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他
作者: 云鹤“着火了,着火了,八爷家着火了。”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把黑皮从睡梦中拽醒。黑皮一激灵,赶紧按亮电灯,穿衣穿鞋,火速跑下楼,打开大门跑进院子,就看见八爷家那边火光冲天。黑皮又一个激灵,快速冲到院门边,打开院门,跑向八爷家。
八爷家的院门大开着,在着火的厨房前边,挤挤挨挨地聚集着十几个附近的邻居,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小孩子们,他们都一声不吭地看着大火,好像被吓呆了,八爷家的堂屋和走廊里的灯都亮着,灯火辉煌的。
“你们都在这里发呆干嘛呀?怎么不救火啊?”黑皮刚冲进去就问。
“怎么救啊?有电又不敢用水浇。”
“那赶紧把电关了呀!你家的闸刀在哪?”
“在这,在这。”一语惊醒梦中人。八爷率先冲进屋里,黑皮跟着也冲了进去,拿了个小板凳站上去,关掉了闸刀。
“快啊,快点拿盆拿桶,放水浇火。”
一声喊,好像把沉睡中的人们惊醒了似的,开始纷纷行动起来,一个个快速跑回家,有水塔的就在水管下放水,没水塔的就在水压井里压水,然后端的端提的提地朝这边跑。黑皮一边在八爷家厨房南面,放了一盆水,把自己浇了个透湿,一边说:“八爷,你家烧液化气了吗?液化气罐放在什么地方,要先把液化气罐那个地方的火灭了,要不然烧得久了,液化气罐爆炸了,就麻烦了。”
“在土灶旁边。”八爷说。
“有手电筒的照一下,我先把液化气罐浇水降降温,然后再拖出来。”黑皮说。
有手电筒的人家赶紧拿来手电筒,齐刷刷地朝火光中照射着,一道一道的光刺破了火光,让液化气罐显露在手电筒的光下。
黑皮把人们弄来的一盆盆一桶桶的水奋力浇去,把那个地方的火势弄小了后,自己就一下子冲进去,一用力拽掉液化气罐上的连接管,提起液化气罐就冲了出来。接着又冲进八爷家的厨房,一盆盆一桶桶地奋力地向着火的地方泼去。八爷和几个邻居想冲进去,都被他喝退了,说里面烟味太大,你们年纪大会顶不住的。
人一旦着急了,力量是不容小觑的,虽然是一帮老头老太太,但是力量一旦被激发出来,还是强大的。虽然黑皮左一遍右一遍地不允许他们进屋,但是他们还是一个又一个地朝里面冲着,一盆又一盆地奋力地浇着。不能朝里冲的,黑皮泼不及的水,他们就朝墙上泼,用他们的话说是为房子降降温。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大家齐心协力的努力下,火终于被泼灭了。人们看见黑皮整个人像个水鬼,脸上被烟灰抹得灰里划啦的,只有两只眼睛在灯下一眨一眨晶莹透亮着,人好像比平时精神了100倍。那个萎靡不振像一挂鼻涕一样的黑皮,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人好像也瞬间高大伟岸了起来。
黑皮是陈家村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那时,陈家村人还是春麦秋稻,一年两季地种着庄稼,靠庄稼来养家糊口。还有就是在农闲的时候买一车又一车的芦苇回来,破苇,打打席子和囤席,再就是在家乡的花园湖里逮逮鱼捉捉虾,赚一点儿零花钱。黑皮的外出或许是应了那句话吧,人穷到一定程度也就什么都不怕了。黑皮是吃百家饭长大的。1990年那年黑皮18岁,18岁的他虽然早就可以独挑大梁了,但是一个人的日子依然过得不像个日子。一天黑皮说我要出去闯荡了,感谢村里面各位叔叔大爷姐姐妹妹的照顾。
人们说你到哪里去闯荡呀?闯荡个啥呢?黑皮说,去年办身份证的时候,办身份证的人不是说沿海城市遍地黄金嘛,我要到那边去看看。人们说,你怎么去呢?黑皮说,县城里面不是有火车吗?坐上火车哪里都可以到。我早就打听好了。人们又说,我们又不缺你一口吃的,你要出去干嘛呢?到那里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的,怎么个打工法啊。黑皮说,你们养育我这么多年的恩情,我是不会忘的。反正我到哪里都是一个人一张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与其在家里吃完饭就看天,不如到外面去碰一碰运气。就这样黑皮不顾人们的挽留,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陈家村。离开时村里人为黑皮凑了200多块钱,说穷家富路嘛,在外面万一不行的话就赶紧回来。记住你的家在这里,三间草房和陈家村永远是你的归宿。
