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青春扎根大地
作者: 刘西北白云之上,一艘太空船静静悬浮。几只小麻雀,追随妈妈,从下面掠过,叽叽喳喳喧闹着,消失于大山深处。阳光正好,山巅的一处平台,方青春和赵不凡盘腿而坐,半眯着眼,仰望苍穹。
老师,我真的能飞?
能,每个有梦想的人,都是带翅膀的天使。
那我飞遍所有的地方,看看这世界到底有啥不一样。赵不凡一脸憧憬。
方青春站起来,伸手拉着赵不凡,纵身一跳,两个人凌空跃起,光速般冲向云霄。身后蔚蓝色星球,越变越小,渐渐望不见。他们徜徉在广袤的银河系。
叮叮叮,一只卡通小闹钟响个不停。清晨六点,窗外传来公鸡的打鸣声。方青春拧亮台灯,关掉铃声,麻利地穿衣、下床,嘴里哼着: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们来做运动……
洗漱完毕,他走到厨房门口,问:妈,饭好了吧?厨房的白炽灯,瓦数低,有点儿暗。铁锅正熬着玉米糁,烟气腾腾。李焕英掀起木锅盖,瞄一眼,说:好了。
啪啪啪,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钱特多气势汹汹地喊:方青春,开门呐,开门呐方青春。
方青春一路小跑,穿过院子,打开大门。钱特多一把揪住他衣领,咚,将他按在石头墙上。李焕英赶紧过来,方刚身形更快,超越她,嘭,也拽紧钱特多的领子,剑拔弩张。晚一步的李焕英直愣愣站那儿,不晓得如何劝开他们三个。方刚脸色一沉,说:回屋,男人的事情,你少掺和。她只好退到院内,隔着大门观望事态发展。
钱特多嗓音沙哑,说:放开。你先松手,方刚寸步不让。
钱特多气急败坏。你儿子干的好事儿,猪狗不如。
方刚说:没有你这样的,欺负上门了。
方青春挣扎着问:我能插一句吗,多哥,你到底要干嘛?
钱特多愤怒地质问:对我儿子那么好,说,你和我老婆究竟啥关系?
方青春忙申明:没关系。方刚大声说:听见没有,清白。
怕是有瓜葛吧,你给小晴发短信,又是打电话,聊得火热,为嘛?越想越气,一夜没合下眼。他情绪激动,唾沫星子乱飞,方青春躲闪不及,溅得满脸都是。
方刚盯着方青春,问:真有这事儿?方青春爽快承认:有,但不是他想的那样。
那是啥样?钱特多火气冲天。方刚顿时没了底气,松开他衣领,说:多,听叔一句劝,先回去,给叔点时间,把事情理明白,到时,再带这不成器的,去你家请罪也不迟。
钱特多合计,真动手,这爷俩,自己也干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有台阶下,忍一时风平浪静,再说,上门一闹,颜面已经有了,扳回一局。他手一松,放了方青春。叔,给您这面子,反正绿帽子我戴上了,不在乎多等一天半晌,就为讨个是非公道。说罢,悻悻离去。
方刚背着手,往院里走。方青春后面紧紧跟着,想说明缘由。
大清早的,哪来的晦气。方刚猛回头,一指门外,说:滚,再往前一步,敲断你右腿,两步,后半辈子,你改坐轮椅。
李焕英抢步上前,卡两人中间。青春,你去学校。她扭脸又劝丈夫,你冷静冷静,我压根不信咱青春是那种人。方刚跺跺脚,说:我也不信,问题是其他人信,不让他回来,偏不听,狐狸没打住,惹一身骚不是。
李焕英推方青春出了院,小声开解:你爸,刀子嘴豆腐心,再对你不满,关键时刻还不是护着。天底下哪有不疼儿的老子,他相信你人品,气的是你应在邓城上班,不该回来代课。说罢,李焕英进院,关门,转身抚慰方刚。
门外,方青春叹口气,站有片刻,往学校走去。山路弯弯,青山叠翠,远处,晨晖中的玉龙庙小学,若隐若现。
一
玉龙庙小学。钢筋焊接的两扇大门,锈迹斑斑。西南边操场上,水泥板做的乒乓球台面,残缺不全。正北五间砖混结构的教室,窗户玻璃基本碎完,钉的塑料膜,上头有不少窟窿眼儿,呼呼漏风。东边四间平房,两间大的是学生宿舍,小点儿的,一间食堂,一间办公室。
