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墙

作者: 傅友福

1

父亲的电话来得很突然,原来,我家门前那截沉默多年的断墙,竟然发威了。一时间,我浑身像是被某种动物啃食后,产生了辣辣的疼痛感。

脑子里一阵痉挛后,才缓缓平静下来,没有时间咀嚼父亲关于残墙的所有描述。前段时间我跟主管闹翻了脸,也没好意思再待下去。不管怎么说,父亲这通电话,让我回家有了充分的理由。

冷静下来后,残墙的影像,一时浮现在脑海中。

若说这截断墙,打我懂事起,就存活在我的记忆中。每天一打开大门,断墙就呈现在眼前。它像父亲无法板正的瘸腿,母亲永无休止的絮叨一样,组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碍眼,却不得不常常面对。我从没敢奢想它会给我们家带来什么幸运,就像永远也不敢相信父亲,有朝一日会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一样。但这回父亲说得十分真切,即便是几分钟的电话描述,父亲长期懦弱的秉性,似乎不复存在。他的声音,激昂中携带着夸张,我能从电话中感受到父亲的表情和动作,有着孩子般的天真和可爱。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有回忆一般的讲述,关于断墙的发现,它和我家是密切到人和影子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父亲说,爷爷是外来户,当年落户石桥村时,就寄居在石姓家族的祠堂里。爷爷是木匠,一手灵巧的木工活,成为木工中的翘楚。年轻时候的爷爷,帅气又英俊,后来和奶奶一起在村东头的簸箕岭边建起了四间草房。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家的雏形。

按照石桥村人的说法,簸箕岭是极凶之地,为蝎子穴。当地人别说是建房子,就是平时放牛羊,上山砍柴什么的,也不愿意往这赶。而这岭子确实是不同一般的山岭,一段圆形的地貌,呈簸箕一样形状,随时倾泻出一切外物。当地人认为,这地儿不是居住之处。无奈爷爷无家可归,再怎么着,也比露宿野地安全一点儿。于是,爷爷操起工具,奶奶挑土填地。俩人就在簸箕岭下安起家来。

当时因为受空间限制,直至盖起房子后,爷爷才发现门前竟然有这么一截丑陋的断墙。断墙长约三米,宽六十多公分,高也六十来公分,像一张什么人早就设计好的长桌子。但是,墙面和墙头表面都凹凸不平,残留着很多不规则的坑点,像后来人们从月球上传来的照片那样,奇特又古怪,携带着一股远古的气息。据说爷爷曾十分讨厌这截断墙,并用洋镐锄头等工具,想铲除这碍眼的丑物。可是,断墙却异常坚固,洋镐和锄头卷起了嘴巴,也没能啃动断墙一点儿毫毛。后来爷爷断定,这应该是一堵前人遗留下来的墙。石姓家人十分忌讳它,刚好我家不姓石,姓肖。本地话肖就是烧的意思,没有相克相冲的可能。这不,几十年来,我家除了穷,依然平安无事。当然,如果硬要把大哥的木讷,父亲的残疾加进断墙的相克一说里去,也只能说明只是一点小瑕疵而已。

谁家没个小灾小病的?

2

傍晚时分,我走进了家门。

远远地,我就听到家里传来了尖锐的喧哗声。我家这么热闹的情景,打我懂事起,从没有过。

一进家门,村主任石建军也来了,这可是稀罕事儿。来的还有村里的其他石姓大户,石明理、石开源等族中颇有威望的老人,也都到齐。一群人把我家狭小的客厅,一下子填满了。在我的印象中,这些石姓叔叔向来和我家是井水与河水之别。他们的清,映照着我家的浊,从没有交集的可能。

见我进来,石建军首先打了招呼,其他人也跟着热情地询问起了我。好像人家是主人,而我则是突然降临的贵客。我只能友好又尴尬地跟他们点点头,然后这叔叔那叔叔一一问好。他们嘈杂的议论声,像极了早上的菜市场,音频有高有低,有激扬有感叹。这里繁杂的音调里,却只有一个共同的讨论话题。可我听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议论什么。一些生冷的词语,一时钻进耳朵里,什么巨型陨石、史前遗迹、人类文明等等。

