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时物
作者: 李冰春天的末尾,早起还有些寒意,四点钟就去贩菜的张寒穿着军大衣,一边把蔬菜一捆一捆从三轮车上往下拿,一边喊着:“葱八斤,蒜薹五斤,芹菜三斤……”报完了菜,拍拍手上的泥,“都是从地里新摘出来,做酒席新鲜的才好。”
乔连志往外掏钱,张寒虚推推,勉为其难说:“你看,乔章结婚,忙没帮上,一点儿菜……”
“哎呀,你就别让了,上回卖那几袋玉米,你说七毛三,拉几步路七毛八,五百多斤,转手二三十,可是你说的。”张天玲不知何时从院里走了出来,手上往下滴着水,腰上系的围裙上有块白面,头脚却甚是干净。
张寒嘿嘿干笑,接过钱,开着三轮车轰隆隆走了。
乔连志埋怨老婆:“不让你说你要说。”
张天玲嗓子敞亮地说:“我就是叫他知道,街坊邻居的,一转手三十块,咱们不会自己拉着去。”
乔豫在屋里听见母亲的大嗓门,心想信息费贵着呢。哪里有好价钱,都只趁机敛钱,没谁有义务告知别人。
她的房间新刷的腻子白亮亮,地板砖也发着光,床和桌子还是十几年前的旧物。昨天到达县城时已快七点,搭上最后一班车,不料车子坏到路上,师傅趴在车下捣鼓。起先她和两名乘客站在四月田野的微风里,看夕阳看庄稼看野花,很是惬意。不料一等就是一个钟头,三人焦躁起来,催问师傅。师傅满口好了好了,还是趴在车下捣鼓。
天色暗下来,车子还没修好。另两人很着急,乔豫嘴上着急,其实在她心里,她似乎隐隐盼着,车子不要修好,车子不要开到乔黄庄才好。
“不要喊了,让玉玉再睡会儿。”她听见奶奶在堂屋说话。玉玉是乔豫的小名。
乔豫走出房间,八年没见,奶奶的头发白完了。如果是在外面,她第一眼未必能认出最爱她的奶奶。
奶奶一把拉住她,上下打量,说:“玉啊。”一句话没出口,哽咽起来。乔豫的嗓子眼儿像是被塞住了,鼻子里酸酸的,她拼命抑制,喊声奶。
老人家哭了,张天玲的高嗓门在房外响起:“不兴哭, 我一场喜事,叫你们来闹。”
乔豫浑身一僵,奶奶拉住她,并不往外看,说:“别管她。”
虽然知道母亲性情,张天玲的话还是让她伤心,原来在家里,她连哭的自由也没有,只为不冲撞到她儿子的喜事。
这时,东南间窸窸窣窣响,走出来一个矮个年轻女孩儿,女孩喊了声奶,笑模笑样仰脸看乔豫。乔豫内心暗暗喝彩,乔章这小子,人不怎么样,选老婆的眼光却是好。
果然奶奶说:“惠,你姐回来了。”
安惠热情地说:“姐,乔章说你工作忙,想着你要是回不来,我们结完婚去看你。”
不管是真是假,一句话说得乔豫心里热起来,拉住安惠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回房间,却发现准备好的一个提包不在,她一拍头,想起昨晚司机修车修到九点多,把她熬得气息奄奄。到了站点,她急着下车,准是把提包落在了车上。
她走出来,说提包落车上了,里面有她给家里买的礼物。奶奶着急地拍手,安惠劝她不要急,说去车站找找,应该找得到。
门外张天玲说:“就没一回东西收拾好过。”
乔豫忍着气,骑上电动车去镇上车站,张天玲说:“这会儿不要去,吃完饭和你爸一起。”乔豫装没听见,骑上电动车走出了院门,她听见安惠说:“姐,我和你一起。”
弟媳张嘴,乔豫不好拒绝,停下车等她。安惠坐到后座上,搂住她的腰,说:“姐,街上变化可大了。”
看来小两口感情不错,乔章什么都和安惠说,那么自然包括她和家里的疙瘩事,但不知从乔章口里说出来,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乔黄庄离镇上有三里多路,果然镇子变化大,与她八年前的印象大为不同。车站搬到了镇子最北边,还没有走到,电动车红灯就亮了。今年不知怎么了,真是诸事不顺,乔豫气恨恨地停住车。安惠说:“小顺家就在前头,到他家充点电,咱们走路去车站,回来电也充好了。”
小顺是乔章的发小,乔豫记忆中小顺是个矮小孩子,不料已长成了个高大汉子,凉飕飕的早晨里穿个短袖,房门前齐刷刷停着一排新电动车,顶头一个大牌子:电动车以旧换新。
小顺看见她们,放下手里活儿,接过电动车,腼腆笑着喊声姐,他小时候就是个腼腆孩子。镇上车站只有两辆车,一辆发往县城,一辆发往市区,两辆车前后开动,乔豫慌忙往前跑,安惠只顾大喊,并不跑。
乔豫把忘包的事说了,司机给了她电话,他们在班车上捡到物品都交到车队办公室。乔豫拨通电话,说了包的形状颜色及包内物品,对方叫她带上身份证过去拿。
她放下电话,看见安惠还在向这边走,走路姿势有些不一样。她一下子恍然大悟,自己真粗心,事情急起来顾不上别的,安惠怀孕了,她笑起来,赶紧迎上去说:“慢点儿。”
到小顺家推电动车,临走时小顺忽然想起来,说:“姐,新蕊姐问你呢?”
