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风景
作者: 罗尔豪破旧的水泥房深入河道,一条水泥通道连接着房子和岸边,看上去就像杵在河里的一座孤岛。通道早已没有了水泥护栏,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蛇一样扭曲着。房子的门早被拆掉,用一块木板堵着。窗户像是被抠去了眼珠,窗台上落满水鸟的粪便,上面有几株枯草,竟然绽出了绿芽。
德山站在水泥房上往下看,水库边种满了柳树、元宝树、枫杨树,它们由远及近按种植的年代排列,呈现一定的层次性,就像树的年轮。德山检阅着他的树,就像是将军检阅他的士兵,树就是他的士兵。他猛地挥了下手,像是对他的士兵,也像是对自己说,我要把这空地里都种上树,我已经种了28540棵,今年我要种够3万棵树。
秀云坐在门前的通道上晒太阳,成团的小飞蠓在眼前飞舞,不时变换着形状,有时迷了路,钻进她的耳朵里,嗡嗡叫着,搅得她不得安宁。
你说啥?秀云挥挥手,把那些讨厌的虫子赶开。
德山回头看了看她,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秀云听明白了,不以为然地说,那又怎么样。
德山说,我要给水库镶上边,就像是给女孩子穿上一件绿裙子。
那又怎么样?
那就跟丹阳河一模一样了。
你说啥?
没啥,德山笑了下,说,不然我死都不安心。
德山的话让秀云心颤了下,她厉声说,好好的说啥死呀活的,要是那样我宁可不让你栽树。
德山笑了,像是开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玩笑,笑得身子摇摇晃晃,去拿那个简陋的挖窝机了。
挖窝机是德山几年前造的,要种的树太多,一锹一锨地挖树窝实在挖不过来,他不知从哪弄来个报废的挖窝机,买了个小电机,安在架子上,敲敲打打,焊焊接接,总算能用了。可为这秀云跟他生了几天闷气,秀云说为村里干活搭劳力不说,还要自己掏钱买工具,有时树苗都要自己买,知道外人咋说吗,傻瓜,“露能”。德山不说话。秀云说,你就是一个水库管理员,拿的也就是管水库的几百块钱,管那些干啥?德山还是不说话,德山知道自己理亏,可时令赶着,错过时令就是一年,浪费不起。德山有自己的办法,秀云说就让她说,他知道秀云的“麦秸火脾气”,事来了忍不住,让她出出气就好了。
有了挖窝机,种树效率翻了几倍,一般是德山挖窝,秀云栽树,秀云嘴上不饶人,可看着德山一个人忙不下来,心就软了,气呼呼地帮着干活,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骂翻出来的一条蚯蚓,也像是在骂头顶上的那只青丝鸟。德山掩着嘴偷笑,却不敢笑出声,附和着骂了几句蚯蚓,骂了几句青丝鸟,秀云的心才平静下来。就这样,他们把水库边能栽的地方都种上了树,库边的树种满了,就在荒坡上种,旮旯狭缝的地方都种上了。还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弄来了银杏、白玉兰、桂花树、月季、丁香和紫叶李,种在最显眼的地方,这让偶尔路过的人们很纳闷,不知道这个老头究竟想干什么。
把剩下的几十株元宝树苗种完,德山累得呼呼直喘,接过秀云递过来的茶,一下子灌进肚子里,然后晃晃身子,肚子里传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德山满意地擦了把嘴,看着刚栽下的树苗,说,要不了多久,这里就是一处好风景了!
