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还可以插枝

作者: 马富海

1

昨夜落霜了。

地上尽是些枯黄的梧桐树叶子,像一地癞蛤蟆在簌簌索索地乱挤乱爬。学生们挥起扫帚,前脚刚清扫完毕,一阵冷风吹过,回头一望,又是一地乱爬的癞蛤蟆。院墙上,昨天还骑着铁篱笆吹喇叭的牵牛花,今早叶和花全蔫了、黑了。角角落落里的杂草,黄的黄,枯的枯。唯校院一隅的月季园里还有花儿绽放,仿佛月季园还滞留在暮春时节。

月季园里满地衰草,月季花蔫儿吧唧,算不上繁盛。但在黄叶飘零的初冬,这鲜活样儿还是叫人心动,

早饭时间,李小贤往大门外走,目光被绽放的月季花粘住,扭着头走过月季园。到了大门口,要开大门了,又被月季花拽了回去。他放弃了走出校园的想法,决定进月季园里转转。

月季园与校园的中心马路隔了一道矮矮的铁栅栏。乳白色栅栏高不及膝,由两根绿色横梁串着,半尺远竖一根,半尺远又竖一根,一根接一根,绕了月季园一圈儿,像给月季园戴了一条白珍珠项链。李小贤抬起左脚跨过栅栏,后面的右脚抬得不够高,被轻轻绊了一下。李小贤回头看了一眼栅栏,骂道:“你阻挡老子进花园!老子偏要进!”他退出去,又重新跨越了一次栅栏。这次没被绊着,李小贤明白了,设置这个小栅栏,不是禁止人进花园,是提醒进园赏花的人不能太放肆。

李小贤何曾放肆过?他若是个本地的女老师,一定会天天早上跨过栅栏,进花园里剪几朵盛开的月季花,插到花瓶里,摆到书桌上,让自己天天浸在花香里批改作业编写教案。可他是一个小伙子,在尽是女老师的办公室里,不好意思这样干,就像他是一个外乡人,在这里,说话做事不能由着性子。

太阳升起,阳光回暖,月季园热烈了些。以红色为基调的月季花,淡红、嫩红、大红、深红……几百朵里,不见花色相同的。即便是同一株上的花朵,也浓淡有异,是绽放的时间相差太大吧?鲜亮的花儿不多,又蒙着尘灰,托举红花的绿叶大半残损,让点缀其间的十几朵白月季花耀眼得像十几团雪。

白月季花典雅里透着傲气,望见便使人心生敬意。还有个别墨月季花和蓝月季花,像电影《倩女幽魂》里陷害聂小倩的妖女,叫人怜,又令人厌。

不断有花瓣被冷风吹落。

李小贤的目光在月季园里搜寻,他在寻找一朵与自己有缘分的月季花。提起这个“缘”字,令他记起了一出叫《花为媒》的古戏,李小贤的嘴角咧了一丝苦笑。

四年前的九月,他上大一,是大学校园里的一个全身泛着土腥味的懵懂新生,因为从未在秋天见过碗口大的月季花,他被校园里的月季花惊讶到了。

2

那是个晚霞漫天的黄昏,天上的绚丽晚霞与绿色校园里的灿烂月季花交相辉映,校园如同一幅动态油画,李小贤似在画里游走。一园月季花刚看完,一大片月季花又别有洞天。李小贤辨不出南北东西,忘记了是闲玩,还是吃饭。转悠了大半晌,赞美月季花的诗歌想不起一句,他怕亏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将鼻尖对着月季花,嗅食月季花的香味儿。

花园外,校园里,成群结队的同学们匆匆忙忙地赶往餐厅里吃饭,另一些,悠悠闲闲地从餐厅走出。秋天的月季园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没几个人驻足观看。李小贤从人流里溢出,轻轻挪开围栏的铁栅门,轻手轻脚进了月季园。他相中一朵绽放得极艳丽的猩红月季花,心里痒痒的,禁不住想摘下来。

一个园丁蹲在月季树下拔草。月季树满身刺,从月季树根部憋出来的枝条张牙舞爪,园丁要躲过枝条上的尖刺,将手伸到树下的角落里,稍不留神她的手和脸就会挨扎。看到园丁在专心致志地拔草,李小贤知道,有机会摘花儿。

那朵花袅娜于园丁的背后,距离铁栅栏门三四米,正仰面向着天边的晚霞欢笑。进了月季园,李小贤先假装对铁栅栏门边的月季花兴趣极大,这个嗅嗅,那个闻闻,用眼睛的余光留意着园丁的动静,慢慢接近那朵月季花。

校园里的喧闹是极好的掩护,他安安静静地走到那株月季树旁,先将鼻尖挨着花蕊嗅了嗅,再斜着眼睛观察那个拔草的园丁。一切正常,可以折花了。

“摘花了!偷花了!”

