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夏天

作者: 朱盈旭

1

母亲的夏天,散发着花木香,柴烟香。日子的琐碎热腾里,又氤氲着晚风梅雨的潮腻。然后,母亲通过它们,从容抵达尘世间的欢喜。

六个小孩子放学回来,每个人脖子上带一圈细细黑汗痕,顶一头明晃晃汗珠子。母亲慌慌地把井水里泡了半日的西瓜搬上旧木桌。咔嚓!一刀下去,凉气溅到了眼睛里。彼时的夏天,像一个火辣性子的妇人,带着火星四溅的小暴脾气,一头撞开绿篱笆,端然坐进季节的门楣,大雨倾盆也撵不走。大蒲扇的年代,夏天格外热,每一个孩子心上似乎压着一座火焰山,呼呼喷着小火焰。母亲也无奈,她也不是铁扇仙。

心静自然凉。母亲却很淡然。

清晨,母亲推开柴门,鬓边别一朵清红朱瑾,带着露水。像诗经时代。彼时,白云苍狗。灰瓦滴雨。绿,在大地上疯长,一层一层加厚,倾轧着小村。

篱前零零碎碎的杂色野花,乖巧居于底层。给葳蕤的绿绣一圈襟底花。颇具野趣,又有古风。分明是一卷拙朴乡村小水墨画。弱小者自有它们的生存方式。虽卑微,却明灿,以期达到生命的最美姿势,就是赢家。像母亲。

母亲热湿湿一转身,潮湿的梅雨季来了。夏,变得潮腻起来。

一朵薄云就能制造一阵雨。夏天的云朵也真是长了本事,受宠小妾似的把天气拿捏得死死的。

母亲殷勤打扫堂屋、灶屋。摸一把,到处都是潮潮的,黏得人心头起腻。阳光分明汪洋,泊在当庭。母亲把每一件旧家什都擦拭得泛着光阴的幽凉白光。

八九点钟了,绿野里依旧蛙声鼓荡。小村,像卧在一池巨大的野塘里。旧绿衫子汗透了,拧着母亲的背。她像一只塘上的出水绿蛙。

2

垄上。半人高的玉米,像一重一重荡漾的绿浪。

清晨。太阳顶一头露水,从东边的绿野里钻出来。清红清亮的,像打猪草的母亲露水洗过的一张脸庞。绿苗齐膝深了。连绵的雨,给每一棵玉米端来一个明晃晃的洗脚盆。

日头很快有了威力。母亲在地头徘徊,张望,焦灼。这段雨季,总有狂风暴雨侵袭绿苗,擦伤母亲小小的幸福。天空疾走的云朵,却带不走她轻轻的忧伤。

她担心午时的大日头,会把每一棵玉米底部的小水窝煮沸了。然后,狞笑着把它们一株株烫死。那般嫩的苗苗,怎么禁受得住?

田地被雨水泡软了。母亲试探着把一只脚踏进去,噗——陷没了脚脖子。她惊惶一晃,噗——另一只脚也被拉了进去。幸亏母亲有经验,手里提了腰杆硬实的铁锹。中年的母亲,双臂就那么急速抱起铁锹的木杆,用力戳下来,直插进软泥深处。然后,慢慢倚靠它的力量拔出双脚来。撑篙似的灵活跃到地头来。有惊无险,只是可怜了那双新做的布鞋,已被湿泥凶狠地拽下了一只。

一抬头,有一股凉风从眉边细细吹过。天边居然漂来几缕黑云,撒娇小手似的悄悄蒙上了日头那热滚滚一张脸。捉迷藏似的,拿眼神催促凉风:快跑呀!快跑呀!

阴云蒙了太阳眼。以柔克了刚。挣脱不开那软缠,日头无奈敛了锋芒。只小半日的工夫,大地像精明麻利的汉子,趁机把水吮吸净。

母亲深深吸了口凉凉的风,眉头舒展。此时,风像熨斗,垄上、脸上与心上,温柔清凉走一遍。彼时,茁壮的绿苗,不用任何语言,就可以打开母亲心中最可爱的村庄。

3

母亲的篱笆外,走村串户的瓜车,像步履踉跄的醉汉。

赤裸着上身的汉子,热滚滚的汗珠子小珍珠般油光闪亮。脖颈子上扯下花手巾,抹拉一把赤红脸膛与前胸后背。清亮亮的吆喝从胸腔子里悠长蹿出:

“换西瓜来!换西瓜!……薄皮沙瓤大西瓜嘞!不甜不沙包退换来……”像豫东小调,有板有眼没伴奏。

清凉的吆喝声,从树上堆满的聒噪蝉声里杀出一条小路,撒丫子奔进低矮柴门,转身又化作一阵风,把汗津津的农人,轰蝉似的,从潮湿闷热的洞穴里一只一只赶出来。

母亲从篱笆院的韭菜地里,直起腰身,手搭一个小凉棚,眯着细长的眼睛往那边望。明亮的阳光捏着她眼角新添的鱼尾纹,纤细而美丽。

那边,花皮的西瓜,椭圆,十来岁的孩子竟抱不起一个来。有那狭促嬉皮的男人,专逗那木呆傻萌的胖小子。故意把一个大西瓜抱起,放到小孩子怀里。

二娃像抱个小石磙,憋红了脸。摇摇晃晃,像笨拙的鸭子直晃那肥臀。

母亲解下蓝花的小围裙,转身走进堂屋里去。

卖瓜车子支在了老槐树下。老槐树浓荫如伞。卖瓜的汉子搬下大杆子秤与砣,取下小马扎。舒坦地坐在槐荫里,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痛快喝水。那热渴难耐的贪婪样子,让人想起《红楼梦》里妙玉说的:饮骡饮马。

三三两两的男人围拢来。脱了鞋,垫在屁股下,坐在老槐树突起的根上。那根,虬曲粗壮,龙爪般苍劲。男人拿粗糙大手拍一拍老树根,虔诚地说一句:“老槐爷,得罪了!又坐您老脚趾上喽!”

4

母亲㧟了新麦子来换瓜,身后率领着她五个牛犊子似的壮实儿子。小脚步细碎又骄傲,像挂帅的穆桂英。

人们眼里闪过一丝怯气。讨好地对清秀妇人高声喊:

“杨三姐,拿隔年的陈麦来换嘛!”

小巧秀丽的妇人拿手巾子沾一沾额头上粉粉的汗珠子。清甜一笑:

“哪里还有陈年的麦子了?孩子们庄稼苗一样不分昼夜往上蹿,多少麦子够造的呀?”

声音里透着清甜与宠溺。

母亲插银簪,戴花。发髻上,银簪子一晃一晃的,闪人眼。红红的朱瑾,花瓣子硕大,铺盖了半边的黑发。

小秤砣高高低低。新麦子换了三个大西瓜。

母亲挑出一个最大的,滚在地上。她袅袅走到树下,冲打纸牌玩的男人们一笑:

“借牌桌子用一下,可好?”

男人们手里握着纸牌,脸上飘着纸条。纸缝里的眼珠子闪过一丝狐疑。片刻,立时明白过来。喜冲冲各自收了牌,大手薅草似的一把揪掉纸条子。乐颠颠跑去把母亲挑出的大西瓜抱来,放在三条腿的小木桌上。

破桌子吱嘎摇晃像老人,不胜重负。有粗壮的男人迅速单腿跪地,麻利充当了第四条桌子腿。惹得大伙嘎嘎大笑,像鹅声。

母亲借过来卖瓜人的瓜刀,锋利的刀片闪着白光。

咔嚓!花皮西瓜似乎还没挨着刀,就脆生生炸裂成了两半。黄瓤黑籽,新鲜鲜小娘子似的勾引着人。母亲抱起一半,放在一边。把另一半轻巧切成一瓣瓣小瓜牙,招呼着男人与孩子们都来尝一尝。

“俺家换的多,吃不完。大伙塞塞牙缝,别嫌少呃。”母亲甜甜笑成一朵朱瑾,比鬓边别的还艳。

她的儿子们两两合作抬一个大西瓜,正往家去。老五只提着空篮子,晃晃荡荡跟在后面。木桌上一块块西瓜被拿完了,只留下一滩瓜汁子和一堆青瓜皮。

吃完瓜的猴孩子,正顶着啃得露青的瓜皮,大呼小叫扮山贼,闹得蝉都噤了声。

5

篱前看花。日子带着粉气。母亲春天种的花,夏天开得花天花地。

指甲花开了。重瓣的,像小牡丹。掐了包指甲。

母亲也爱染指甲。十根指甲整个夏天都红艳艳的。洗洗涮涮,一双染了红指甲的手,在柴草与汤水中穿行,似乎分外灵俏,不惧尘色。将贫瘠的日子打扮得活泛而亮丽。红指甲的妩媚,记得也曾惹得有那么一个男人,日日拿目光,在母亲的红指甲上,慢慢经过。他,就是我的父亲。