黑皮成为孤儿是在9岁那年。那天黑皮的烂酒鬼和赌鬼父亲,喝得醉醺醺的,对黑皮母亲又打又骂。黑皮一看见父亲动手打母亲,就吓得浑身筛糠,没地方躲藏。他边骂边打,边打边骂,飞起一脚把黑皮母亲踹倒在地,没想到倒下去的女人刚好撞到了一块腌菜时放在缸里用来压菜的石头上(那块石头是昨天才拿出来的,一缸菜刚刚吃完),当场就气绝身亡了。黑皮的父亲还用脚去踢,说,你躺在那里装什么死狗呢?给老子爬起来,左一声右一声的,可女人还是一动也不动,他这才弯下腰,把手伸到女人的鼻子下摸了摸,连一点儿气息都没有了。这下彻底激怒了老丈人一家,人一死,新仇旧恨一起算,死死地咬住不放,一告,就把他告了个无期徒刑。黑皮被他们接过去几个月就独自回来了。村人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死死地闭着嘴,一句话不说。黑皮的父亲是四代单传,臭脾气是从小到大,宝贝一样惯下来的。父母一走黑皮在村里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了,连一点儿近亲都没有。八爷看着一声不吭的黑皮,大手一挥说,没事,孩子,放心吧,就在陈家村了,只要我活着一天,陈家村人就少不了你一口吃的。陈家村人都知道八爷从不说过头话,也从不多说话,不管大事小事,能办到的就办,不能办到的就说不能办,从不开空头支票,吐口吐沫是个钉。黑皮就这样住在父母留下的三间草房里,靠着东家一口西家一顿的接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顽强长大了。
桃子奶家的鸡被偷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桃子奶是出了名的泼辣。狗在她家门口打架,她都可以骂上个三天三夜,不要说把她家的20多只鸡一下子都偷光了。桃子奶先是在自家门口骂,然后沿着村道从东头骂到西头,从西头又骂到东头,最后干脆就坐在离春耕家不远的路边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恶毒骂什么,什么煞恨骂什么。骂得吐沫横飞,天昏地暗;骂得鸡飞狗跳,鸟雀乱飞;骂得一顿多吃了两碗大米饭,骂得春耕不敢回家,抱头鼠窜。骂得陈家村人人拍手称快,大呼活该!说早就该这样骂了。说庄上的鸡被偷遍了,偷绝了,实在没得可偷了,竟然去偷桃子奶家的鸡了。一提到春耕,人们恨得牙根痒啊!这个泼皮无赖,光棍二流子。横横竖竖的像个人,就是不出去打工,在家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说,还尽在自己的村庄上偷。他勾着外庄的人,一下子就把你家的鸡偷了个精光。这么多年,桃子奶和春耕两个人都相安无事的,桃子奶家的鸡春耕从来不偷。庄上的人因为年年养鸡,年年被偷,偷着偷着心就被偷寒了,养鸡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这是实实在在没得偷了,春耕才去偷桃子奶家的鸡的。不偷他就要挨饿。
黑皮就这样说走就走了。连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大有一走不回头之势。上了年纪的人一到吃饭的时候就会叨咕,黑皮这孩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在外面到底会怎样啊?能吃得饱穿得暖吗?成家立业的人一到夏收秋收两季就会叨咕,黑皮这小子到底到哪里去了呢?你看我们还缺一个帮手呢。黑皮在家自己是不种地的,地都分给邻居们种了,一到秋收夏收的时候,他就这家帮帮忙,那家搭把手。大家也劝他还是自己种地吧。他说我还种什么地呢,我嘴都是插在你们锅里吃的,你叫我怎么去种地呢,也没有必要去种地。那点地分给你们种,就当我是报恩了。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们也会时不时地提起他,说黑皮这个胆小鬼怎么就敢出去呢?平时连个蚂蚁都不敢踩的,听了一声狗叫都会像兔子一样地跑,他怎么就敢独自一人又坐汽车又坐火车千里迢迢地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呢?