李小贤的左右手刚捏住花茎,还没有用力,就听到有人喊叫。他忙将手缩回,左手的大拇指碰住尖刺。“哎哟!”他赶忙将受伤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吸。

他那时不怎么怕,十八岁,已经是大人了,还是个大学生。摘一朵花被园丁看见,不至于让他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仓皇逃跑。他没动,装得像闲人一样,站在花园里张望。

“干啥哩?”那个园丁站起身,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是个大婶。“你个大小伙子,也进来摘花?”

他的脸热了,不去看园丁,转向“偷花”声音传来的方位。西边,夕阳的绚丽晖光里,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同学,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她头上的马尾辫和身上的一袭白裙,随着她咯咯咯的笑声有节奏地抖动着,美得像一朵盛开的白月季花。李小贤的脸更热了。

大婶看看他,又看了看那个娇笑嫣然的女同学,宽厚地笑了,说:“你俩干啥哩?没事去别处玩,干吗在这里逗我?”

园丁把他俩当成嬉闹的小情侣了。他其实不认识这个女同学,到校第一天,又不是一个系的,也许在报到的路上碰过面吧?李小贤嘴里含着手指头,往花园外走,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女同学,似要把心里的怨气喷洒到她的得意上,止住她放肆的笑。

“哟,玩笑呢,咋还恼了?”

他有点儿怨气,恼怒却谈不上。女同学的话把他逗笑了,从嘴里撤出受伤的大拇指,李小贤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嗔怪道:

“你吓了我一跳!”

“这么胆小吗?嘻嘻”

“胆小了才偷,若是胆子大,还用偷?明抢就是。”

女同学这么有趣儿,李小贤自然也要说些有趣的话。

“嘿,手扎流血了还!流血了你咋不哭哩?”

看到他吐到地上的唾沫是红的,她进一步逗他,似是把他当成了傻小子。他顺着她的意思装起了傻,嘟哝起嘴,气呼呼地撒娇道:

“你害得我都扎流血了,你得赔偿我。”

“我赔偿你个糖疙瘩!”

女同学一蹦一跳地走掉了。万千月季花在暮色里渐渐模糊,这妙人儿却极清晰地印到了李小贤心里。

过了些天,李小贤在学校超市里看见她在买糖果,逗了一句:“哈喽——你买糖是赔偿我吧?”

姑娘抬起头,见是李小贤,嘿嘿嘿笑起来。她真的抓了一把糖果塞进了李小贤手里。

“赔给你!这下你心里美了。”

“当然美了,这糖多甜啊!”

出了超市,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走,他们才算真正认识。李小贤了解到她的名字叫张悦,中文系的,是同一届同学。成了熟人,交往多了,两人的关系越走越近,四年的大学生活,他们谈了三年恋爱。在月季之乡,他们的爱情像月季花一样开得灿烂而繁华。毕业前,她要求他到她的家乡工作,他答应了。

一个内地的农业县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一个外地大学生最适当的工作是考特岗教师。九月一日,她把他送到这所农村初中,进了校门,看到这个校园里也有一个月季园,两个人对望一眼,开心地笑了。

嫁接到蔷薇树上的月季花开得硕大、层繁、艳丽,如同他们的未来生活。

3

与大学校园里的月季园比不了,这个农村初中里的月季园小了很多,品种还杂。在校园的大门口,主马路的右侧,一进校园就能看到。园里修有窄窄的砖铺路,受“曲径通幽处”诗句影响,小路修成了“之”字形,顺着“之”字的尾巴往“之”字的头上走,人在花丛里徜徉,脚下的路面总被月季树根部冒出的枝条拦住。这个花园管理得太粗糙了,没有专职园丁,别说除草,连必要的修剪都没有。

“之”字路的顶端是花园中心,一个砖铺的四方平台,平台上摆了一张大理石圆桌,围了一圈大理石圆凳。坐到凳子上,一只肘支着石桌,手掌托着下巴,李小贤开始观赏满园的月季花。

