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四季永远有少年

作者: 苏薇

我听见苏琛还在跟看门人理论,夕阳以可见的速度在坠落,从青草湖那边飘过来的水汽让这个黄昏变得冰冷而潮湿。我听见苏琛说,宣传海报上不是说,五一就开始,现在都九月底了,怎么还没开始?看门人没好气地说,没建好怎么开始?没建好,干吗发海报?苏琛说。看门人说,下个月肯定开始,票都开始售了,网上,你没看见?他斜着眼睛看着苏琛,理直气壮。又说,一个马术演员病了,找不到替补,这也是原因。苏琛说,找不到替补,你们早干啥了?他嘟嘟囔囔,十分不满。看门人不理他了。这已经是我们不知第几次来这儿问了,我渴望看马术表演,就像渴望母亲的归来。

苏琛叫我,八斗,我们回去吧。他看着我,朝我招手,这个有着一副俊美脸孔的男人,从三月份开始,正式成了我的合法监护人,他十八岁了。也是从三月份开始,他让我叫他叔叔,可我一次也没有叫过。而且,他叫我八斗,我无比厌烦,像身上贴了块狗皮膏药。我慢慢地朝他走去,夕阳完全沉没了,一切像泊在古老的时光里,风吹得大开大合,有灰尘扑在脸上,我无比沮丧。

我们家就我们两个人,你得听我的。回去的路上,苏琛又重复这句讨厌的话。他不止一次这样说,本来我们家三个人,半年前,祖母去世了,就剩下我们两个。开始的那段时间,他很紧张,总是盯着我看,那时,他面临高考,我知道,他很难选择。我告诉他,你可以不用管我,我自己能活下去。我搬到我父母留在古巷里的那间小屋里,自己做饭,自己上学,完全和苏琛脱离关系。我不想拖他后腿。

有一天,苏琛站在古老的院子里,背对着夕阳和我,八斗,我决定了,我要去送外卖。他说。声音沉稳而冷静,完全不像是他。那时,高考已经结束,我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苏琛的成绩很好,祖母在时,他是想考军校的。他有武术基础,可以发挥特长。但很不幸,祖母突然去世了,她得了脑溢血。这个和我有着同样身世的男人(也是从三月份开始,他让我叫他男人),哭得稀里哗啦。我祖父,就是苏琛的父亲,四十岁就不在了,那时,苏琛刚刚出生。而我的父亲,也在我七岁的时候,意外车祸身亡,一年后,我母亲离开了家,我跟着祖母生活。

苏家是武术世家,祖父去世后,祖父唯一的徒弟教苏琛武术,他练得有模有样,甚至超过了他的师父。祖父还留下了两本“武功秘笈”,苏琛有空就照着练,我想他的武功一定打遍小镇无敌手。祖母在时,无数次要求我练武,都被我拒绝了,我长得柔弱瘦小,不像是苏家的子孙,这也是苏琛叫我“八斗”的原因。在我们这里,八斗的意思就是,不值一提、不堪一击,带着些轻蔑。

回去的路,显得有些漫长,我们要穿过小镇最繁华的街道,穿过一年四季永远飘着香味的古巷,穿过一个不大的花卉市场和一个威风凛凛的车行。苏琛照例给我买一份烧烤,他说,八斗,你要好好学习,强壮起来,我会教你武术。我闷着头吃完一根烤串,说,练武有什么用,我还不是一个孤儿?说着,我的鼻子一酸。苏琛不说话了,他站住,愣愣地看着我,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孤单落寞,他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里面看不到底,有时我想说句狠话,都被这双眼睛阻止住了。你看看那个车行,苏琛说,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有辆车,我带你去兜风。那是小镇唯一的车行,门口永远有戴着大红花的车,我不置可否。

马术表演不知道何时开始的,苏琛知道的时候,已经开始好几天了,我埋怨他,心里懊恼得不行。星期天我就带你去,他说,我已经买好票了。而且,是年票。他欣喜着,就是你可以随时去,在一年之内。我的气顿时消了,剩下的就是盼着星期天的到来。那几天日子过得很慢。苏琛调整了工作,他周一到周五去送外卖,周末教两个学生,据说,两个学生一个月可以让他收入1800元,还可以管我。我知道,苏琛的数学好,不是一般的好,考试的时候,几乎都是满分。

马术表演九点开始,我和苏琛早早就到了,动物园里的人不多,看马术表演的却很多。这个动物园是新开的,在小镇的一隅,旁边有个湖,我很喜欢这里,也许这里的荒芜,契合我的心境吧,有种心意相通的孤单和冷漠。

