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就得治

作者: 余显斌

1

在古镇,华梓木的中药铺“杏林轩”已传承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有说百年的,有说更长一些的。如果时间久的东西是古董,那么,“杏林轩”也已成了古镇古董,和雕花镂纹的双戏楼、青砖垒砌的武昌会馆,还有香烟缭绕、古色古香的关帝庙,以及水旱码头一起,成为古镇标配,成为古镇人心中长存的东西,好像它们生来,就应该有一般。

可是,华梓木却进城去了。

开了一百多年的“杏林轩”,蓝底黄字牌匾摘下,排门关上,铺子四周杏树的杏花随意开落,冷冷清清。据说,华梓木是被一个私营医院请去当坐诊医生了,每天穿着白大褂,微笑着,戴着眼镜,给来来往往的病人看病,很忙碌。华梓木走了,古镇人不能说很思念,起码很不习惯,有了头痛脑热、跌打损伤、腰酸背痛、鼓气发胀,或什么疑难怪症,就会说:“去找华医生啊。”等到说罢才猛地想起,华梓木已不在古镇,进城了,就叹息一声:“哎,城里有啥好?非去不可。”

那天,刘庚牙疼,不是一般疼,哎呀哎呀,口水流得老长,亮晶晶挂在下巴上。王姐见了道:“让华医生看看吧。”

刘庚捂着腮帮子道:“那得多远?”

王姐告诉他,不远,到中街杏林过一座桥就是,散步一样就到了。刘庚哼了一声,华医生早走了,还去那儿寻魂。王姐笑着解释:“人家回来了。”

“瞎话。”刘庚不信,牙疼,语气也不好,说话有些呛人。

王姐热心反受怀疑,不高兴道:“爱信不信。”说着,她旗袍飘飞着走了,走向柳丝飘拂中,去教一群女人跳街舞。

刘庚看王姐不像开玩笑,想想,站在这儿疼也是疼着,不如去看看,权当散心。于是捂着腮帮子,一路呻吟着,沿着一脉流水边的街道走着。古镇靠近金钱河,河水一派汪洋朝前流淌。当年,有木船从汉口,或更远处上来,扯着一片帆,云朵一样,带着茶叶、瓷器、丝绸,溯行到古镇外石砌码头泊了。船上货物卸下,留一伙计看管,旁边不远处有专为这样的伙计开的房子,管吃管住。老板一撩衣服下摆下船,沿着石砌码头台阶上去,跨过东镇门,进了客栈,要一壶古镇老烧,几碟古镇特色菜肴,糖水莲藕、五味猪蹄、醪糟猪耳朵、红烧鲢鱼……慢慢吃着喝着,将几天里奔波的劳累一扫而光,然后打着饱嗝好好睡一觉。第二天精神足了,不走,要在小镇双戏楼去看戏,听“九岁红”唱秦腔,尤其是演包拯,在《铡美案》中袍袖一拂走出来,捋髯口,迈方步,唱腔洪亮,语句清晰,一字字送入耳中:“龙国太为救驸马命,叫我卖法送人情,明知晓香莲有血性……”秦腔看过瘾,古镇景色游赏得差不多了,呵呵一笑,心满意足,雇了车马将货物装好,马鞭一甩,吁一声,沿着商於古道一路走向远处,过蓝田,走临潼,去西京。从西京下来的马车装着桐油、漆、陶,还有别的土特产,一路马蹄哒哒到小镇,在码头卸下货物。老板找了车钱,送走车夫,进了客栈,吃好喝好休息好,玩得舒畅了,将货物装在木船上,顺风顺水一路下去是水势浩大的甲河,再下去是汉水,是长江,那边是九省通衢的汉口、六朝古都金陵、烟花三月的扬州。也因此,古镇当时被称为“小金陵”,很繁华热闹。站在镇街能清楚看见镇外的水,在如烟柳色里闪闪发光,映在镇街一闪一闪。镇上女人在河边洗衣,叽叽喳喳的声音隐约可听。镇人将水引入一股,从上街口进入,沿途用青石板铺砌成水渠,白亮亮的水就流淌在人家门前屋后,桥下院外。有水就有柳,有花木,在家家门前屋后绿着红着白着。华梓木的“杏林轩”在水的那边,过一座不大的石拱桥就是。他门前屋后别的花木不多,多是杏树,到了杏花开时一片粉色,镇人远远就能嗅着杏花清香,弥散空中,如梦如幻。这些杏树,大的有合抱粗,一般都有瓷钵粗,也有胳膊粗的,树干疙疙瘩瘩虬龙一样,都是他祖上,还有他父亲,和他让人栽植的。这是效仿古人,用他的话说东施效颦,图个好看。华梓木祖上治病当然不可能不要钱,不然如何生活?如何养家糊口?只是实在没钱的病人,算了,栽一棵杏树吧。这个规则伴着“杏林轩”一直延续下来,传到华梓木这儿,就成了一片杏林。花开时节霞光灿烂,花瓣纷飞如蝶。病人走进去如走进霞光,看见华梓木一脸淡定坐在霞光里微笑,病人病就轻了几分,好了一些。花落时,这儿花雨挥洒,瓣瓣在地。古镇网红“古镇小号”专门来拍了视频,落花纷飞中,华梓木一身布衣,眯着眼睛给人诊脉。背景有黑色排门白色院墙的“杏林轩”,有古镇悠长悠长的石板街,飞檐翘角的老建筑,有打着伞走在石板街的人……视频放在网上挣了点击量,挣了收入,也给华梓木挣了大名。也因此,城里那家私营医院开张,医院熊老板一月四万,专门请华梓木出山坐诊,治病救人。

