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枯藤、左家
作者: 郑振欣1
老家半川与对岸的鱼池村仅仅隔着一块地、一条河,走过门前的一大块土地、蹚过土地边上的河流就到了鱼池村的地界。
鱼池村,说是一个村,其实它是由七条沟壑、七条山岭、八面坡组成的村庄。每条山沟一袭由北向南,逶逶迤迤的山岭,遮挡着每条沟壑东来西往的寒风热浪,背风向阳,温度宜人。依着稍稍较长的鱼池沟,村子的名称就叫“鱼池村”了。
村庄相邻,多多少少总有些相亲相爱的情感纠葛,总有些老亲少眷的亲戚关系。大伯母的娘家是鱼池村最下边的叫小毛岭沟的那条小山沟,大伯母的娘家姓张,那条小山沟只住着大伯母娘家弟兄五家,依着大伯母娘家的姓氏,我们索性就叫张家沟了。三伯母的娘家与大伯母的娘家相隔三条鱼池沟,所以,鱼池村这个村子,是大伯母、三伯母的娘家,也就成了我们这些子侄的娘舅家。
村庄与村庄间相互的亲戚关系,就像一条河的沟沟叉叉,又像是一棵藤蔓的枝枝梢梢,既相互连接又相互依存,既理还乱又理不乱。娘舅家的姐妹弟兄,娘舅家的子侄兄妹,姑家的姐妹弟兄,姨家的叔兄、堂弟、子侄姐妹,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亲戚群落。见着面,拉着家常,拉着拉着,就攀上了亲戚。或者和亲戚家的亲戚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瓜葛,攀扯起来,张三问娘舅家也叫舅,李四问姑姑叫姨,王五问表叔叫姨父,赶着赶着,辈分高的叫表叔、表姑,辈分相同的就是老表了。
一个地域相邻村庄的群落,相互间的攀扯,就成了一个蛛网式的亲戚群落。
既然是亲戚,村庄相邻,是亲戚自然就近了,你来我往的,串门或者路过,抬头看见,打声招呼,哎呀,这不是老表吗,这不是表侄子吗?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你可是稀客,来来来,赶快屋里坐,喝杯茶,上午不走了,在这吃饭喝两杯。
久远的时光依着重阳河水匆匆远去,懵懂的少年随着一圈圈年轮的叠加,在外漂泊多年以后,当我再一次想起那条沟,想去那里走走看看,看看那里的老亲旧眷,看看那里的风物山水,已然成为两鬓斑白的老年。
当我再一次踏上那条小路,已物是人非了。原来只能供一辆架子车行驶的乡间小路,现在变成了宽阔的水泥大道,原来重阳河是踏石而过的,现在有一座可以行驶大卡车的水泥桥。车行至重阳河桥之上,驻车停下,站在桥面上,上下寻觅,重阳河水虽然还在汩汩淙淙地流淌,但是已没有往昔那种浪花飞溅的浩浩荡荡。只有河槽之中被寒风吹拂着瑟瑟战栗的枯黄水草,那河水,在不太宽阔的河底曲曲折折,蜿蜿蜒蜒得就如一根细细的鸡肠在有气无力地流淌,没有了往昔的激情澎湃、神采飞扬。这哪是我记忆中的那条清澈透明,宽泛流淌的重阳河呢?
我依稀记得这条河,沿着北岸的山峦顺势东流,将近百米的河面,虽不是浪涛奔涌,却也是浪花飞溅潺潺流淌。清清凉凉的水面游弋着成群成群的鸭鹅,在水中捕食,靠近岸边的水草丛中,总有三三两两的鹳鸟伸着“S”型的曲颈静待着鱼儿的盛宴。夏秋的季节,一群又一群的少年,手握鱼鞭在河里打鱼游玩,傍晚的河边,结束劳作一天的农人,用清凉的河水洗去粘在身上一天的泥土尘埃,冷却内心的燥热。而现在呢?小河不像是小河,而像是一条从山间刚刚脱颖而出的小溪。杂草丛生,水流渐断。没有了往昔鸭鹅的游弋,没有了鹳鸟起飞与落下时的鸣唱,没有了孩子们打鱼的嬉戏,没有了月光下农人洗澡的倒影。河,还是这条河,是上天慵懒还是河流跌宕?