印象中,这些叔叔们都没什么文化,对于这些生僻的词汇,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

我继续尴尬着,木棍似的杵在原地,失语一样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候,母亲赶紧从里屋出来,把我让了进去。

“妈,家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母亲一直荡漾着笑容,脸上的褶皱条条舒展开来。

“咱家发了……”

母亲说着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兴奋的情绪,有所缓解。接着,母亲就跟我诉说着这几个月来,家里发生的惊人变化。

那是三个月前的一天上午,正是炎热的夏天,父亲和母亲正在地里收割稻子,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们。回家一看,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人背着一架摄像机,戴着眼镜,手上拿着小本子,正记录着什么。

父亲来到那人跟前,仔细一端详,并不认识他。也不可能是什么亲戚。虽然这十来年都没有亲戚到家里来,父亲还能确定,我家没有这么文雅而体面的亲戚。这时候,男人右手举着放大镜,正对着我家门前的断墙,仔细查看着。

“请问,你找谁,这是干什么呢?”

父亲除了年轻时外出打工三年,算是见了世面,回家后就没有出去过,说他是井底的青蛙一点儿也不为过。所以,面对眼前这个打扮独特的男人,父亲如见到外星人一样新奇。

见父亲到来,那人马上停下手中的动作,用放大镜推一下眼镜,激动地说:“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

男人这么一说,父亲更是纳闷了。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对门前这截断墙这么感兴趣,更不明白男人话里的几重意思。

看到父亲一脸懵懂,男人指着那截断墙说:“你们家的这截残墙,一定是稀罕物。你看它的表面,像北斗七星的排列。墙身那些奇特的图案,则像先秦时期的古画。”

父亲还是听不懂他的意思。除了北斗七星父亲脑子里还有点印象外,什么先秦古画,简直是鸭子听打雷,不知道说的什么。

母亲见来人说得那么兴奋,就赶紧进屋泡茶。男人边讲边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说他叫甄还,是摄影爱好者。他经常到处转,对一些风景独特时代久远的景点或文物,都会特别注意。这天因为天气炎热,想到山边找个阴凉处休息一下。不料却发现我家门前独特的残墙。首先,这墙的外貌十分奇特,再来就是墙体的结构,好像不是普通的三合土,或者是碎砖瓦片构成的。因为它的表面异常坚固,一般的铁器都伤害不了它。而且,它的整体像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地底下应该还连接着什么。

最后那男人说,他朋友黄专家对年代久远的事物很感兴趣,也有相关的研究,于是,他就想办法敲了一小块残墙上的物质,带了回去。几天后,男人打电话说,咱家门前这段残墙,应该是史前人类文明遗留下来的古城墙,或者是天上掉下来的巨型陨石。最不济,也是旧石器时期到先秦时期之间的城墙遗物。也就是说,这不是一截普通的残墙,它结构奇特,年代久远,是古人类文明的象征,具有很高的考古价值。

母亲的讲述让我听得云里雾里。虽然我也上到高中,可我对这些近似天方夜谭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也不怎么了解。俗话说得好,贫穷限制了我除了金钱以外的奢侈思维。我要的是钱,是娶妻生子天伦美满的好日子。而我今年都29岁了,别说我没有结婚,就连32岁的哥哥,也和我一样落了单。谁家闺女能看上我家这般光景?成家才能立业,父母一天天见老,我们兄弟的婚事都没有着落,这才是令我头痛的大事。

“小满,这就是叫你回来的原因。”

母亲接着告诉我,今天晚上石建军来,还有另一个目的,他是来我家说亲的。

说亲?

