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往事
作者: 吕传彬1
湛蓝的猫眼。月牙白的眸仁滚动时,好像轮流瞪视屏息围观它的人。
阳光从城中村低矮的石板隔墙斜照下来,地上粉笔界线让众人聚精会神之际,将要遭到猫眼攻陷。那些围观的嘴角和眉梢几乎同时自得扬起──一只肥短小爪,却如阒静中的一声唢呐乍响,从现场交缠的网状视线里,大剌剌胡乱扑抓,擒住众目睽睽下的那颗玻璃珠猫眼。
“啊噢──肥肥,放手啦!”他哀号地大叫,同属一队的孩子们更是惊声呼喊:“又来了,每次都这样──喂!游以莉!你弟又来抢我们的弹珠!”
怎么每次都在关键时刻,要反败为胜时,这“肥肥”就正好会出现。每次不闹别人,专闹有他在的这一队。
“不算!这次不算,一定要重来!”
“不兴这样,输了就是输了。地上弹珠都是我们的啦!”
“把我的猫眼王还来啦,肥肥!”
几个小孩吵得城中村的房舍要掀翻了瓦片盖。他们逮住快要奔到小巷口的胖崽,那三四岁的胖崽乐得张嘴大叫:“外婆!外婆来了!”
丁字路上,一辆吐着黑烟,往城中村方向驶来的客运汽车,在上坡的精忠路那边噗噗喘气。
巷口孩子们的脸蛋再偏转过来,“肥肥”游以孝的外婆左手拎着草绳拴脚、头冠垂地,还在拉屎的大公鸡,右肘挽挂着一个大黄花布包裹,撑着一把快要和土地庙前面小凉亭盖一样硕大的黑伞,款步拖尘,朝学府村的巷子走来。
小孩展臂宽的窄巷,逼得那把大黑伞必须缩拢十二根铜柱,七八个同龄玩耍着弹珠的小男生,噤声注视游家外婆,自动让开一人可行的小道给她通行。稀疏斑白的小髻紧贴在脑后,驼弯的背脊还没靠近,薄荷脑气息混夹鸡粪的呛味,就在孩子们的鼻间流窜。
胖崽游以孝拉着外婆的衣角,握着抢来的弹珠,睨眼噘嘴,让外婆用那把收拢的黑伞尖,给他在孩子巷开道。
游以香白雪般的小脸出现在她家纱门内,两只黑蒙蒙的眼睛和他对看了一眼,便闪躲开去。
砂锅坐在烧柴、架铁圈的红砖炉灶上头,整个城中村全是幸福的鸡汤香味。
2
游以香的外婆包袱抖开,有两条晒干的丝瓜刷,一只洗净的麻油瓶装的丝瓜露,还有十多颗和棒球差不多大小的土鸡蛋。
她帮外婆先把这些吃食清洗或整理好,然后边做功课,边替游以莉看作业。自己的功课告一段落,紧接着给弟弟游以孝洗澡、穿衣、扑痱子粉。然后她再就着弟弟洗过的盆里白糊糊的肥皂水洗头、洗澡。水温转凉时,她穿好妈妈拼裁的灯罩似的上衣和内裤,再用剩水把自己和弟弟妹妹替换的衣裤涤洗拧干,一件一件整齐穿在竹竿上,晾在厨房后门狭窄的防火巷上。
她很爱看外婆一匙汤,吹两口气,把鸡汤喂进把玩着弹珠的游以孝嘴里。这个画面后来一直在她的脑海萦绕不去。
听妈妈与外婆用她们习惯的方言,细诉自身事情,以香虽然全听得懂,但以香在家、在校都说普通话。
外婆劝说妈妈,毕竟爸爸是北方人,来到这地儿就孤身一个,应再生个壮丁,多子多福气。以香看妈妈踩动着缝纫机,青血管曲张的两腿,往上再看看腰际松弛垂坠的小腹。
妈妈回应,两个孩子都要养不起了,有游以孝是意外,当年还担心着,要不要去拿掉比较好。幸亏是男孩,既生了子嗣,不烦恼游家无后,哪有再生下去的道理。
外婆拽了一只大鸡腿,自己吮了几口,不见汤汁滴涎,便递给游以孝。游以孝两手擎着鸡腿,胡乱撕咬啃嚼。那鸡腿还没啃干净,外婆伸手给拿下,放进以莉的碗里,又把仅余的另一只鸡腿,以同样步骤吮了吮,再递给弟弟。
小厅里能下脚的地方几乎堆满车布边的麻袋,外婆问了工钱。妈妈说动作虽利落,日夜得空便勤踩缝纫机,但这样劳作也只够贴补家用。
能贴补就不错了。外婆说阿妗勤吃懒做,连这样的贴补工钱都不肯赚呢!阿妗是游以香的舅妈,今年32岁。
游以孝的第二只鸡腿只吃一半就瞌睡了,外婆拿抹布给他擦手和脸,吃力地把他抱到通铺上,一边叮咛妈妈:“喝鸡汤,趁热。”
妈妈把弟弟吃剩的鸡腿,搁进以香的碗里,自己就着菜汁,有滋有味张嘴喝去半碗饭。
只有外婆来时,妈妈才会说话说不停。平常以香总是看见沉默的妈妈,埋头勤奋做工。她喜欢听妈妈和外婆说话的腔调,以及说话时那脸上放松的神情。
外婆的这只土鸡,带来许多延续的美妙吃食:除了鸡头、鸡架壳、鸡爪和两只鸡腿炖干菇汤来补精神外,还有大片鸡胸肉切下涮烫后撕成丝,下一顿就有鸡油酱膏、鸡丝拌饭可吃。鸡翅切成小块,和鸡内脏、辣椒豆瓣酱腌着油炒,可给爸爸的盒饭加菜。鸡血浸濡着外婆带来的尖头糯,在菜橱里摆两天凝结成块,添入油豆腐、白萝卜的鸡血糕冬粉汤,是他们全家百吃不腻的美食。
外婆抚着游以孝的头发,听见隔两间屋子师专主任家传来的声响:“啥声啊?”