教室里,零零散散坐着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他们衣着朴素,目光清澈,脸却没有洗干净,有的还淌鼻涕。
刘建军腋下夹本书,立在办公室门口,屋里的程正国问:你戳这儿干啥,不去上课?刘建军愁眉苦脸,说:六个年级的娃们,不知道该从哪个班教起。程正国稍作思考,说:你先去一年级,讲十位数的加减法,然后往三年级教语文,我到五年级,交代他们背英语单词,再上四年级,讲解古诗,二、六年级自习。
刘建军问:小张真不来了?程正国怅然说:可不,请病假是借口,实际在县城活动,想往镇里调。
就剩咱俩,撑不了几天,得招人呐。刘建军摇摇头,朝教室走去。程正国手扶门框,心里琢磨:招人?说得轻巧,深山窝子,学校无论硬件还是软件,都不行,没人愿意来。愿意来的,待不了几天,激情消磨光,拍拍屁股走了,想留个人,难。
灵光乍现。他拍下额头,自言自语:哟,我咋把他给忘了。
下午,镇上的邮递员来。他送的信件一般放学校,由学生捎回家,或者通知周边村民自取。程正国本打算放学后,去村部打电话,这下省事,借邮递员的手机一用。
学校没手机信号。邮递员举着摩托罗拉手机,程正国后面跟着,一前一后出校园,边走边找信号。程正国不停问:还是没有?西边有个山坡,俩人爬到最高处的一棵大树下,邮递员停住脚步,说:哦,有啦。
程正国赶忙展开半张作业本纸,上面写有一个号码。邮递员默念数字,拨号,拨完紧盯屏幕,祈祷:哎哎,信号,信号别丢。
话筒传来嘟嘟的回铃音,邮递员将手机递给程正国,示意他别固定一个地方,来回走动,连接到信号的概率更大。手机贴耳朵上,程正国围着树打转转。
一直没人接。程正国问:通了,还是没通?邮递员脑袋靠过去,听了听,说:通着,可能对方没听见,等会儿再试试,多打几遍。程正国心中立马忐忑起来,生怕联系不上。
邓城,街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派繁荣景象。临路一栋六层商品房,三楼开着一家实力雄厚的培训机构。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方青春正给一名女生上一对一的英文口语练习。腰间的手机一直振动,他假装不知道。女生停下英语对话,提醒他:老师,您先接。
方青春开门来到走廊,掏出掉漆的二手诺基亚黑白屏手机。那头的程正国问:青春吗?方青春说:是……您哪位?
程正国冲手机喊:我,老程,程校长……信号突然不好了。
方青春瞅瞅手机,又放耳朵边,说:大点声,听不清。
程正国把手机塞邮递员手里,双臂一伸,噌噌爬树上,重新接过手机,低头嘱咐邮递员:扶好我。邮递员双手托起程正国两条腿,生怕他失掉重心,摔下来。
程正国吼道:青春,能听清楚吧?方青春头一偏,和手机拉开点儿距离,说:嚯,中气十足,您哪位?
看,你这娃,咋一进城忘了咱山里人,我,老程……
程校长,您来县城了?
不年不节,不开表彰大会,去那儿干嘛,我在学校。
您还好吧?
不好,非常不好,想见你一面。
啊,您是病了?
对。行啦,通话贵,别浪费。程校长说,你妈让我给你带句话,北山坳方家姑娘不错,托李淯阳说的媒,赶紧回来相亲,顺带看看我,一举两得。
方青春迟疑着:那我……先请个假。
挂了电话,方青春望望楼下,天色已晚,街灯亮了。一旁房间里,传来电视声:神舟六号飞船是中国第二艘搭载航天员的飞船,也是中国第一艘执行“多人飞天”任务的载人飞船……
山坡上。邮递员仰着头,感叹:万万没想到,打电话居然是个力气活儿。程正国问:咋挂电话?通着都是钱。邮递员抱怨:您先下来,我胳膊麻。
程正国哧溜从树上滑下,邮递员打心眼里叫好:您哪像有病,爬树这个顺溜哇。程正国严肃地说:真有病,只是你看不出来,唯一能治好我的是方青春。
方青春,一定是位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吧?
