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自画像或者形式的反讽

作者: 张延文

新时期以来,新诗发展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时期,诗坛涌现了一批风格各异的代表性诗人,其中不乏女性诗人,算是诗歌界的一抹亮色。女诗人扶桑便是其中之一。扶桑,1970年出生于河南信阳的光山县。光山位于鄂豫皖三省交界地带,北枕淮河水,南依大别山,素有北国江南之称,是楚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交汇处。扶桑幼年起随父母至浙江湖州、江苏宜兴生活,17岁重回信阳,在军校学医后到信阳一医院工作至今,现为主治医师。

自19岁发表第一首诗后,扶桑创作颇丰,著有诗集《变色》《扶桑诗选》《爱情诗篇》等,获《人民文学》新浪潮诗歌奖、《十月》诗歌奖等多种奖励,入围2010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提名,其部分诗歌被翻译成英、德、日、俄、韩等国文字。就其创作实绩和影响力来说,扶桑不容小觑,然而她却温婉沉静,毫不张扬。她的文字也一样,静水流深,文如其人。

周作人发表于1919年1月《每周评论》上的文章《平民文学》中有言:“贵族文学形式上的缺点,是偏于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或游戏的,这内容上的缺点,也正是如此。所以平民文学应该着重与贵族文学相反的地方,是内容充实,就是普遍与真挚两件事。”一个世纪过去了,扶桑的诗就颇得周作人先生所言的“普遍与真挚”的要义。

在谈及自己的创作时,扶桑在其诗集《变色》的后记《最早落叶的树》中讲:“一切能映照的事物中,最可怕的莫过于自己心灵的镜子。有时候,当我重读自己的诗,我会感到一种火烧似的焦灼,使我忍不住要抛卷而去。所有那些我想要回过脸去、假装它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痛的记忆、我想要远远离弃的既往生命的碎片,都在那些字词里栩栩如生地活着。活得那么兴致勃勃,全然不顾自己是多么不讨人喜欢。”“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的心不够强大。就像杨树叶子,来了一阵儿风,来了一点儿雨,就哗哗地响,弄出很大的动静。很多时候,当我读自己的诗,我感到羞惭、可耻。我看到我在自己心灵的困境中,犹如蛛网中徒然扑腾翅翼的灰蛾,全力以赴,无暇旁顾。很多年过去了,我仍在那蛛网中。但杨树不假装自己是松树或冬青,它效忠于自己的本性。我效忠于我的心,它的软弱恐慌。而所有在我心里发生过的,都曾在、正在和将在这个世界上的无数个人的心灵里发生。我不独自拥有任何一样东西。我并没有任何私密之物。这就是我的真实生活。我没有倾听者。长期以来,我和我的心相互倾听。我也并没有写什么诗,我不过是和自己的心灵通了一些信。”

扶桑的写作是她生活的真实与普遍,是她心灵的映照。在她的诗歌《细小、无名的事物》中写到:“我发现了我心灵的变化——/当我/长大,当我/额头上长出第一丝裂纹/当我,宛如细雨中的轻尘/心中的噪音缓缓/下沉——/我越来越想汇入那/广大的,细小、无名的事物中/隐没在它们那无名无姓/不被人注目的美里/我想成为它们中/那最不引人注目的/一部分”。对于个体来说,现实世界的纷纭和扰攘无处不在,而精神生活更为深入而广大,几乎是可以无涯无际的,当我们把自己从日常的局限中剥离,化身入非利己性的非功利性的“美”当中,这是对于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另一种维度的渴望和探寻。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我们会离去,诗是诗人生存过的心灵的印痕。现实中的一切,痛苦也好,快乐也罢,记得与不记得的,只是一个必须的过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诗和其他文体不一样的地方也许就在于,她更倾向于未来,或者说诗歌里的不只是过去或者现实,还有对于尚未出现的期许与心灵上的指引。在《交谈》里,扶桑写到:“交谈有时令人衰竭/人们之间,彼此说着外星人的语言/我们和花并不这样/和猫也不”。人与人之间有时隔着的看似是言语的不同,然而更多的是对于事物的欲求的不一致,对此,我们可以以求同存异的态度一笑了之,那么,意义的疲乏就显而易见。老子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回归到物本身,以限制自身来达到去蔽的状态,使得事物从空性中解脱出来,呈现出真的自在。扶桑的诗通过对自我的限制来试图达到自由自在的本真。

在诗歌《无花果树这样分配它的果实》中,诗人写到:“这棵无花果树是自己长的/它的花我从没有见过/夏天我吃它的果子/我摘低处的果子。高处的留给鸟儿们/掉到草地上的就不必捡了/那是蚂蚁和老鼠的食物”。无花果树是自己长的,她将花隐藏起来,果实任人自取;而无花果树的主人也是顺其自然的,不去强求什么。人都有来处,有身份和目的,人和植物到底是不相同的,人在观察树和其它物种时,能够发现这些异同,也很难得。人的不自由是因为无法自在,但自省和自觉是不可少的。因此,人在人群之中,才不至于迷失和沉没。

