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

作者: 祁娟

我时常感觉自己像那黄昏的太阳一样,不甘地挣扎着,缓慢地一点点坠落下去。最后无奈地停靠在黑暗里。

我所在的镇子普通至极,实在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它像大多数北方的镇子一样,孤立与周边的村子,并与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周边大多数是一些村民的耕田,小麦、大豆、番薯、玉米等农作物,它们在每个不同的季节轮番上阵。一条条并不宽敞的道路从四面八方通往这个叫做玛吉的镇子。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我所在的商店也叫玛吉。更奇怪的是镇子上住的人们,好像都不过多地来往,平时人们都安静地开着店门,坐在店门口的一角,眯着眼睛打盹。也只有在每周末开集的时候,镇子上才会突然热闹起来,就像是一贯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使得海面变得喧嚣起来。

来到玛吉镇已经一年多了,我内心高傲且怯懦,很少跟人说话。我的外表则一直带着淡淡的不屑和漠然。这里的人们对我还算客气,他们通过叔父老威的介绍知道了我。

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说来话长。我自认为自己是个一无所成且胸无大志的人,并且还有一些糟糕透顶的经历:我在一家不大的公司上班,业余爱好写作。前年的某个寒夜,我从一座大厦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装满各种物件的纸箱,我刚刚失业,被那个整天板着扑克脸苛刻到极致的老板炒了鱿鱼,他嘲笑说我连个计划书都写不好,说我的心思都用在写自己的小说上了,想当小说家名利双收,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真想对着他那张肥腻的胖脸一拳砸过去,但我克制住了自己,真打起来,我未必是他的对手,虽然个子够高,但我太瘦弱了。我只能悻悻地搬走办公桌上自己的私人物品。几个同事远远地看着我,没有人过来同我告别。

就在我的心情正处于冰点的时刻,我接到一个电话,在那样一个夜晚,街上行人稀少,路边的灌木丛都仿佛被冻得一动不动了,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在寂寥的夜里,让我的心禁不住猛跳了一下。

会是谁在这个时候给我来电话呢,像我这么孤僻的人朋友自然不多——是的,他们都认为我阴郁且不可捉摸,经常独来独往,对于公司的聚会和同事的邀约我一概拒绝,久而久之,谁也不愿意接近我。

但会是谁?我在大脑里迅速地过滤了一遍几种可能:是大学恋爱两年又分手的前女友?是我那个大学毕业后唯一联系过两次油腔滑调机灵捣蛋的舍友?但都被我坚决地否定掉了,前者已经和一个富商成家,后者出国后就一直没有音讯。

可电话一直颇有耐心地响个不停,好像我不接就会一直响下去。

我犹疑着,将怀抱着的纸箱放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掏出电话来,一个显示是异地的电话号码跳跃着在屏幕上闪动个不停。我伸出冻得发麻的手指点开那个号码。

对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高腔地连声问,你是威?紧接着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叫我的小名。这使我更加吃惊,一阵令人惊悚的寒流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的小名除了过世的母亲和消失了多年生死未卜的父亲能叫出,几乎无人知晓。因为父母曾郑重其事地告诉我,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我的小名。

你是?我抖动着身子哈了口气问对方。可令人诡异的是电话里传来了一句,哎呀不说了,便猛然挂断。我独自默默地在台阶上坐了许久,大脑一片空白。

此后,那个神秘的电话让我困惑了一段时间,但我逐渐淡忘了它。

就在我的某一篇小说获得了一个重量级奖项,上了电视被采访之后,一个自称老威的男人就找上门来了。他一见到我就说了两个重要的讯息,我那几乎无人知晓的身世,还有我那偏远的西部出生地。

我是你的叔父老威,和你父亲是亲兄弟,比你父亲小一岁。这是个矮了我一头,身材瘦小、褐色皮肤六十岁上下的男人,一脸讨好中带着点不安,那双不大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我,又迅速地转移视线,然后再看我。他满脸堆笑,褶皱都挤在一起,花白的胡须略长,长长的双臂垂在身子两边,看起来无比滑稽。