我们坐在第一排,听说小丑会发礼物,第一排的机会多一些。苏琛问我,你想要礼物吗?我冷漠地点点头。我们只好挤进第一排,只剩两个空位。我紧张地坐着,在一片锣鼓声中,表演终于开始了,强劲的音乐,眩目的灯光,雄壮的烈马和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少年。开始是一段空中舞蹈,表演者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身体轻盈得像两片树叶,翩然飘在辽阔而炽热的舞台上。接着是一段魔术,小丑发了几个礼物后,开始了大飞轮表演。三个瘦高的少年,一层层站在旋转的大飞轮上,穿着黑白色演出服,上面缀着金色的碎片,错着身子,这样可以让大飞轮转起来。他们做着各种动作,身体快得像一道道闪电,大飞轮转起时甩出的光晃得我眼花。苏琛低声说,喜欢吗?下一个就是马术表演了。我没有理他,这是我们最平常的相处方式,我想理就理,不想理就不理,谁也管不着,苏琛也拿我没办法。

大飞轮被推下舞台后,马术表演就正式开始了,我闻到了马的气息,那么凛冽,像冰天雪地里踏雪而来的梅香,那种雄性的、不甘落后的、带着苦寒的气息,让我热血沸腾,坐不安稳,我半挺着身子,看见一个少年打马而来,他的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那匹英俊无比的红马跑了起来,四蹄腾空,马鬃飞扬,辽阔的背影倒映出一片山河。音乐铿锵,在背后追逐着他们,我激动得快哭了。接着又是一匹,这次是匹白马,我仿佛看见了它的眼睛,忧郁苍凉如北国的冬日,这是我记忆中的白马,它又回来了,与我在这个贫瘠的小镇相遇。我的泪流了下来,我想起了好多事情,想起父亲带我去东北,去骑马,我们骑的就是一匹白马,那匹马温柔得像是我的兄长。我们和马相处了二十多天,走的时候,马送了我们好久好久,用头蹭我的衣衫,我拉着它的鬃毛不舍得放手,那是我记忆里最纯白的一段时光,每每想起,都是旷世的温暖。此后,白马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失去父母亲的夜晚。白马还在奔驰,又来了一匹棕色的马和一匹黑马,场地上现在总共有四匹马,它们各不相同,都神勇无比,像前世种下的因,此刻从它们的骨子里都散发出来勇敢的果,音乐声变得低沉而缥缈,马蹄飞驰中带起一股股青烟。看你那点出息。苏琛小声说。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知过了多久,马匹消失了,少年也消失了,我还呆呆地坐着。我认出表演马术的少年就是那个表演大飞轮的少年,只是又多了一个又瘦又小的。你还不走,等着管饭吗?苏琛有些嘲弄地说。他总是这样,在别人最关键的时候故作平淡,最是可恨。

我没理他,我还舍不得走,我要去看白马。我知道他们的马厩就在后面,那里有个小马场,有几匹矮马,供游人拍照,还有就是这几匹表演马术的马,我在表演开始之前,偷偷跑过去看过。人群早已散去,舞台空空荡荡,像一场幻境。

我来到舞台后面的马场,那几匹刚刚表演过的马又站在各自的位置吃草。白马在最左侧,依次是红马、棕马和黑马。一个马仔(刚刚的一个表演者)在给它们添草料,熟悉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我走过去,看见青草里还有细碎的豆饼。真好!我在心里说。小时候的白马也是吃青草和豆饼,豆饼会让它们肌肉矫健,四蹄有力,毛皮光滑,还可以增强抵抗力。

你不回去吃饭吗?苏琛跟着我。我要和他们一起吃。我指着马仔。那个马仔听见我说话,抬起头,灿烂一笑,我看到了一张帅气的脸,没有苏琛好看,但也够出众,眉眼真诚,线条疏朗,眼神清澈,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你叫什么?我问他。小包。他说,姓包。这个姓很少。我说。你上几年级了?他问我。我说,五年级了。这么小。他打量了我一眼,又往马槽里添草料,长得太小了,像颗缩水的丸子。我很不喜欢他这句话,就走到马前,用手摸了下白马的脖子。别动它,小心它踢你。小包说。它不会踢我。我自信地说。又抚摸了一下红马的脖子,我身上仿佛带着原始的马的气息,与它们有着天生的亲近。我一个挨一个抚摸了一遍马的脖子,站到小包面前。我想和你们一起吃饭,我说,我可以出饭钱。