乔豫惊喜连连,她和新蕊一起长大,她上了大学,新蕊早早退学结了婚,两人失联十几年,忽然听说新蕊,忙问小顺新蕊电话,小顺也没记,热心打电话问新蕊家里人,折腾一番,才拿到新蕊电话。
新蕊听见是她,大叫一声,像她们童年时在一起时一样,话语像潮水一样席卷一切呼啸而来。听说她在家里,新蕊说:“我这两天把手头活弄完就回去,你等着我。”
不觉间一个小时过去了,安惠笑得有些僵硬,乔豫懊悔起来,听说孕妇是不能饿的,她忙去早餐店买吃的,安惠说:“咱妈说不让在外头吃。”
乔豫哼一声,心想咱妈真多事,劝安惠说:“这家很好吃的,乔章肯定和你说过。”
安惠很为难,说:“咱妈说外头的饭不干净。”
怀了孕的媳妇自然娇贵,乔豫不再劝,带着安惠回了家。
她八年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和家中联系。三年前乔章不知怎么找到了她号码,和她联系上,毕竟血浓于水,且时光荏苒,过去的怨气也淡了些。陆续地,她加上了父亲和母亲的微信,知道家中盖了新房,昨晚和今早太仓促,这时才看清新房的全貌。
这是幢坐北朝南明三暗五的二层楼房,墙面贴着瓷砖,相当漂亮,如果是在市郊或在市区,超级有钱人才买得起,虽说是在农村,价钱肯定也不菲。乔豫想起小时候家中黑暗狭小的泥土房,她的床放在堆满粮食的房间内,老鼠横行,她家养了只猫,夜里黄猫爬到她的被子上,呼噜呼噜睡大觉,黄猫失踪后,她大哭了一场。
院子里有个小水塔,张天玲在水塔下洗菜,脏水泼到围墙旁的一行月季和杜鹃上。杜鹃花开得正盛,高杆月季打着花苞,她看见儿媳和女儿,慌忙冲她们摆手,说:“回来了,吃饭吧。”
乔章正从盖在一端的库房拿喷雾器,小伙子干干净净,穿着时尚的T恤运动鞋,要下田干活,脸上没有一丝不快。乔豫很是欣慰,如果这时让她下田,她去是会去,但免不了会要抱怨。
她刚端起碗,张天玲的电话就响了,是乔连志打来的,说是一个钢锯忘到了家里,让送到工厂里。张天玲的口气很不好:“一天到晚不是忘这就是忘那,谁给你送?”
乔章正要下地,安惠是个孕妇,乔豫放下饭碗说:“我去吧。”
张天玲语气依旧不好,说:“你知道那厂在哪儿?”
乔豫问在哪儿?