我咀嚼着母亲的话,更加茫然。

3

客厅里蒸腾着香烟的雾气,像极了仙家福地所营造的气氛。这时候,闲聊喝酒已经到了尾声,叔叔们就要离去了,客套话还在客厅里回旋。母亲对我说,出去吧,你石建军叔叔也要走了。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石建军来提亲,就是要把他女儿石丹凤许配给我。但我对这事不敢抱有任何幻想,石丹凤才23岁,虽然没考上大学,可人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小美女。况且现在还是科学种菜能手,她怎么可能看上我这没钱没房的穷小子。即便是石建军擅自做主,这事的成功机率也微乎其微。

如今婚姻这事,父母说了不算。

见我还在磨蹭,母亲赶紧催促着说:“这是礼节,打工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世面了,怎么连这也不懂?”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房间。这时候,其他人都走了,石建军正在和父亲低声议论着什么。我一出来,他们立即停止了交谈,都把目光转向我。

“建军叔……”

“小满越来越精神了,好,年轻人应该有志气。回来了,有空常来家玩。”石建军笑呵呵地对我说,“别送了,我该回去了。”

我没有送石建军出去,母亲却先我一步,跟在石建军身后,两人慢慢隐没在浓浓的夜色中。

父亲拐着脚,目光一直黏着他们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紧收拾着一桌子狼藉的杯盘。

“爸,这是真的吗?”

“人家是专家,还能有假?但是,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你都看到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父亲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立定了。

这正是令我迷糊的所在,这么多石姓人来,敢情都是冲着我家门前这截断墙,也就是专家所说的残墙来的?

“你和石丹凤的婚事,要尽快定下来,否则……”

“爸,人家可能看上我吗?”

“现在不同以往,你石建军叔也同意了。他说聘礼可以不要,让我们以股份的方式让他入股,他也要加入我们家的残墙开发。”

残墙开发?这么说来,今天晚上来的石姓叔叔,都是要来加入股份的?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这墙是我家的,凭什么?

“爸,这没道理,墙是我们家的,他们有什么理由要股份?”

“唉,这你不懂……”

父亲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悠长。接着父亲说,石建军说了,虽然断墙是在我家门口,可房檐滴水之外是属于公家的土地。也就是说,这属于集体财产,村里有权使用它。如果父亲同意以股份方式,让他们入股,那么,我家可以占有50%的股份,村里30%,其他人20%。否则,村里就要收回使用权,我家什么也得不到。

原来是这样,我家才有这般热闹的光景。我还是不明白,石建军为什么还要亲自到家里来提亲,让石丹凤嫁给我?石丹凤可能听从她父亲的安排吗?如今是什么年代了,谁还会服从父母之命?

有些问题我理解不了,也不想去理解。如果石丹凤同意,我当然求之不得。但这也只是如果而已,一种虚拟的没有盼头的假设。

父亲没再说话,继续低声打扫地上的烟头。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母亲送石建军回去,敢情是送到家了,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4

我家热闹的情形,一直持续着。

每天早上,就有人来到我家门口,围着那截断墙稀罕地看个不停。拍照,合影,好像这堵烂墙能给他们带来什么福气似的。这么一来,断墙的消息连同我家的窘境、父亲的残疾、我们兄弟俩未成家的事实,一一向外界传递。

这种自我揭丑的方式,也就父亲想得出来。更有意思的是,前来观看的人们,多多少少留下了点东西。要么是钱,要么是水果饮料什么的。一时间,我家客厅成了小百货商场了。

我没有心情接受这种近似施舍的馈赠,也没有闲情接待一波接着一波前来观望的人们。感觉他们大方的馈赠里,包含着很多奚落和鄙夷。这种以出丑的方式,在人们面前展示我们的不幸和贫穷,让我很生气,我就走了出去。

出了家门,我才迷茫起来,竟然不知道哪里才有清静的去处。这几年来,我很少在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才能躲避这些嘈杂的人们。没有目的地朝前走,不料却走到石建军的菜园子里。

早就听说石建军承包了十亩菜地,目前石丹凤在掌管着,收入还不错。她这是想学李子柒?躬耕田园,然后发什么抖音,引起人们关注?之前我也有种菜的想法,但父亲流转不到土地,家里没有本钱,我也没有种菜方面的技术,最后只好打工去。眼下石建军的菜地里,绿油油的一大片,正是收获的时候。一些人正在帮忙收割蔬菜。

我眼红了起来,却也只有红的份儿。正想往回走,突然,我发现菜地里有一抹鲜艳的红,摇曳在绿色的菜地里。这红十分显眼,像一面鲜艳的旗帜,正指挥着工人往卡车上装菜。也牵引着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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