扶桑的诗《河流几乎不流动》中写到:“河流几乎不流动。/苦难那样,忍耐着——/暴雨/似乎把全世界的尘埃都冲到了那里//木板吊桥恍恍惚惚/有几处已经破损。两位/灰白头发的妇女在洗衣服/——在一条黄河那样的河里//但还是有一只白鹭,从我心里飞出/但还是有一只白鹭/围绕这河流低徊/把它纤秀的嘴、脚爪,伸入这河水”。忍耐,坚毅和不屈,在苦难中洗濯尘埃,芸芸众生莫不如此,生机和希望是冻土里深深植入的根须。扶桑的诗看起来波澜不惊,却并不风轻云淡,她文字的张力来源于文本表层和内在细致的分层和丰富的纹理。

扶桑的诗具有非常强的画面感,在细节的处理上从不拖泥带水,在《风雪暮归图》中她如此描写一个小商贩:“一辆孤零零的板车靠边停放/上面整齐地码着:胡萝卜、白菜、青椒/雪//一把破旧的黑伞斜支在地上,很大/绿头巾的小贩缩在里面/红肿着手//剥葱——”。这和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有所不同,扶桑的风雪中的小商贩孤零零地在那里缩着,作为一个个体,小商贩在倔强地生存。

作为一名医生,扶桑也写过病人,比如这首《七号诊室》:“她背过身去解开胸罩/她解胸罩的姿势比别的女人笨/比别的女人慢/她解下来的胸罩有一只罩杯/像一只空碗盛满海绵/戴这样的胸罩夏天会不会长痱子,我没有问/我已记不清有多少女人在我面前这样/背过身——/她们身上失去的部分/在心里踩下深深的蹄印。那蹄印是雄性的。”在这些作品当中,扶桑的笔触显得颇为冷静,言辞也犀利得多,一以贯之的是同情心。她不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在审视和追问中讲着生和死。一个做过胸部切除手术的女人,她们承载着各自的命运,孤独而凄凉。或许我们真的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但我们不可能总是闭着眼睛。

在《如何达到真实——观画家卢西安·弗洛伊德》中写到:“真,是残忍的。//你敢于直视?/这些裸体/这些男人、女人、老人/这些畸形的肉/一丝不挂的疲惫、茫然、悲伤/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悲伤//这是人类的模样/这是十九世纪的模样/这是孤零零/等待被宰杀的动物躯体/没有祈祷仪式”。扶桑的这首作品是她为数不多的带有强烈情绪的作品,这种描写在当代女诗人的作品当中也并不多见。《淮南子·本经训》中说:“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仓颉造字使得鬼神惊,这是对于文字的敬畏。但当文字失去了使得鬼神敬畏之力时,那个时代只能留下深沉的悲哀。

在很多诗篇里,扶桑在和自己对话,在自言自语里悄悄诉说着心事。比如这首《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认识我。/多好啊/这里那里,一个人/可以和这条白色的路那样/随意远去/也随意起伏//翻过这道山坡会有一座/村庄吧/四周围着一片/油菜花的海洋/多好啊/沿着那细长的田埂消失在里面//没有人认识我。/多好啊/一种湿漉漉的静默中/我和你,我的心啊/我们悄悄谈着什么/悄悄微笑//我们彼此观看/也观看那在我们里面和外面的/四季景色。它们的变幻”。有些时候,诗是需要反着读的,有多热闹就有多孤寂,有多少明朗就会有倍增的忧郁。柳宗元的《江雪》中,有无相生,空寂伴随着孤独,寒冷召唤着温暖,既可以理解为唐代士大夫儒道释合一式的悖反与乖离,也可以演化出挤压空间里生存的智慧或灵通。两个既遥远又相近的时空里,两位诗人的距离可能用承载的负重来衡量,也可以用性别和身份来区分,但我们很难摆脱的是别人的眼神和诉求。心灵的自由其实比身体的自由还要困难得多。