八斗,不要胡闹。苏琛叫我。他当着陌生人的面叫我八斗,让我很没面子,也很羞愧。我不理他,继续和小包搭话。我们吃糊涂面条,你能吃下吗?小包笑了,像故意逗我,指着一个用布搭起的棚子,在那里,你去看看。我走进棚子,闻到了葱花的香气,一个马仔在做饭,往锅里下面条,我知道这是这里通常的吃法,用咸的玉米糊汤下面条,煮出来黏糊糊的,汤饭都有了。我看见一锅飘着菜叶的玉米面条,还有几个鸡蛋。没有肉?我说。那个做饭的马仔抬起头,嘻地一笑,哪有肉,有鸡蛋就不错了。他往碗里盛面条,四个大碗,都特大,盛完了,朝里面一喊,阿诺,小林,吃饭了。话音刚落,就走出两个少年,我一看,正是马术表演的另两个少年。你叫什么?我又好奇地问盛饭的马仔。我叫小唐。马仔说。经过进一步了解,这四个少年,分别叫小包、小林、阿诺、小唐,都是初中毕业后开始马戏表演的。我算是认识他们了。心像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一股久违的温暖的气息充满胸口,我像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小林和阿诺各自端着一碗面条出去了,小唐在洗手,我自顾自地拿了个碗,给自己盛了半碗面条。小唐走回来,吃惊地看着我。我说,我给你付钱。说完,我就灰溜溜地走出棚子,苏琛站在马前和小包聊天,看见我出来,也是一惊,皱了下眉,嘴角动了下,这是他每次犯难时的特有动作。我给你买鸡翅。他说,或者我们吃过饭,再过来,好不好?他哄着我。我说不好。苏琛无奈地摇了摇头。自祖母去世后,我发现他也变了,变得多愁善感了,再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了。有一次,我看见他哭了,眼泪从他手指缝里流出来,他站在月光下,月光照着他苍白的身影,像一棵被遗弃的朽树,孤零零的只剩下几根瘦枝丫。那晚,春寒料峭,风无理取闹地吹来吹去,苏琛就那样站着,我在他面前站了好久,他都没有把手放下来。

对不起,我们付饭钱。苏琛只好说。又说,还有没有了,要不我也在这儿吃吧。他看着小包。我厌恶地瞟了他一眼,真不愧是苏家的人,都一样。小唐说,还有呢,去吃吧。我发现小唐也是个话多的人。小林和阿诺比较沉默,他们坐在墙根的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吃着饭。我也走过去,挨着他们坐下,一会儿,小包和苏琛也来了,一溜儿坐下,我们都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呼噜呼噜的。我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再孤单。这一顿饭,我们吃得轰轰烈烈,每个人的额头都冒了汗。

从那以后,我每个星期都去动物园,看马术表演成了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苏琛有时去有时不去。转眼到了秋天,树叶落满马场,那些带着秋的寒凉和人世沧桑的落叶,让马场美得无可比拟。来拍照的人多了,矮马频繁地供游客骑来骑去,我真怕有人将它们的腰压弯。表演马术的几匹马,还是在原来的位置,每次看完表演,我都要到小包的布棚里坐一会儿,我已经跟他们很熟了,我通常会带些苏琛准备的瓜子等零食。他们的住宿环境真是太差了,几个床垫子放在地上,上面是团成一团的毛毯或被子,衣服放在纸箱子里,唯有演出服高高地挂在布棚子顶上,飘着金色的流苏,闪闪发光。你们老板不管吗?我问小包。这就是包吃包住,懂吗?小包说。我黯然。

我出去喂马,现在,喂白马成了我的任务,为了争取小包的信任,我在他面前喂得一丝不苟,白马安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像多年的老友再次遇见,每次它看见我都是眼里一亮,抖动下脖子。我给它梳理皮毛,用毛巾擦掉它脸上的尘土,它干净得像马群里的王子。如果时间允许,我会把所有的马都梳理一遍,它们都是我的挚爱,是我在这尘世里温暖的存在,我感到我的心有了安放的地方。

那天,表演结束,观众都散去了,动物园一下子变得冷清。我们给马喂了草,加了黄豆饼和一种特殊的饲料,又梳理了马毛,清理了马厩,我穿着苏琛给我买的胶靴,四匹马精神抖擞地站着,夕阳从遥远的天边扫过来,打在马背上,马像站在一片金光里,美得让人心醉。风吹得合辙押韵,低沉如小提琴的余音。小包说,等马休息一会儿,我们去青草湖吧。他低声对其他三个人说,然后,他故意放慢速度,然后就去吃一碗面,我请客!他说完,其他三个人都欢呼起来。我说我也去。小唐说,带上苏玥。阿诺和小林不说话,看着我,我已经习惯了他俩,他俩总是话少。

我们出发的时候,暮色像一件大袍子包裹了我们,我们骑了三匹马,剩下的黑马,小包说它这几天没精神。我和小包骑的白马,我感觉我们像骑在一片白云上,像一道白色的剑光,劈开苍茫的暮色。很快到了青草湖边,沿着湖岸慢跑起来,湖水平静,像放倒的一面墙。有歌声传来,有人在唱一首忧伤的歌,歌声且行且退,饱满苍凉,让人想起已成过往的心事和无法回去的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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