站在小桥西望,我清楚地记得,依着小桥的位置向西两三百米的地方,曾经是流向槐树营的一渠清水的堰坝。说是堰坝,其实就是一条用河石与河沙堆砌起来的、简易的砂石拢坝,只是拦截一部分河水进入堰渠,而大部分河水顺着石头的缝隙继续东流。夏秋雨季来临的时候,洪水泛滥,冲毁了堰坝,生产队派十个八个壮劳力,一个上午的时间又修复了堰坝。就是这条堰坝拦截的水流,流经槐树营村前,常年流水不断。青青碧碧,渠水绕村,流水潺潺,村子里的人们在这条渠水里洗衣、淘菜、洗洗涮涮。这一渠清凉凉的渠水,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是槐树营人灵魂与希望寄托的源泉。就是这条堰坝引来的这一渠河水,使槐树营村前的几百亩土地成为稻田、荷田、鱼塘,浇灌槐树营世世代代的土地,滋养了这片土地的荷花盈塘,鱼跃米香。就是这一渠清流,槐树营有了水车带动的磨坊,弹花、轧花的机房。时光一去,拦河坝荡然无存,槐树营门前的那条小渠还在,却成了一条干涸的沟壑,失去了往日的光鲜,成为时光与岁月的记忆。
穿过金家营的小村子,前面不远又是一个叫张家营的小村子,小村子里住着的是几户王姓人家和十几户张姓人家。王姓人家就是三伯母的娘家了。沿着三伯母娘家这一层关系,张家营里就有了大舅、二舅、三舅、四舅、五舅和小舅了,那些舅家的一群孩子们就成了老表。在很久远的老日子里,三伯母娘家小弟结婚,依着三伯母的娘家就给她的小弟叫小舅了。小舅结婚,免不了要去随礼吃酒席,于是少小的我就跟着父母蹭酒席,在那里少不了和老表们玩起了那个时代的游戏。
那些张姓人家就有着双层的亲戚关系了。大伯母家虽然和鱼池沟隔着两条山沟,但,同一个村子,同是张姓,这一片张家就是大伯母的娘家了。然而,这一片张家又是三姑的婆家。因为是大伯母的娘家,三姑的婆家,三姑的一大帮孩子,见着面,老表长老表短地称呼着。村庄相邻,亲戚相互叠加,既有着浓浓的乡情,又有着割不断理还乱的浓浓亲情。
2
春日,紫藤花盛开时节,一次偶然的机遇,走进与家乡一河之隔的鱼池村,走进鱼池那个叫碾道的小村庄。走过横跨在重阳河上的一座小桥,顺着鱼池村的沟壑,走到鱼池水库,半壑竹林、半坡翠柏青松倒映水中。一池碧玉在绿色掩映中拾起阳光洒在湖面上的清辉。春风徐来,湖面荡漾,波纹如褶,熠熠生辉。穿过狭长的水库,两山徒然相挨,山路在一边的半山腰中蜿蜒穿梭,山脚下一条溪流与隔岸的山岭相接,只听脚下流水潺潺,和着远山近郭的各种鸟啼,短笛长调,悠悠扬扬,合唱山峦。山上桃红梨白,星星落落,繁繁点点,点缀林间。人在春光下,车在阳光下,拾落一地的光阴,聆听大自然曼妙的音乐,心情快乐且舒畅!
走过狭长的山谷,爬上一段陡坡,前方陡然开阔起来。站在山岭高处俯瞰,远山逶迤而下的山梁像是两条弧线,又像是两个拉满的弯弓,还像是上弦月与下弦月,月弯如钩,相互包抄,相互交错。四周不算太高的山沿,犹如一个盆子突兀而起的盆沿,那盆底又如一个巨大的碾盘,平平展展地静处在群山之下,妥妥的一片山顶平原,妥妥的一弯山涧盆地映入眼帘。盆地中,一块块十几亩、二十几亩的农田,状如梯田,次第排列。沿着西南边的山岭,沿着宛如月牙的盆地边沿,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十几间民宅,镶嵌于山峦之间。挨着东北走向的山岭,山岭与梯田之间,好像是大地在这里突然断裂,呈现出一条很深的壕沟,这条壕沟是村子的小河。也许这条壕沟是地质裂变时形成的,也许是长久岁月时光中山洪、雨水冲刷而形成的。沟下溪水潺潺,清流绵延,站在村子的很多地方不见河流,能听见水声。村子中央的山崖边,矗立着几棵古老的黄楝树,苍苍而立,被两株紫藤缠绕,蜿蜿蜒蜒地爬上树梢。紫藤花开得正艳,依着树、依着藤蔓一串串的就如点缀在山峦之中的一串串风铃,被春风吹起摇摇摆摆,飘飘荡荡。阳光正浓,千万缕阳光射线耀着斑斓的光彩从树林间一缕缕地射向千姿百态的花朵,那花显得更加妩媚娇艳,楚楚动人。一座座民宅的旁边,散散落落地生长着楸树,现在也是楸树开花的季节,开着紫色的花朵,修长与挺拔的楸树开满一树的紫花,在暮春四月,紫色的紫藤花与淡紫色的楸花共同摇曳,竞相争艳。
远远望去,山的皱褶中,一群黄牛悠然自得地或卧或站,或低头吃着地面上的青草,或抬头啃食着枝条上的嫩芽,随着吃草的节奏,挂在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铃音。山岭的稍高处一群山羊随着风的节奏,慢慢游动,像一片雪白的云,镶嵌在蓝天下,镶嵌在葱茏林木之中。寂静的山村,除了偶尔从远方透过山峦传过来,几声老牛“哞哞”的领唱和几声羊群“咩咩”的和声之外,还有从村子中央那所小学传来的朗朗读书声。铃声、风声、水声、读书声、牛羊的叫声组成了山村最美、最悦耳、最动听的合唱,再配以古朴、典雅、肃然、静美的山村画面,把山乡的祥和,把山村的妩媚勾勒成一幅无与伦比的图画。
