夏一个大大的人情,是人情一定要还的。吴鹏虽说生活不如意,但人情世故还是理得很清。他托同学几次邀约叶雨夏吃饭,想把人情还上,叶雨夏都用各种理由推脱了,似乎真像她说的不足挂齿。还人情的事拖了很久,有种不了了之的趋势,这虽然不是吴鹏的做事风格,但又无可奈何。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初中同学要办乔迁宴,这种热闹事儿吴鹏一般都是把礼随过去,人都不去了,初中同学劝他,叶雨夏也过来,让他好歹见个面说句感谢的话,孩子要在人家学校读好几年呢。吴鹏一听觉得有道理,就去赴了宴,在那里认识了叶雨夏。

下班后,吴鹏给叶雨夏打去电话,邀她到家里吃饭。回到家里,等吴鹏给周彤换了尿不湿,打扫了卫生,喂了水之后,叶雨夏已经提了一大兜菜肴进了门。叶雨夏麻利地把外卖盒里的菜肴放进盘子里,就喊看电视的吴一鸣洗手吃饭。吴鹏盛了半碗米饭,倒了些菜汁准备去喂周彤吃饭,叶雨夏说:“我不是很饿,你忙了一天了,我去喂,你先吃吧!”“多少吃点儿!”吴鹏坚持道,然后端着碗去了卧室,叶雨夏跟着进了房间,帮忙把周彤靠在卷起的被褥上。

吴鹏用勺子挖了一点儿饭,往周彤嘴巴里送,又对着叶雨夏轻轻说道:“公司派我到安城出差!”

“哦,去吧,我来照顾她和一鸣!”叶雨夏撩了下腮边的头发,“你看周彤看我的目光柔和多了。”她又惊喜地说道。

高速上,吴鹏开得很快,汽车冷冽的灯光好像一把利刃快速地划破黑暗,他忽然甩了自己一巴掌,埋怨自己不该走神。这几年过得很不容易,他感觉到自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包括心理上的。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就是没事可做,也尽量找些事做,他受不了心里那些悄悄滋生的念头和烦恼,它们好像疯长的水草,扼住他的脖子一直往水的深处拖,直到出不了气来。结婚前后那些快乐的时光仿佛是自己前一世的记忆,他和几个朋友有个专门拼车出游的微信群,还起了个怪异的群名“叫你,你就来!”。有时谁在群里发以前游玩的图片,或者邀约去某地玩的信息,他的心就像针扎一样不是滋味,这一切和自己不会再有关系了。在某个失眠的夜里,吴鹏悄悄退了群。

蓝牙耳机里滴滴地响,提示有电话打进来,吴鹏快速接通,是叶雨夏,没等她说话,他就着急地问道:“怎么样?周彤退烧没有?”“没有,体温又升高了。还是送医院吧!”叶雨夏说。“你打120,然后把一鸣安顿好,让他自己先睡。我和表妹联系一下,听说现在医院床位紧张。我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下了高速直接去医院。”吴鹏有条不紊地安排道。

事情果然和预想的一样,这几天医院里人满为患,吴鹏焦急地等了许久,表妹才回过话来,说是在医生休息室里加上一张病床。

这几年,和医院没少打交道,吴鹏一想到病房的消毒水味就有种呕吐的冲动。周彤出车祸后,在ICU住了一个多月,出了ICU又在普通病房住了两个多月。他有时候想,医院应该是这世间最奇特的地方,生在这里,死也在这里,其实叫“生死站”更合适,从这里来,也从这里离去。他守在ICU的门外,和守在地狱的门口没有区别,心里木木的,要说有感觉,大概只有一些因等待产生的焦灼而已。后来,焦灼又演变成胡思乱想,周彤死了,该怎么办?周彤瘫了,该怎么办?周彤残了,该怎么办?他在窗边来回徘徊,周彤妈拉着他的袖子,红着眼睛和他说些宽心的话。那些软软的浸满泪水的话,吴鹏都没有记住,只记住了一句话,“这都是各人的命运!”

这之前,吴鹏从不操心这些事情,读书,成绩不好不坏,毕业找份工作,收入不多也不少,成家娶了周彤,感情不算完美无缺也称得上是和谐融洽,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样子。他畅想着等儿子上了大学,自己就领着周彤天南海北地浪荡,好好享受美好时光。但是,咣当一下子,他的世界碎了,碎得不可收拾。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五年,有时午夜梦回,他还是能感受到那份令人窒息的恐惧。