啥子风景?秀云重复一句,回过头问德山,可德山已经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元宝树下放着一把摇椅,原来放在院子里,困了累了秀云都喜欢躺在上面,摇晃着,像婴儿的摇篮,一会儿就睡着了。可德山骗她,说要给她买个更好的,能按摩的那种,可到现在也没见他买的新椅子,想到这里秀云就生气,岂止是摇椅,德山几乎把家都搬过来了,桌子、凳子、煤炉、锅碗瓢盆,都塞进那间水泥房子里,她实在想不通德山有好好的家不住,为啥要住在这个破水泥房子里,真是越来越怪,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秀云想着,就去看德山,躺在椅子上的德山瘦弱得像一根风干的茄子,蛤蟆一样鼓着肚皮,嘴唇外翻,发出嘶嘶如蛇一般的声音,有时还会哼唧几声,秀云知道,德山一定是又做梦了。
德山做梦了,他回到了他的沿江村,回到了他的丹阳河。清晨,在水雾的裹挟中,他和他的小船矗立在江面上,像是一道灰色的剪影;黄昏,峰峦起伏倒映水中,小船被夕阳拉得又黑又长;晚上,他躺在船舱里,或者家里的床上,总能听见绵长的汉调从外面飘进来,带着浓重的水气,顺墙滑落,流淌到他的床上、耳畔。那汉调被水滤过,被夜滤过,被月光滤过,悲怆,婉转,悠长,在他的心底流淌。他走出门,水上渡船的灯光仍然亮着,河上也有星星点点的光,那是银鱼出水的闪光——
秀云用毛巾去擦他的眼角,德山一把抓住了,嘴里咕哝几声,翻个身,又睡着了。
秀云往杯子里续了茶,坐在边上的小凳子上,四下里看,看那些树,有柳树、水松、蒲桃、白玉兰,更多的是元宝树,七八年前种下的,现在两手都握不住了,刚栽种的时候,还是细长的小身板,在风中摇曳。河面上,几只绿头鸭把头夹在翅膀下,随着水波浮动。一条狗从斑斓的油菜地钻出来,定定地站在路上,头上顶着几朵油菜花瓣,四下里看看,又倏地钻进油菜地,油菜杆一阵晃动,油菜花纷纷扬扬落下来。
太阳在东边刚露个头,德山驾着小船已在水上走了个遍。
德山是水库管理员,负责巡查“三道湾”水库,清理河上的垃圾。河里的垃圾各种各样,塑料袋、玻璃瓶、丢弃的衣物、腐烂的水葫芦、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有时还能看到一只被水泡得肿胀的死猪。德山驾着小船像条鱼一样在水里游,玩杂技一样,曾经吸引了附近村里的人,他们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把船变成一条鱼。他们当然也不会知道德山是大半辈子生活在水上的人,从捕鱼,养鱼,到水上救援,乃至最后的清漂护水员,几乎都是在水里泡着。那可不是这一汪汪水,那水有多大,和天都连在一起了;那水有多清,能照出脸上的汗毛;那水有多亲,跟爹娘一样亲,离开一天都活不了——德山想着,小船上的垃圾已经满了,他抹了把眼睛,把船划到岸边,岸边有专门放置的垃圾桶,隔一天会有垃圾清运车把垃圾清走。
把船上的垃圾清完,德山的头上身上已满是汗,心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德山把心脏往腔子里按了按,坐在船帮上,抖抖索索拿出烟,点燃,吸一口,慌张的心才暂时安稳下来。他看着水库,正是枯水季节,水面不大,说是一汪水也差不多。就是这一汪水,入了德山的眼,入了德山的心,他想起十多年前跟着大有到黄河边寻找合适的搬迁地,跟着当地干部看了预选的几个点,都没有中意的,到了“三道湾”,他的心突然就动了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虽然河上漂满垃圾,河水死腥烂臭,熏得人无法近前,他还是感到一股温暖的东西涌上来。他看着呈“S”状弯弯曲曲的水库,看着深入河道的破烂的水泥房,对大有说,就这里吧。大有还在犹豫。他说,挨着水呢!大有说,不过是条臭水沟。他还是说,挨着水呢!就这样,沿江村在这里安下了。
回到水泥房,德山把巡河记录填写完毕,放进一个破旧的人造革皮包,皮包里鼓鼓囊囊的,装着近十年的巡河记录。又拿出望远镜,往河面上看,看是不是有人电鱼、猎捕水鸟,看有没有孩子洗澡。这时候,德山就感觉自己是一个将军,只有将军才会有望远镜。他不单有望远镜,还有一台相机,平时和望远镜一起挂在脖子上,看上去更像一个将军,或者是一个侯爵了。他不能容许他的领地被破坏,不能容许他们往河上乱丢垃圾,不能容许在河上电鱼、捕猎水鸟。为这他没少挨拳脚,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个怪老头,像贴在大门上的门神,踏实地守着自己的职责。
所有的工作做完,德山坐下来,喝杯热茶,看看时间,正好十点,他伸个懒腰,开始第二阶段的工作。
德山似乎总有做不完的工作,清理垃圾,种树,在水库塌陷的地方修护坡,从没有见他闲下来一会儿。在附近人眼里,德山是个怪人,守在河上还说得过去,一个月有几百块钱。巡河就巡河,又是忙着种树,修护坡,干些莫名其妙的活,一分钱都没有,图个啥。
对这些传到耳边的话,德山只是笑笑。今天,他要把塌陷的护坡补起来,还要建一座石屋,石屋紧挨着“飞来石”,“飞来石”有几间房子大,当地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戳在这儿了,几十年,也或许是几百年,在平坦的河边显得突兀又不协调。现在,石屋的地基已经打好,进入砌墙阶段,德山把看起来还算平整吻合的石块嵌进去,里面用小石块填充,在相交的地方抹上水泥,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秀云站在水泥房的窗子前,看德山跟个老螳螂一样跑来跑去,身子歪斜得不成样子,好像随时要倒下去一样,就在她发出尖叫的关键时刻,德山还是把身子稳住了,抬头朝她做了个鬼脸。