我努力地从他的模样搜寻生父的影子。不过,那些年代久远的事情,久远的光阴,都将我的大部分记忆生生地擦去,像一块橡皮擦掉的那样,我很难拼凑清晰,我实在回忆不起来父亲还有个弟弟。但这并不影响他将我从这个出租房带走,带到他那个所谓的玛吉镇上。用老威的话说,我是他们家唯一的后代,而整个家族也只剩下他和我了,一定要聚在一起,这么多年挣得的产业——玛吉商店和一笔丰厚的存款都需要我来继承。这听起来实在好笑,但我不是说非得跟他走,必须听从这个仅仅初次见面的叔父。实在是这段时间我百无聊赖空虚至极,除了那些阶段性能给我制造些快乐的文字,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引起我的兴趣了,何况我喜欢观察,观察和记录所有看到的人或物,来为下一段文字带来新鲜血液,更何况我手里的资金并不多,不允许我潇洒地到处游玩观赏,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我连吃饭和并不高昂的租金都囊中羞涩了。有时候,靠那些文字并不能提供优质的生活,在还没能成为全国炙手可热的名家之前,仅靠写作根本无法长时间维持生活,喜欢和步入这个行当的人都懂。所以,不用权衡再三,我跟着老威离开了热闹的城市,回到了他的玛吉镇。

我亲侄子,小威。老威喜滋滋地对每一个经过他店门口的熟人说,失散多年了,才找到。

谁说我光棍老威没有后代呢,这不摆着呢。

小威还是名牌大学毕业,还会写文章嘞。

人们饶有兴致地听着,一边上下打量着我,并纷纷表示祝贺,孤寡的老威有了亲人。坐在玛吉商店不远处香樟树下,卖烤饼的胖大妈大着嗓门,一脸好奇地打听老威是如何找到我的,老威转身在柜台后面的大酒坛子里舀出一些白酒,倒进手中握着的玻璃杯里,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痛快地畅饮下去,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我,眼睛闪着一种我不太熟悉的光,故作高深又无不自豪地晃着脑袋:反正就是找到了。

她叫瑞安,老威转过头跟我小声说道:瑞安大妈早些年就因失火死了丈夫和唯一的女儿,是个可怜的人呐。

我盯着她那张有些多肉却光洁的脸庞陷入沉思,说实在的,在她脸上或者身上,你看不到一点儿哀伤或者忧愁,她那依旧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挺直的鼻梁,又圆又大的眼睛带着少女般的好奇,身材有些胖,但穿着合体的碎花裙衫,虽然头发花白,但梳着一条粗大的辫子,并巧妙地将辫子像一朵花一般盘在头顶,看起来充满活力且颇有姿色,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

瑞安大妈也在认真地打量着我,并热情地依旧大声说,过来吃烤饼啊,小威,大妈做的牛肉烤饼可香了。说着掀开旁边桌子上银色容器上的白色纱布,那里盖着的烤饼一块一块整齐地码着,还冒着热气。她拿起一个便送了过来。

我搓了搓手接过来。老威取钱给瑞安大妈的时候,她使劲摆手,哎呀,见到这孩子高兴,要什么钱呢。

我发誓那是我吃过所有食物当中最美味的。弹性十足的牛肉粒里浸满黑胡椒的辛辣和芳香,整个味蕾都在瞬间跳起舞来,让人在心底不由得发出满足的叹息。

你们看,老威得意得连下巴上的胡须都翘了起来,小威跟年轻时的我长得还很像呢。都一样帅。他伸手拍着我瘦削的肩膀,仰起脸看着我。

老威说话时而结巴时而正常,后来我发现,也就是在我刚刚到来的那一天,他的话语出奇地变得利索起来。但没过两天,他说话就又开始结结巴巴不连贯起来了。他陶醉在亲人失而复得的快乐当中,每天都哼着小曲,总在傍晚的时候,无论刮风下雨都会从对面的熟食店买来一些卤肉和辣椒拌洋葱,做下酒菜。他的酒量大得惊人,能一个人喝一斤烈酒,还不时地催促我也喝一些。

小威,他抖动着花白的胡须说,你是个男人,怎么扭扭捏捏呢,你的酒半天都没有喝上一滴,大城市待过的,怎么这么拘谨呢。

你吃些卤肉,这家卤肉味道不错,多吃点,你太瘦了。

你找女朋友没有?年纪也不小了。

我定定地看着小方桌对面的老威,并不想回应,语言的梗阻和迟钝再次呈现出来。连老威都发现我的木讷。

算啦,看你一点儿都不像你的父亲,他可是个话痨呢。

不要提我的父亲,我没这个父亲。我憋着一股气回应老威,那股气流顶得我的喉咙火辣辣的疼痛。

其实你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老威缓缓地吐出这句话。

听到这样的结果,不知怎的,我反而轻松一些。

我继续打量着他。这个瘦小却结实的老头看起来精悍而风趣,他即使面部保持平静、那些褶皱的部分纹丝不动,但那双镶嵌在巴掌大脸上的眼睛总不自觉地带着笑意,薄薄的嘴唇深陷进脸颊,两边的嘴角也是自然向上挑起来,好像总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在他那干瘦的身躯里充满并且膨胀,使得他的表情无法控制。这给人的感觉显然比较好笑,且带有感染力。