在《自画像》里诗人写到:“我的灵魂有两间居室/分别住着黑夜和黎明//我一生写下过两封情书/一封给爱,一封给死亡”。爱与死亡,寄寓着现世与归路,其根源在于对自我的认知和追寻。扶桑写过大量的爱情诗。比如这首《在我就要折断的时候》:“在我就要折断的时候/我要轻声哼唱。我的忍耐要唱出一支/豌豆花最高处的卷须/那样柔韧的歌曲——/一条小径曲折向上,手一样攀爬//没有花,只有叶子。/没有歌词,只有乐曲”。另一首《虫》:“菜心里/软趴着一条细蛆似的肉虫尸体//比一声怒喝更快/吓退端碗的手/但,有可能,它是蝴蝶的幼仔/然而在美丽的变身展开前/你只感到厌恶//你也是它/有很多爱,来不及长大/你来不及展开它神奇的光彩”。爱情是什么?这是一个千古的难题。因人而异,不会有统一的答案。在柏拉图的《会饮篇》里,几位哲人对爱的本质进行了广泛的讨论。虽然这些讨论有其时代和文化的特殊性,但其中有一句令人印象深刻:“这一切就在人类本来的性格:我们本来是完整的,对于那种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所谓爱情。”从俗世的生活来说,爱是需要彼此的理解和同情心的,但我们要理解一个人,仅仅有一生是不够的,更不要说短暂的相遇与厮守。来自于精神上的高度契合的爱恋,唯一理想的对象可能只有我们自身了。但我们对于自我的认知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难免会有忧郁和困惑。我们其实往往并不能够清晰地明白自己内心的需求到底是什么。

在《反骨》里诗人写到:“我牲畜般的忍耐长有一块/天生的反骨//它被我肉体的茧一层一层/捂住//像用盒子藏起珠宝/像用纱布包住伤口//伤口:创伤的嘴。/伤口:被截肢的,话语。//所有伤口都有秘密/门微微开着——”。隐忍、内向、倔强、敏感,蜷缩在忧郁的外壳里,但她并没有把门完全关闭。

诗人想要的是认同感,但仿佛并不存在。《在我父母的家里》:“一切都是老古董/在我父母的家里/还摆放着七十年代/木匠打制的旧木箱/八十年代,宜兴出产的瓷桌子/父亲千里迢迢运回它们//阳台上壁柜油漆剥落/表情凄惶好似流浪狗/二十年没有整修过的/老房子里老人们/衰弱的身体/习惯了旧生活//像一个无法切除的赘疣/(像一个无法脱离的赘疣)/我寄居在父母家里/(就像寄居在此地/此种生活中——/我寄居在父母家里就像//寄居在人世)/和旧事物们做伴/童年数米吃的父亲/爱惜物品,‘墙上不要楔钉子’/于是,我把画像挂在心里//参观朋友们的新居/华丽、时尚的摆设全无羡慕/除了,宽大敞亮的飘窗/半圆的拱形模仿天穹/全部的空间出让给/阳光。星光。或月光。//我幻想自己的房间/也有这样的一扇窗子/我整个人倚坐在上面——/飘窗:心灵的闲暇。/飘窗:心灵的郊游。/飘窗:人与世界的恋爱场所。//一个早晨或一个下午/一本书或咖啡的浓香,随便/想些什么或什么也不想……/淡黄色碎花的布面窗帘/就像一种女性心灵/窗外,一片树林或一条河//一声公交车汽笛的尖鸣/把天际遨游的目光猛地拽回/锈迹斑斑的铁栅外,雾霾沉沉的冬日/天空下,熙熙攘攘走动着/流放犯一样勾着头/灰黑衣服的一群病人,又一群……”。扶桑一向惜墨如金,这样的长抒情诗里有着喷薄的情绪。个体在自我的命运里载沉载浮,人类在蔚蓝的星球里繁衍生息,宇宙在宏观的尺度上快速逃逸。惯性的生活和生命中的病态相依为命,溺水的人想要抓牢一根稻草,而品着下午茶的人却怡然自得。一次下午茶,再一次下午茶,并没有什么区别,看出区别的不过是自讨苦吃,或者说有了改变的契机。

在《清明》里,诗人写到:“感谢上天/我父母俱在/当我下班/在昏暗的楼道里/摸出钥匙/一道铁门/一道木门/都很旧了,旧得像是/落有擦洗不掉的灰尘/熟悉的/门,应声而开/一道铁门/一道木门/仿佛我的父亲和母亲,衰老/但不倒,站在/我和我背后的世界之间/向我/敞开一个永远/亮着灯的房间。两颗/斑白的头颅/另一种让人安心的/旧感觉/像两盏灯/在这套三居室的房间里/如果他们不在/房间总是黑的/晚上,当我从外面回来/我的脚,从一种黑掉入/另一种黑/我回到了这个房间/却没有进入家门”。这是另一首关于亲人和家的诗,一样的陈旧和衰朽的味道,但前面是温暖的,后面就有了疏离。这种内在的疏离感不是自我矛盾或者内在分裂那么显而易见的。当我们和生存的世界拉开了距离,才能产生美感。虽然代价可能是残忍的。一种天然的疏离和孤独感,是美和智慧发生的渊薮。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