秀云从水泥房走下来,步子迈得像登山,这么多年了还没把这个习惯改过来。在老家,出门都是上山下岭,走路都是把脚抬得高高的,免得绊住东西摔跤。有些东西印在心里,真的很难改掉。
秀云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个老头整天忙忙碌碌,弄得她也不得安生,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待到这个河上,好好的家不住,偏要住在这个两面漏风的水泥房里,还有这回,无端在河边盖啥房子,脑子是不是被虫子吃掉了。秀云忍不住了,问忙前忙后的德山。
你说啥?德山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老伴。
我问你究竟在搞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德山大声说。
秀云有些生气,说,你给我说清楚,不然我一脚把你刚砌的石墙给踹了。
德山看着老伴的眼睛,评估老伴恐吓的真实性。那眼睛是认真的,他害怕了,他知道老伴的脾气,倔起来比他都倔,当年也是这倔脾气,铁了心要跟他,把她爹妈气得半死。
德山挂出免战牌,低眉顺眼地站在秀云面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他是这样说的,我要给你建一个石屋,就像纣王给妲己建造的摘星楼、烽火台一样,可那都不好玩,石屋好玩,石屋建好了,夏天洗澡,就可以在里面换衣服,我还要在水边放几块青石板,你坐在上面,把脚伸进水里,让小鱼小虾啃你的脚,多舒服。年轻时你不是最喜欢这样么,说不定还有水鬼给你搓脚丫子呢!
德山的话把秀云拽回到五十多年前。夏天的夜晚,夕阳缓缓溶化在水中,远山漫进夜雾,夜晚张开怀抱,搂住山山水水,搂住河上的男男女女。河边人喜欢洗浴,男女分开。女浴场前有一个天然的石屋,河边铺着无数的大青石,表面光滑如镜。忙碌了一天,女人们坐在大青石板上闲聊,不管老幼,都赤裸全身,夜幕里,不时传出女人的笑骂声,老年人顺便给刚嫁过来的小媳妇传授点当家秘诀,一天的辛苦就在嘻哈推搡中散去了。
秀云不和女人们扎堆,她总是去一个特定的地方,坐在露出水面的青石上,把脚伸进水里,让小鱼小虾咬她的脚,可那是鱼虾吗,分明是被什么东西捉住了,是水鬼吗,湖上有很多水鬼的传说,它们暗中游荡于水底,将活人拉下水淹死,做它的替死鬼。可她一点儿也不惊慌,任凭那个东西在她的脚上搓捏,她舒服地闭上眼睛,等她睁开眼,一个脑袋浮在面前,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回忆让她的心里充满温情,皱纹密布的脸上也起了红晕。她说,真的是为我建的!
当然是。德山信誓旦旦地说。
秀云说,当我是傻瓜。
德山说,我啥时候骗过你。
秀云说,骗我四五十年了,还想骗我。
德山把最后一块石头嵌进去,洗了手,跳到船上,招手要秀云上来。
秀云看着德山,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德山把船往岸边靠了靠,执意要她上来。
神神道道的,秀云埋怨着,还是上了船,她腿脚不好,身子歪了歪,差点跌进水里,德山一把抓住,让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
德山摇动船桨,小船缓缓向前,水哗哗向两边分开,惊起几只水鸭子,贴着水面,落到前面的水面上。几只水鸟在头顶翻飞,不时扎进水里,一阵浪花翻涌,出来时叼了一条鱼,在阳光下银光闪闪。
德山说,好不好。
秀云听不清楚,说,啥?
德山说,美不美。
这次秀云听清楚了,说,美。想了想,说,脑子里又在想啥哩。
德山没说话,用手里的桨点几下水面,小船就跟陀螺一样原地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要把秀云转晕了。
当年,德山就是凭着这一手绝技吸引秀云的。丹阳河上,玩船的人很多,把小舢板开得像是在水上飞,倾斜船身从狭窄的水道把舢板开过去的,让急速行驶的船突然转身而不倾翻的,数不胜数,但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把小舢板像陀螺一样急速旋转而不侧翻。德山的绝技吸引了丹阳河边很多女子,其中就有秀云,那时光,多美啊。秀云偶尔想起来,心还会止不住地颤动。今天老家伙咋想起来了,她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呢。
咋会忘了呢!德山仿佛看出她的想法,说,从今以后我就载着你在河上跑,在河上打陀螺,好不好?
秀云的眼睛红了,可她说,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做啥,不就是想让我跟你一起清垃圾,陪你干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活,说得多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