华梓木听了搓搓巴掌,笑呵呵答应道:“工资不低啊。”

人们听了也就不好意思挽留,一个个叹口气,看着他和老伴吴梅花走了,坐着车一路出了古镇,走向远处,消失在晨曦里。

他啥时回来的没人注意。只不过,那天天亮,古镇东头的王伯起来,像往常一样背着手散步,走过古色古香的双戏楼,走过修旧如旧的关公庙,看着眼前一片杏林轻轻摇头叹气,带着一种空落冷清的心情,缓步走进杏林,走到“杏林轩”前,眼睛睁大睁圆了,“杏林轩”牌匾又挂起来了,排门又开了,华梓木拿着一壶茶坐在那儿吱儿吱儿喝着,闷声不响。

王伯笑着打招呼:“老弟,你……咋回来了?”

华梓木抬头硬撅撅回了一句:“我的家,我咋就不能回来?”

王伯嗨了一声,知道自己意思没表达清,让华梓木想歪了,不高兴了,于是轻声试探道:“你……还走吗?”

华梓木也感觉自己刚才话说得生硬了,忙站起来让座,给王伯泡了杯茶,坐下,摇着头道:“不走了,打死也不走了。”

王伯并未因刚才的话生气,都老兄弟了,心里有点不痛快能理解。他坐下来,喝口茶,古镇毛尖,古镇田土上长的,古镇茶厂制的,带着一种草木清鲜气息,在齿颊里慢慢转转,吞下道:“就是,外面再好,能比得上我们古镇?”

华梓木点头叹息一声,默默喝茶。林子里的鸟儿一时忙碌起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落一地珠圆玉润。

王伯虽老,不糊涂,一杯茶罢,忙起身告辞,一则发现华梓木没兴趣说话,不想聊天,不想聊进城的事;再则,他要将消息发布出去,这老爷子喜欢凑热闹,更喜欢传事。华梓木回来,是古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他当然希望让古镇人早点知道,这样自己的新闻才有价值,如果被别人抢先发布,就失去价值,没意义了。因此,王伯那天放弃惯有的午睡习惯,忙了整整一天,腰酸腿疼,古镇人都知道华医生回来了,“杏林轩”重新开张了。王伯说完这些信息后想想,不放心,补一句:“华医生最近好像有点不高兴,说话时注意点,别让他呛着你啊。”他还以自己被呛为例警告大家,我都被呛着了,你们,小心啰。说完,老爷子捶着背朝另一群人走去,继续自己的任务。

刘庚不知道这些,他住在后街豆腐巷。豆腐巷本来僻静,加以刘庚不爱出门。他老婆去了娘家,说有啥土单方管用,去找回来试试。因此,刘庚对镇上消息一点儿也不清楚。现在好了,华医生回来了,还要啥土单方?华医生的单方才是单方。他于是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吸吸溜溜说:“华医生回来了,用不着土单方了。”他去了“杏林轩”,华梓木让坐下,拿出脉枕放桌上,让他伸右手放上面。华梓木用枯瘦如柴的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掐住他的脉门,闭着眼睛,不时问两句病症情况,刘庚回答了。华梓木点点头,又掐了他左手腕脉门,也如此一番。随后铺开纸,从笔筒里拿出一支毛笔,在墨盒里蘸了墨,龙飞凤舞在纸上开起单方,开完,让吴梅花抓药。吴梅花从嫁给华梓木后就在柜上抓药,几十年了,手脚麻溜,动作顺畅,丝毫不见六十多岁人的迟钝。她凭借手指掂量,几钱几分药物撮出放在纸上,如果说恰好,有点夸张,但上戥子称,八九不离十。吴梅花很快抓完药包好,几个药包用线系了,笑着递给刘庚。

刘庚喊着婶,连声谢谢。

华梓木在身后也不管刘庚看见没,伸出三根手指慢条斯理道:“三天,三天后保好。”

“您说能好,一定的。”刘庚提着药包回身道。

他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回头问华梓木:“老叔……真不走了?”