他像入定的老僧一样沉浸在月季花的香味里。

在大学校园里,李小贤见过园丁移栽月季,张悦还带他去世界月季园里看月季嫁接。那种嫁接技术,李小贤看一遍就学会了。

先在园里种上蔷薇,养大后,用小锯将旺盛的枝条距离地面两三寸处锯断。在锯断的横截面上,用利刃在中间割一个缝儿,将别处剪的壮硕的月季枝的下端两面削平,削得若刀刃一般,插进缝隙里,用胶带缠紧,包裹严实,弥合后,长成一个整体,一棵灌木的蔷薇就改造成乔木的月季。

月季、蔷薇、玫瑰,这三种花木属于同一种属,基因相近,嫁接到一起不会产生生理排斥。在人的干预下,分岔生长的生命走向,意外地又走到了一起,创造出一种更加美妙的生命奇迹。

李小贤来这里前,李小贤相信自己会像月季嫁接到蔷薇根上一样,能很快与同事们融合到一起,并创造出自己的生命奇迹。工作后,才发现,自己错了。在陌生之地,他像眼睛里的一粒沙,完全融不进这里人的生活里。说话的音调上有差异是小事,不明白他人说话的深层意思。无人聊天,找不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没有一个散步消遣的地方可去……他总也找不到那种来自大地的踏实感,仿佛整天悬在半空中一样无可凭依。他唯一可以衔接的人是张悦,他就像嫁接到张悦这株蔷薇根上的月季枝一样。

来学校上班的第一个晚上,李小贤心里寂寞,一个人踱到这个月季园里。像今天这样,也坐在石凳上,观看月季花。夜色里,月季花太模糊,他忍不住掏出手机,拨了张悦的号。可是,接到电话的张悦没了往日的默契,她开口就问李小贤:

“有事儿么?”

“没事。我想你了。”

“哦。我也想你。”

“那你来我这儿吧,我孤独!”

“你说啥?”

“我说你来陪陪我,夜里太难熬了。”

“难熬?你后悔了?”

李小贤无法回答。他确实有点儿后悔,但他需要的是张悦的安慰和体贴。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还要一个人长久地住下去……李小贤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

“把我一个人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孤独寂寞。”

“看来你真的后悔了!”

“是后悔了。”

在老家上班的张悦体会不到外来人的孤独寂寞,李小贤生气了,牢骚出了心里话。这话激怒了张悦,她在电话里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后悔。你这人,到一个陌生地方工作就受不了,像个男子汉么?我明天早上就要上课,今晚得备课,忙死了。白天送你上班,给你安排住处,晚上还得听你这个大男人腻歪……”

上班第一天,就和张悦吵起了架。原因,早就埋下了。

4

来参加招聘考试的时候,李小贤以为未来的岳父岳母会热情地接待他这个准女婿。当他提着大包小包下了公交车,看到张悦站在一辆家用小轿车边微笑,没有预想的那种欢快地跑上前拥抱他的情节,他心里就“咯噔”了一小下。他知道张悦家的条件好一些,家里有车,张悦有驾照,他以为张悦会一个人开车来接他。张悦的矜持让他明白车里有一双审视自己的眼睛。那个人不下车,冷漠得不如一个出租车司机。

李小贤提着大包小包往张悦这边走。张悦替他打开了汽车后备箱。

放完行李,盖上后备箱,看见张悦拉开了轿车后座的车门,李小贤示意张悦先上车。张悦嘻嘻笑着躲到了一边,李小贤只好先上了车。上了车,他往最里面坐了坐,为张悦腾出宽大的座位,还暧昧地说:“上来吧!”尴尬的是,张悦笑着,“嘭”的一声关上车门,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前面的副驾位上。李小贤看了看司机的后脑勺,问候道:“叔叔好,辛苦你了。”张悦扭头介绍说:“这是我爸。”李小贤再次问候:“哦,是叔叔。叔叔看起来好年轻、好潇洒!”这话言不由衷。对于一个待自己非常冷淡的人,如此讨好他,李小贤心里涩涩的。那人仅仅侧了一下脸,点了点头,脸上没有绽放一丝笑意。李小贤伸出右手准备握手,那人的两只手握着方向盘,没动一下。李小贤尴尬了,他意识到,第一次见准岳父,没被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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