朱瑾张扬。含苞的,半开的,绽放的,随便一个姿势,都是美的。花盘子硕大,单瓣,恣意汪洋铺在露水里。一转眼,又败了,寂寂收拢成一柄细软花柱,像唱大鼓的红衣裳女子,简板一合,完美收势,绝不纠缠。

母亲喜欢戴朱瑾,那么红艳招眼的一朵,别在鬓边,像唐朝女子。像江南船娘。呀!风雅得让人生恨。若是哪天不见了鬓边花,人们便惊诧地问一句:“杨三姐,莫非有啥糟心事了么?花都没心情戴了呀?”

渐渐的,母亲戴花,成了心情明亮的标志。戴花的母亲,也成了小村明灿喜庆的代言人。

村子它古老得缓慢,照常的柴米油盐与细水长流。现在想来,当年母亲“戴花”那微乎其微的小事,恰恰是这最动人之处罢!

6

夏天接近了尾声。

篱笆院里的一棵老杏树,闲寂无事,日日和多的没人要的阳光和雨拉家常。母亲殷勤地把一捆麦子和半筐干红辣椒搬上树枝。那棵老杏树举着沉甸甸的麦子和辣椒,一直举过屋顶,举到半空里喂鸟去。

母亲的青竹竿上端包了旧绿的头巾,却唬不走那些狡猾的鸟。只好在树下摆一只破筐。她本意是接被啄落的麦粒。不想,筐沿上却落满斑白鸟粪。

明天就立秋了。日子过得真快!跟狗撵着似的。母亲望一望天空,那些云似乎闲得打盹。忙了一个热喧喧的夏天,最后一天了,人也偷点儿小懒吧。母亲薄薄叹了口气。

喝罢汤。喂了牛。鸡上架,鸭进笼。天潮热。草草擦洗,睡了吧。

母亲在篱外安放网床。草绳攀结的软荡荡床上,铺了旧苇席。那席子青绿已褪,黄褐上场。俯面枕上,幽微的粉香与汗味,都是时光的味道。四根粗矮床腿,绑了四根修长竹竿,四角撑起一顶蚊帐。白网纱的小小帐子,在晚风里微微飘荡,像暗夜里的一叶白帆船。

星星稠密得似乎插不下母亲的一根绣花针。火星子似的闪烁着。真担心它们挤挤挨挨一脚踏空落下来三五颗,点燃了身畔的干燥秸垛,可如何是好?

沐浴后的母亲,穿着红色的小衫,散发着栀子花香胰子的清甜气息。她垂着两条裸露的白生生小腿,坐在床沿,撩开帐子,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把玩发髻间卸下来的簪子,顶一头瞌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西篱的小婶子聊天。

小婶子和小堂妹也是一样的软网床和白帐子。小妮子也卧在帐子里,鱼儿似的贴着苇席贪凉。看星星,或想心事。小婶子则也垂荡着小腿,摇着蒲扇,撑开帐子门坐着纳凉,和对面的东篱妇人拉呱。

男孩子都被爹爹带到打麦场上睡去了。一家一张大箔。四五个男人与男孩滚在一张箔上,赤裸着臂膀,躺在露水地里。不怕潮,只贪凉。女人们和母亲一样,则在各户篱前,带着自家的丫头,安静躲在轻纱似的帐子里睡觉。

露水下来了。母亲合拢了帐子门,蜷进来。手中的蒲扇一直摇着。慢慢地,那柄蒲扇把另一头的小女孩摇进了梦乡。那梦里缀满了清凉凉的露珠和小星星。

母亲的夏天,日子欢喜深浓。她把自己交给雨水,交给蛙声,交给鸣蝉,交给炊烟和野花,交给庄稼与露水,也交给那些爬满青苔的老屋,和长满萱草花的田埂。古老的村庄,淳朴的母亲,她不知道更好的生活是什么,彼一时一刻,希望与盼头亦像垄上绿苗在吐穗。眼下和未来,都会让她十分明亮,格外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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