下了高速,吴鹏又给叶雨夏打去电话。叶雨夏告诉他,已经住上院了,医生正在给周彤输氧并做一些检查。“辛苦了!”说完,吴鹏感到有凉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进了病房,找到周彤住的地方,吴鹏发现叶雨夏不在那里,他走到床边看到周彤在氧气面罩下的面部呈现一种怪异的蓝灰色,不长的头发丝丝绺绺地纠缠在一起。吴鹏抚摸了一下周彤的额头,还能感觉到超出体感的明显热度。他出门转了几道弯,找到医生办公室,看到叶雨夏正站在一个医生面前好像在商议什么。吴鹏敲敲门,叶雨夏看见他进来了,把手上的一页纸递给了他。吴鹏低头一看,是病危通知书。“你是病人家属,是吧?病人血氧指数非常低,她是高位截瘫病人,本身身体素质就很差。现在ICU里也住满了,所以……”年轻的医生抬头看了一眼吴鹏,然后对着病历就是一大段输出。“可以转院吗?到省城医院?”吴鹏问道。“病人这种情况,不一定能坚持到省城医院……”年轻医生显得很疲惫,张开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按摩着额头,皱起的皮肤让他看上去瞬间苍老了许多。吴鹏沉默着,捡起桌上的笔签了字。

吴鹏和叶雨夏共同回到周彤病床前,俩人望着病床上的周彤,继续沉默着,似乎沉默才是此时此刻最好的解决办法。“雨夏,你回去吧,帮我照看一下一鸣!”“嗯……记得第一次见面我对你说的话吗?‘你是一个好男人!’问心无愧就好了,不要有负担!”吴鹏转过头,用目光抚摸着叶雨夏搭在自己肩膀上充满暖意的手掌,眼睛酸酸的。“知道了,回吧!”随着哒哒的脚步声远去,吴鹏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下来,他蹲在原地,想让自己歇上一口气。他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疲惫,从外及内,深入骨髓。就是周彤出车祸时也没有这样难受,那时只有恐惧和痛苦,现在似乎几年来的不安、烦恼和劳累都叠加在一起向他袭来,而且还要他背负着这些包袱去做选择。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云淡风轻,都是不可预知的未知数。

护士走进来,换上一袋药水又匆匆地走了出去。吴鹏站起来,坐在病床边,目光停留在周彤脸上。吴鹏不知道周彤此刻的感觉是怎样的,她紧闭着眼睛,只有起伏的胸口还能显示出她的生命之火还未曾熄灭。或许她已感觉不到痛苦,只是沉沉地睡着罢了。五年来病床上的折磨,让周彤几乎完全脱了相,长期的卧床让她的肌肉松弛、萎缩,虽然骨架的轮廓还在,但与记忆中那个阳光、活泼、圆润的周彤再也对不上号了。吴鹏读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毕业时吴鹏在家乡找到工作,女朋友则坚持留在省城,聚少离多的结果自然是分手,后来女友嫁给了一个省城本地人,这段感情让吴鹏对爱情彻底绝望。所以,后来的相亲都是直奔婚姻的,直到遇见周彤,吴鹏觉得遇见了可以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的人,她大大咧咧,开朗有趣,朝夕相处至少不会感到厌烦,对于婚姻这就足够了。万万没想到,一辈子走到半路,遭此横祸。

吴鹏打开手机,翻了翻通讯录,想着先给哪个亲人通个消息,是这边的父母,还是那边周彤的爸妈?2点47分,这个时间正是深夜,无论给谁打过去,都将是刺耳的、锥心的。还是等到清晨吧,吴鹏想了想,又关上了手机。

周彤在医院住了一天一夜,终究还是走了。在心率监测器变成直线前的某一刻,吴鹏恍惚看到周彤的眼皮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她是不是想睁开眼睛和自己做最后的告别呢?吴鹏没有经历过亲人的逝去,只在别人的讲述中知道人临走前有着或者突然清醒的回光返照,或者记忆混乱的胡言乱语,更多的是与亲人其言也善的临别遗言。这些于周彤而言都没有,她只是无比平静地离去了,如一支耗尽了自身所有眼泪的蜡烛,悄无声息。这一刻,吴鹏同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有泪水不受控制地顺流而下,里面或许有悲伤,更多的是委屈,甚至是如释重负吧。记得有一天晚上,那时周彤还未出车祸,他俩一起看一个电视剧,有一个情节讲夫妇俩,男人生了重病,媳妇如何想办法挽救他的,两个人看得热泪横流。吴鹏忍不住问周彤,如果自己生了不治之症,你会这样做吗?周彤说,当然,你是一家之主,你倒了家就散了。又反问吴鹏,如果是自己呢?吴鹏说,卖车卖房也得治。周彤红着眼睛说,那不用,到时候直接拔管,一是我不愿受那罪,体面,没有痛苦地离开,就是对我最大的好,再者你和一鸣还得生活呢。随便唠的闲嗑,没想到后来一语成谶。

在殡仪馆等待火化的时候,吴鹏向岳父、周彦讲述了周彤生病到去世的过程,这也算是一个交代。岳母年岁大了,身体也弱,经不起来回地奔波和情感上的冲击,没有一起回来,但终归是要让老人知道的。周彤刚开始卧床的时候,岳母每年夏天都会回来照顾周彤和吴一鸣一段时间。每天帮周彤处理过大小便、擦洗过身体,她都要红着眼睛哭上一会儿,吴鹏知道她是疼惜女儿。后来,周彦媳妇生了孩子,岳母再也没有机会回来,每年春节前会偷偷地寄回一笔钱,说是给一鸣的压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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