但我无法和他亲近,长期养成的与人惯有的隔膜,使我无法和近在咫尺的叔父老威亲近。可血缘是个奇妙的东西,我还是愿意在他身边待下去。再者,我真的感觉有些疲倦。这种疲倦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般漫长,而不是以时间为单位,况且时间也不能够来衡量这种漫长。带有压抑和悲怆的漫长。

老威的话很多,尤其喝了酒水之后。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气味,混合着老威吃过洋葱和卤肉后打嗝的味道,呛得我有些作呕。我看着他蠕动的嘴唇反反复复地讲述一些无聊的话题,看着月光一点点漫上来,洒满整个玛吉镇。

老威说的话题也不完全无聊,可以记下来。我从柜台旁的抽屉里拿起笔和本子,拣重点快速地写了一部分。前面说过的,我有记录的习惯,平时一些看到听到的和自己思考的都会记下来,这样就不会遗忘或者漏掉一些有用的,对写作有帮助。

你在写什么?小威?老威有些好奇地问我。看你没事就在本子上写一些文字,对了,忘记你还是个作家,最近又出新的作品没有?

我没有回应他,继续听他说着镇上的一些奇闻趣事。看起来老威有很强的表达欲,是不是一个人生活得久了,好不容易有个倾听对象,就一发不可收拾呢?

我何尝不是这样呢,但我的千言万语是不是被一个巨大的石块压住了?就连上次颁奖大会上的发言,我也仅说了短短的五句话,就卡顿了三次,并磕磕巴巴的。

我不否认老威有经商头脑,玛吉商店的货品总是独特而新鲜,吃的喝的以及姑娘们用的化妆用品等等,应有尽有,总能吸引络绎不绝的买者。每次到了开集的时候,玛吉商店一打开门,人们便蜂拥而至。远处近处赶集的,老的少的,男人或者女人。他们毫不掩饰对那些商品的喜爱,激动地掏钱买着各自看上的物品。

买风干腊肉的村妇,兴冲冲地提着腊肉,往外掏钱。

回家在清水里煮一会儿捞出切片,锅里放油,用青辣椒爆炒,再放一点儿生抽,配米饭特别美味下饭。老威站在门口说,这里的腊肉可是纯正南方产出的,新鲜,干净,略带甜味。喔,说起这个味道,不是一般的独特,你要是以为那只是南方腊肉简单的甜味,那就错啦。反正味道迷人极了,可是其他商店所没有的。

老威夸张地皱起鼻子,并探头看向镇子另外一家商店的方向说,只我玛吉商店一家,别人卖的都没我这个好。

好的好的。村妇欢喜地应着,提着腊肉离开。

快给我取最上层那个水红色闪着金星儿的纱巾,富有活力的少女清脆地说。她在颀长的脖颈上比画后开心地问多少钱,当我示意她看价钱时,她吐了吐舌头嘟哝了一句,太贵啦。老威马上认真地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你可以到别家再瞅瞅,看看有比这更低的吗?

可是别家没有啊。少女说,我还想省下点钱买些吃的用的呢。

真不能少,不然我会亏本的。老威坚持。

少女无奈,又舍不得那漂亮的纱巾,只得掏钱买下。

系上纱巾的少女,脸蛋被映衬得红扑扑的,又站在柜台前盯着那些诱人的奶油甜点,我不忍心看着她眼巴巴的眼神,捡了最小的一块想要递给她,却被老威挡住了手臂,他毫不掩饰那道吝啬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我,直到我不情愿地放回原位。

镇上另外一家同样开杂货商店的中年妇人,很是羡慕老威爆棚的人流量,看着老威脸上挂着得意哼着小曲的样子,不止一次地过来打听。

玛吉商店货品销量大火的秘诀是什么呢?

老威总一脸神秘莫测地笑道:这个不好说。各自卖各自的,互不打听罢。他咬紧了牙关,不流露任何一点儿宝贵的生意经,任凭妇人磨破了嘴皮也无济于事。

空手套白狼啊,门都没有。老威看着妇人离开的背影,撇着薄薄的唇一脸不屑,瞧她小气的模样,门口种那么大片的葡萄,也不说带一些过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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