以莉回说:“是古典乐。”她本来很想说,是歌剧。但她也不知道歌剧是什么。爸爸每次听到这个,就说头痛。
外婆问:“啥声?古癫药?”她们全都笑起来。
妈妈对外婆说,这学府村全都是师专宿舍,校长、教授、老师都住这里。人家太太们也是有学问的喔!出门头发、衣衫都很整齐,穿裙子就一定着丝袜,连三四岁的小孩都能教育得礼貌规矩。家里时不时都会放着这种“古典乐”。虽然听久了容易瞌睡,也知道应该是有水平和气质的音乐。妈妈一边说,一边颇欣羡。
妈妈刚放下饭碗,以香连忙收碗持盘,清洗干净。连厨房锅灶也熄火,整理妥帖。
餐桌上的以莉还在订正今天放学的作业,以香写完作业做预习。妈妈匆匆进厕所沐浴后,又踩上缝纫机。
外婆头枕在自己肘弯里,“咕噜咕噜”又说了一些舅妈与她相处的事情,妈妈哼哼哦哦应着。灯泡在妈妈头顶上亮晃着一团热烘烘的黄光,几只小蛾在那里奔忙扇翅。
转好几趟客车的外婆困了,不知她问了什么,妈妈在踩动的缝纫机节奏里回答:“哦,孩他爸明仔下半夜就回来。”以香爸在一家公司当保安,每晚都回得晚。
外婆听见回答,困意消散,加大了嗓音量。她说刚刚是问,他们何时要搬到幸福村的新家。
妈妈说:“那还早呢!要等抽签分配。听隔壁老师太太们说,还要等什么装好水管电线一类的。”
外婆很高兴终于有大一点儿的新屋可住。搬新屋时,外婆说她会卤猪脚,带过来好好庆祝。游以香也很期待搬新家。
3
他其实蛮喜欢住学府村。这里阻隔着一条大沟,和墙垛高耸、铁丝网森严的市监狱相对。
两大高黑门总是深锁的监狱外头,有个比自己念书的学校还要平整宽敞的大道。他学骑自行车的那段时光,常常推着爸爸为他改了座椅高度的单车,沿路跟随一群学校友伴或邻居孩童小喽啰,拨着车把上的响铃,蹦跳奔跑过那石墩拱砌的桥。
桥面略隆起一个坡度,顺着坡度,两边石块拦着没有一个九岁小孩腰身高的桥翼。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在那个桥面坡度最高点,一个弧度往下飞冲,滑向监狱门前铺展着沥青的大广场。
这块监狱的大广场天宽地大、自由自在,和自家住的学府村沙砾肠巷、低矮门檐,简直不能相比。
他最喜欢和同班友伴黄昏饭罢相约,跑到广场里野玩,看那比班上大头的头还要大两倍的探照灯。
这个广场是他们学府村的孩子先占地为王,过桥墩就是他们称呼的新天地。后来学府村里那些理完家务的大人们,偶尔也会过来这边散步闲聊:“你看,光这个桥面,都比我们前边那条马路还要宽哩!”