华梓木拿着那把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扁肚子紫砂壶正在喝茶,闻言轻轻点头,嗯了一声,表示不走了,就待在镇上,哪也不去了。

“叶落归根,好。”

“还早着呢。”华梓木吞下茶汤,对刘庚的话有些不满,回答道。

刘庚感到自己这句话是没说好,有点犯老爷子忌讳,惹人不高兴了,忙补充道:“那是那是,早得很,还得四五十年呢。”吴梅花对这些不忌讳,听了笑道:“那样我们还不成一对老妖精了?”刘庚听了,知道刚才的话将忌讳弥补了,吸溜着嘴嘿嘿笑着,提着药包一路朝家走,边走边告诉大家,自己去“杏林轩”了,呶,这是华医生开的方子。由于兴奋,他感觉牙疼减轻了,没原来那么痛了。大家都笑着告诉他,他们早就晓得华医生回来了,等着他说,初一到十五迟了半个月。

刘庚听了略感扫兴,以至于牙疼仿佛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吸吸溜溜的,流出了亮晶晶的口水。

2

渐渐地,古镇人发现华梓木这次回来是有些变化,如王伯说的那样,爱呛人,整天冷着脸。过去的华梓木可不这样,整日笑呵呵的,给人看病时脸上都带着笑;见到小孩给拿糖拿饼干吃,让喊爷爷,还逗一下小家伙。有时,他空闲了,也会跷着腿喝着茶,陪着王伯等几个老哥们儿聊天,谈的话要么是古镇当年如何繁华,“九岁红”如何牛气,秦腔唱三天三夜不歇息,声音依旧铜锣一样哐哐的;要么说当年水旱码头卸货上货情形,号子声呜呜哇哇此起彼伏。当然,大家谈得更多的是华梓木爷爷当年如何。一次,他爷爷背着药箱给人治病,经过塔园村,听见树林深处的一户人家传来一阵哭声,呜哩哇啦很惊人。他爷爷忙问咋的,知道的人告诉他,这家妻子怀孕难产,母亲和孩子都没了,准备入殓。说着,那人叹口气道:“本来高高兴兴,谁知一次没俩,叫人咋活?”他爷爷去了,看看孕妇的脸色,看看孕妇的血迹,告诉这家人:“别,孕妇还活着,孩子还活着。”大家都不信,人都没气了,没脉跳了,咋活着?他爷爷拿一点儿棉绒放在孕妇鼻孔前,棉绒的绒毛微微飘动,不细心是看不出来的。

他爷爷说:“瞧,她在呼吸。”

那家男人仔细看,绒毛果然似动非动。他擦擦眼睛再看,还那样。他突然走到华梓木爷爷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就是几个响头,哭着哀求:“求老神仙救救我老婆和孩子,她们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他爷爷点头,让男人起来,自己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伸手在孕妇腹部轻轻按摩着。大家都看着他老人家一声不敢吭,生怕一吭气将希望撵没了,跑了。他爷爷按摩了一会儿,嘴角带着微微笑意,不慌不忙拿出一个针筒,从里面抽出一根银针,细长如发丝,吸一口气,手腕一振,对着孕妇腹部一针下去,蜻蜓点水一样,立即抽出。不一会儿,婴儿哇地一声出生,踢脚踹腿哇哇大哭。孕妇也轻轻呻吟一声,慢慢回过气来,睁开眼。房内顿时响起一片笑声,那家人齐刷刷跪在他爷爷面前喊恩人,让婴儿喊爷爷,才出生的婴儿如何能喊?哇哇地哭,声音脆脆亮亮花骨朵一样。给孕妇看病的郎中满脸羞赧,低头哈腰向他爷爷请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爷爷笑着解释,小家伙是个小懒虫,在母亲腹中睡着了,呼呼地,当然就不能出生了。他爷爷刚才银针扎下,将婴儿扎醒了,就出生了。大家看那婴儿,耳朵边缘果然有一个小小针眼,冒出一粒红红的血珠,已经结痂,显然是银针扎的。

从那以后,大家称呼华梓木爷爷不叫华郎中,喊老神仙。

这事可是上辈人说的。大家谈着聊着,你说几句,我补充几句,然后哈哈大笑,好像谈的是自己的辉煌业绩一样,十分得意舒畅。想想,头发丝一样细长的银针能扎进腹部,扎着婴儿耳朵边缘,而不是婴儿眼睛、鼻孔,也不是别的什么穴位,不然就会扎坏婴儿,残疾了,或夭折了。那手劲,那准头,那功夫,天爷爷,不是古镇老神仙,谁敢干?谁又能干?数遍整个商州府有第二人吗?没有。

不过,华梓木爷爷如何治病,大家没见过,只听说过。华梓木给人治病,古镇人可都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不是传说。就说那次给于好治病吧,让古镇人喷着唾沫星子整整谈论了一个夏天,甚至看见于好还笑着问:“身上还痒不?哥给你帮忙挠挠。”于好知道大家说笑话,一挥手:“用不着,我的背我老婆挠,你们还是留着劲儿给自己老婆挠痒痒吧。”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这家伙,好像让谁挠痒痒是给谁多大面子一样,那天发病时咋不那样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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