张天玲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不知道别逞能,能不是逞出来的。”
乔豫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八年,既然决定回来,便不把这当回事,重新吃饭,安惠看不下去,说:“妈就是嘴厉害,心眼儿可好了。”
乔豫笑一笑,她从小到大受的委屈多了,这就不算事,她根本没往心里放。
安惠吃完饭,把碗往厨房送,忽然哎哟一声。乔豫抬头,看见安惠坐在了地上,忙丢下碗,跑去扶,在储物间的张天玲也听见了,跑出来着急地说:“我的乖,可不敢摔。”
果然安惠说肚子坠着疼,乔豫把她扶到沙发上,张天玲给乔章打电话,叫他赶快回来,送安惠去检查。打完电话,又埋怨乔豫,送碗不说把安惠的一块送,叫她摔一跤。又埋怨乔连志,谁家堂屋前做台阶?又不是高门大户,不让做非做。
乔章很快回来了,衣服来不及换,把安惠扶上三轮车去医院,张天玲一定要跟去,便也坐上三轮。家中就乔豫一个人,她进厨房洗碗,想起少年时,父母常年在地里劳作,她放学回家后,要做饭喂鸡鸭。有一年家里养了几只兔子,她要去割草,有一回镰刀割破了手,鲜血直流,她奶和她妈都哭了,想来她妈也不是不爱她,只是生活艰难,让她成了个暴脾气。她的脾气不是单对她,她对谁都一样。乔章是她的心头肉,她骂起来也百无禁忌。
父母虽然叫她伤了心,她一走八年不和家中通音信,也不对……她正想着,手机铃声响了,张天玲劈头一句:“你说给你爸送钢锯,还不去,等你送去,活都干完了。”
口气的凶蛮使乔豫甩了电话,她气得发抖。张天玲的意思不让她去送,她儿媳出了状况,她陪着去,也没说让她送。
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来,那天乔连志给她打电话,说乔章结婚,叫她回来,她先拒绝了,回到房间一看,和她合租的女孩儿又邀了朋友来玩,她留下不是,不留又不是,便给乔连志回电话,说回去。第二天便收拾行装,给家里人买礼物,合租的女孩儿提醒她,便也给未来弟媳买了礼物。都是些小礼物,费不了多少钱。
手机又响了,还是张天玲打来的,她索性不去接。但待着无所事事,便走进杂物间,一眼看见钢锯,便给乔连志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这把钢锯?不料乔连志说他就快到家了,不用她送了。
她放下钢锯走出来,乔连志就到家了,穿着棉帆布的蓝工装,拿了钢锯,对乔豫说:“你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你妈不知道该咋对你,她看起来恶,对你没有一点儿坏心,做父母的不会对儿女有坏心……”
乔豫自从成年后便没和父亲敞开过心扉,只觉浑身不自在,乔连志好像更不自在,说话时垂着眼睛不看她,话没说完便跨上电动车,骑走了。
乔连志走了,乔豫站在那里发怔。她和母亲有龃龉,以为父亲和庄上所有父亲一样,只关心孩子的外在。她心里怎么想的,父亲一点儿都不知道,其实父亲,也有情感细腻的一面,她和母亲的纷争,他都看在眼里。
乔豫知道自己不聪明,是在上高中的时候。
她比乔章大四岁,她上高三那年,乔章上初三。有一天一个同学要买洗发水,两人走进县城超市,不料前头两个人愈看愈像是张天玲和乔章,她大为好奇,悄悄跟在后头,那两个人果不其然就是张天玲和乔章,张天玲给乔章买了一堆吃的,那些零食她只在超市见过,从来没吃过的。
她家里穷,再加上长年住校,要不是这次无意看见,她从没觉得父母把她和乔章区别对待。以后她便事事留心,见父母果然对她和乔章不一样。比如放了假在家里,乔章想要吃什么张天玲便给他做,她想要吃什么,张天玲会说:“咱不吃那个,咱们吃不起。”如果她想吃的和乔章想吃的起了冲突,那么一定是按乔章说的做。张天玲还给乔章开小灶,乔豫没看见,左右邻居倒常常说起。邻居们看见乔豫说不上是怜爱还是挑拨,笑着叹气说:“到底是个女子,学习好将来也是别人家的。”
往常听见人们说这些,乔豫不以为意,后来就非常扎心。她和张天玲发生冲突的导火索是高三毕业班面临高考,学校从大城市请来名师辅导,需要交一部分钱。她见大部分同学都报了名,便也哼哼唧唧和父母说,张天玲劝她:“咱们农村人家,听那几节课要这么多钱,咱庄考上大学的都没听,不也考上了。”
乔豫便死了报课的心,不料有一天她看见乔章拿着个新款学习机。乔章说他同学都有了,家里便也给他买了一部,乔豫在气头上质问母亲。张天玲先还辩驳,说乔章就要中考了,学习不好。后来勃然大怒,很倨傲地说,她的钱,她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
乔豫痛哭一场,那年的高考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乔连志在家里是个沉默的存在,他在想什么,乔豫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她不免惭愧。从小到大,周围人表达爱的方式便是买吃的穿的,乔章就要结婚了,总不能她父亲连套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她拿了包进城,一是去车站把提包拿回来,二是给父亲买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