哪儿呀,我学生,正年轻呢。程正国从衣兜中掏出一块钱,说,电话费。
邮递员辞让着说:别的忙也帮不上,打个电话力所能及,您回您的学校,我赶我的路,再不走,怕天黑也到不了镇上。
程正国一声叹息:老辈人说,咱玉龙庙的路,是上八里,下八里,还有一个尖顶山;羊肠道,悬崖多,一不小心见阎罗。邮递员说:的确交通不便。
程正国颇感无奈,说:上次镇上景书记来,李淯阳拿一把砍刀砍着杂草,前面开道,抄近路,才从隔壁的八里沟进来,全县,就属我们这两个村子的路差,生活水平在全县也是并列倒数第一。邮递员安慰他:赶明儿路修好,人员和物资流动起来,自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景书记也说,路一通畅,好日子跟着来。程正国满怀期待。邮递员说:那以后信件,不放您这儿,摩托能开进来,我直接送到各家各户,放心,程校长,现今国家特别关注偏远山区的村村通。和乡村扶贫工作,玉龙庙会好起来。
二
方青春背个斜挎包,脚上的鞋做工极为粗劣,瞧上一眼,立马能识出是个假名牌。他下公交车,在街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瓶碳酸饮料,塞包里,快步走向车站售票窗。
高山镇,一张。他说。售票员收钱,打票,然后指着出站口说:看,最近一班,快去追,还能赶上,下一趟得再等俩小时。
中巴车拐上主干道,方青春边追边喊:师傅,等等。司机从后视镜看见他,慢慢靠边停车。方青春跳上去,跟司机客气:谢谢。司机摆摆手,对这种上车方式早已习惯了。
出城半小时,中巴车驶入山区。车身随崎岖的道路左右摇摆,车里的人也晃晃悠悠。方青春抱着挎包,不知不觉睡着,进站才醒。出了站,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镇外一处分岔的山道边,立有一个指示牌,显示距离玉龙庙20公里。
天完全黑了。方青春家堂屋,昏黄的灯光下,坐着李焕英和程正国。程正国脚边的地上,有一篮鸡蛋,盖块红布。
方青春一进门,首先和他俩打招呼:妈,程校长。程正国握住方青春的手,说:辛苦了。
方青春问:我爸呢?有事儿,去你哥家了。李焕英倒一杯热水递给他,说,程校长天擦黑就来了,一直等你,你俩先聊,我给你做饭。李焕英径直去了厨房。
校长,您……吃了吗?方青春问。程正国说:天黑前已经吃罢,趁亮做事,省电。青春,你出去多长时间,山里的节俭习惯忘啦。
方青春一脸窘相,又问:您不是生病了?
对,病了。程正国说。
看您气色还行。
夜不观色,再说这病从外表看不出来。
那您这是……啥病?
程正国说:心病,你能治。
我?……可我不是医生。方青春面面相觑。程正国说:青春,只说治不治,但凡摇下头,我立马走人。程正国抬起右腿,做出屋状。
方青春忙一把拦住:您倒是说怎么个治法,用得着我,义不容辞。程正国说:要的就是你这态度,青春呐,你师院毕业,邓城也待小半年,感觉咋样?
方青春实话实说:还行,县城繁华热闹,生活便利,工作机会也多。程正国问:做过事业规划没?没,目前就职一家教育机构,先踏踏实实干几年,攒住钱,然后想在县城安个家。
人向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见惯荣华富贵,自然难守初衷,理解,可当初你为上师院这事儿,和我商量,不是这般说的。方青春一愣,问:我咋说?
我记得很清楚,那会儿,你说考师院是为了回来教书,改变更多山里娃的人生命运,想不到,如今倒成了扭转你自个儿的运势。方青春搓着双手,半天嘟囔一句:校长,人又不是一成不变,石头还会风化呢。
人呐,不能只成全自己,像个光进不出的貔貅。其实还有一种更可贵的选择,做照亮别人的蜡烛,做用生命吐丝的春蚕,我老程,一直看好你,以为你是后者。
看这高帽子戴的,我没您说得那么高尚,咱别打哑谜了,校长,有话,您直说。
好,青春,我把话说敞亮了,咱学校时下急缺老师,娃们已然开不了课。
方青春问:啥情况?程正国愁眉不展,说:八月底,刚分来两名老师,你也清楚学校的现状,条件不好,环境又差,他们坚持不住,先后请假离开。目前仅剩我和你建军叔,老胳膊老腿的,难以支撑下去,学校怕是要散,百十号学生没书念,全成放羊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