有大人“侵入”,当然就不会太好玩。每个毛头小孩大人都认得、都爱管,踏在桥栏上,他们便喊下来;自行车险险压过沟边,他们便叫危险、骑慢点。小嘴上涎黏着鼻涕没入学的孩子跌一跤,他们更要没完没了地大声惊呼:“哟呀,这是张老师家的老二!”“糟糕,那是老陆家的胖丫!”大人们这时像救火接水地传递,喊人来看谁摔跌了。等不及的人还就自己奔过去,赶紧抱起端详,没事的呵护两句,要是磕牙流血,便忙送回学府村家里去。
那些大人到他们孩子的地盘来,通常也不得闲,总是论起谁家孩子功课好、高矮胖瘦和什么黑白脸蛋。大一点儿的谁去补习,谁后来上了市一中;小一点儿的谁当班长,谁在学校又惹是生非,叫人头疼,消息传递迅速。
4
他和父母去幸福村看分配的房子时,游以香一家早已在那边登上跑下,兴高采烈。
幸福村抽签后,他将和她住门对门。
游以香的妈妈抱着游以孝,说要在后院圈养鸡鸭,以后就可省下买蛋钱。游师傅说,城中村哪里能养鸡鸭,吵闹别人家。游妈妈说,住前边的老陆不但养鸭养鹅,还养狗。游师傅说:“你不能同老陆比。”
游妈妈手酸,换做背上背着游以孝。他瞧见游以孝,对他吐舌扮鬼脸,手上抓一捆编结的橡皮筋,就是之前游以香在班上,午休不趴下睡觉编来的。
游妈妈说,前庭担来两担土,可以像娘家那样架个丝瓜棚,底下种点菜,以后可不用掏钱买菜了。
游师傅大檐帽摘下来,再戴上去,轻声说,庭院怎么能用来开菜园子!何不学人家主任太太,种几盆茉莉和玫瑰?
他听了直发笑,游以香涨红的脸颊,倒像花瓣盛开。
几个同伴吼叫着冲过来,扯着他的胳膊,吆喝着窜出去。
幸福村家家户户都有个小庭院。不像学府村家门一敞,一根肠子通到底,整个家里光站外头,就能全看遍。
那时在学府村,谁家不是入门客厅餐厅兼书房,同在一张桌上摆平?往里走,一张垫高的木板大通铺,底下偶尔还会钻着蛇鼠!他一家三口、游以香他们家五口,都睡在还要放五斗柜衣橱的唯一通铺上。
隔壁间就是厨房,后头顶上拉着铁丝,穿着布帘的,是蹲式厕所连洗澡间。房子后边小门外是耳贴耳的防火巷,挨家挨户刚刚好能够架着竹竿,各晒两排衣物。
这新修建的幸福村,可不同了。
森林路口转进来,种着好几棵老橘树,让小区先有个清幽的环境。
两排几十家门户相对,各自都有小前庭、后院的两层洋房,水泥抹得平整、白漆刷得崭亮。各家矮墙搭着有半截人高,附有信箱开口的红木门,各自钉挂同样“八十八巷”蓝色铁片门牌。
庭院右边要进屋里去,还有一扇单开绿纱门拦挡,不像以前那样直通通穿堂入室。楼下客厅餐厅虽小,但泾渭分明,外加浴室、厕所和厨房绝对井水不犯河水。
通过小楼梯他一人钻上去,看见是一大两小的卧室。每间都有亮晃晃的窗户,对着后面一望无际的田地、果园和风涌云动的天空,真像美术展览场上挂的画。
5
游以香是在三年级上学期,才和他同班,并被班主任指定为班长的。
她和不是双胞胎的妹妹游以莉同年级,并且从一年级到现在都同班。有次老师问她们为何同年级,游以香说,她9月21日生,必须等下学年开学才能上学;游以莉是来年8月底生,正好收在同学年里上课。
游以香只讲一次,他就记住了她的生日。但是后来他发现,游以香过生日都没有吹蜡烛、吃蛋糕。
游以香和游以莉相貌完全不同。游以香手脚细长、皮肤雪白,一双圆亮的眼睛像弹珠,闪着水光。游以莉是女版的游以孝,四肢粗短、身量厚重,头发和皮肤一般粗黄。冬天穿上校服,有时会分不清楚哪里是袖口、哪里是拳头。
几乎每个邻家妈妈只要没生女孩,或生男孩比较多的,都很喜欢游以香。但那些妈妈们从不说她是可爱或美丽,只是弹舌夸赞:生女当生游以香!
这种赞赏,当时的他当然不能领悟体会。
很少开口表达意见,每门功课都好,成绩从没拿过班上第一以外的名次,跑步、美术、语文竞赛从不缺席的是游以香。妹妹则是她的相反,每一样学科或活动都在全班最后死命追赶。只有一项本事她做起来脸不红、气不喘,那就是当游以香的传令兵,对他们男生指点叫骂。
下课爬窗户、整洁工作没做好、作业没交、指甲不剪兼爱讲脏话者,传令兵都会衔命去跟当事人告诫,要记名给老师。大家都会跟游以莉杀斤减两,讲借口、托理由,但就不敢开口和游以香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