走进村庄,仿如当年的陶渊明走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走进村庄,仿佛走进了和外边不一样的世界。
3
这是山乡中常见的,又有着有别于其他山乡的小山村。
沿着山间小路走近村庄,一个不大的小村庄分成两个部分。一弯月牙形的山坳,环抱着村庄下头五六户人家,每一家的建筑依着山的走势不规则地紧贴着山岭再一次形成一个月牙。一袭土墙黛瓦民宿,既相互独立又相互依存,每座民宿的屋檐上,瓦楞间生长着青苔以及青灰色的瓦鬆。村舍前一条弯曲的小路又似一弯月牙,路的外边是一片绿色葱郁的树林,树林里隐藏着一座独立的四间土墙瓦屋的建筑,那是村子中一所复式小学。
村子最下头住着几户徐姓人家,徐姓人家的上头,月牙形的山势突然稍稍向前突兀而出,山尖并立着两棵黄楝树,一老一少,树身修长、挺拔,树枝相互交叉,像是搭着肩,像是牵着手,像是相扶相依的父子,又像是不离不弃、温情相依的母子,苍苍而立于突兀的山尖之上。站在树下仰望,那树梢鹤立群雄,高出其他树类很多,萦绕在蓝天白云之下。
那棵老的黄楝树,粗壮的树身需要三个人同时合抱,原本细腻而光滑的树皮已不再光滑,像是披着厚重的盔甲,显得沧桑而古朴。那棵稍小的黄楝树,高度与老树齐肩,伸手抚摸树身,树皮光滑细腻,透着鲜亮,树叶鲜嫩,在阳光的映照下,鲜鲜亮亮透着嫩绿色的光泽。
两棵黄楝树下同时生长着两棵紫藤,老树下的藤蔓是一棵老的,藤蔓有碗口粗细。小树的下边生长着一棵稍小的藤蔓,藤蔓有胳膊粗细。它们分别依着自己的树干向上攀爬,等到爬上树枝间又相互缠绕、交织在一起。很难分清哪是谁的枝,是谁的花。枝是一样的,花,也是一样的。只有老树伸出的数枝干枯的枝桠在风中战栗着,显得风烛残年,老气横秋的苍老。
黄楝树生长在岭垭上,岭垭上是土壤最贫瘠、营养最缺失的地方。山岭与山脊上的土壤被夏秋的雨水、山洪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甚至自己的落叶,还没有在冬天腐烂,就会被来年的雨水冲走。留下来的只有裸露的岩石和那薄得可怜的积尘。人的日子是熬出来的,是一天一天积累起来的,那棵老的黄楝树在这贫瘠的山岭要熬过多少个日月,熬过多少个四季轮回,经历多少次风霜雪雨,雷电霹雳的磨难?它们的根系要付出多少艰辛,忍受多大的痛苦,以坚韧不拔的毅力,爆裂岩石,透过岩石的缝隙,一寸寸地向着地的深处延伸。究竟需要根植地下多深才能保证它们生长需要的营养而长成如今的参天大树呢?每一次的向下延伸都要付出代价,付出时间。它们付出的辛劳,付出的时间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我说不清楚,只有老树自己知道。但我知道,黄楝树的木质是瓷实、坚硬。在过去的岁月中,黄楝树往往用来做耕地的犁底和油坊榨油用的油榨。能够用来做犁底和油坊油榨的木材往往要比其他树种生长的时间要长,长大要慢很多。这棵老黄楝树,在这里伫立的时间是岁月更替,是这个叫碾道的地方所有住过、生活过、从它身旁走过的人们,一代代,一辈辈人生死更替的最有力的见证。
那两棵绕着黄楝树的紫藤,是何时开始依附于一老一少的树呢?我同样说不清楚。它们就像是一个家族中两对一老一少的夫妻,相互扶持着,相互交融着,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4
绕过两棵黄楝树,绕过这生长着的黄楝树的山头,路依然是依附着山的走势,呈月牙形向前延伸。行驶约三四百米的样子,山势走向依着月牙的形状,后山也从原来的东西走向渐变成南北走向。山村的房屋建筑往往都是背靠着山,门前应着岭。碾道这个地方因着月牙形走势,村子最下头几户人家的房屋建筑是坐西面东,而走过这三四百米,村子房屋建筑的坐向就变成了坐北面南了。面南的七八户人家清一色地姓左。
深藏于大山之中的左家是何时迁徙到这片形似碾盘的碾道之中,作为外来人是不得而知的。但从建筑风格与建筑规格上看,这几家左姓人家在以前,在长久的岁月中有着一定的积累和殷实的家底。靠后面的四五家,虽是土墙瓦屋,却是一主一厢,统一规格的四合院。靠前的两家,红砖黛瓦,砖木结构,四间排开,三间主房外加一间耳房。这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豫西农村出现的最时尚的一种建筑式样。新颖与时尚,超前与洒脱。这种建筑风格与建筑式样,对于那个年代蜗居大山之中,没有殷实的家底,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对于交通相当闭塞的山村是不可想象和难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