黑皮人虽然离开了陈家村,但是好像始终没有离开陈家村似的,人们有事无事地就会提到他,一年两年三年,从离开的那一天起,黑皮好像就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连一点儿音信都没有。时间嚓啦一下,就过去了4年。人们也不再时时刻刻地说着黑皮了,好像都把黑皮忘了一样。而这时村里也开始有人三三两两地结伴外出去打工了,上海、广东、浙江的都有,年底回来的时候从来没有一个人说碰到过黑皮。而外面的世界也在三三两两出门打工的人回来的时候,被精彩地一遍一遍地陈述着。高楼啊,汽车啊,那些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东西,也开始由人们当面口述很具象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这些精彩的陈述就像在饥饿的人面前画了一个饼,时时刻刻诱惑着人们,村里面陆陆续续出门打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1995年的时候,陈家村出门打工的人至少有300多。他们分布在各个地方,大部分都是在工地上干活,像一只只候鸟一样,过完年出去,收麦子的时候回来,收完麦子再出去,秋收的时候再回来,秋收过后再出去,直到年底回来。1995年年底快到过年的时候,有孩子在外打工的人家,没事就聚在家后县级公路边陈飞家的小店门口,说着等着盼着,希望自家的孩子能早一点儿回来。那条用黄碎石子铺就的高高低低坑洼不平的通向远方的公路,承载了人们无数的牵挂和希望。只要有客运汽车停到陈飞家门口,人们就会停止谈话眼巴巴地瞅着一个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希望自己的孩子会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如果哪家的孩子刚好从那辆车上下来,哪家的大人就会赶紧走过去,把孩子手里的背包接过来,然后对自己的孩子说,快,把烟掏出来散给叔叔大爷们抽。
那天人们正在闲聊呢,一辆客运汽车又停到了路边,人们习惯性地停止谈话,齐刷刷地把眼睛望向车门。一个、两个、三个……黑皮?一个上身穿一件黑色羽绒服,下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足蹬一双白色运动鞋的人走到车门时,人们怎么看怎么像黑皮。还未等人们缓过神来,黑皮就欢快地叫了起来:“八爷,九叔,顺子哥……你们都在这。”
“真的是黑皮回来了。”人们的声音中透着兴奋。
“是啊,是我回来了。”黑皮说,“等一下,我车顶还有箱子,等把箱子拿下来再给叔叔大爷们敬礼上烟。”
“又长高了,这小子。比他爸……”虽然人们兴奋异常,但是还及时打住了话头。黑皮麻溜地爬上车顶,提了一个黑色的行李箱在手中,有人赶紧过去,说:“你放下来我来接,提着箱子不好下车。”
黑皮从车顶上下来后拍了拍手,然后就掏出烟散给大家。
“说说,快说说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人们边接烟边问。
“浙江杭州,在一家特种灯泡厂里打工。”黑皮边散烟边说。
“不是在工地吗?”人们不相信似的问。
“不是工地就是工厂里。”黑皮说。
“你看你都白了,真不像在工地上干的。他们出去在工地上干的都晒得比在家里时还要黑呢。”有人说。
“哪里白了呀,就我这肤色,再怎么也白不了。”黑皮说。
“走吧,快回家休息去吧,你说你到哪家去呢?”
“我的三间草屋还在吧?”
“还在还在,怎么会不在呢?”
“那我就先回家把家里打扫打扫,中午……中午就到八爷家吃饭吧。其余的事明天再说。”黑皮说。
“好啊。”一直没吭声的八爷应着说,“老少爷们你们在这里吧,我和黑皮先回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着也要好好喝两盅。叫他八奶去多买两个菜。”
“哎哟,八爷啊,还叫八奶买什么菜呀?天也不早了,又不是外人。能有一口吃的就行了。我还有讲究吗?”黑皮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怎么说你也是5年不在家了。”
“那叔叔大爷们,你们就先在这里吧,我和八爷先回去了,明天再到各家各户去登门叩谢。”黑皮说。说完又散了一圈烟,才提着箱子跟着八爷走了。
“这小子,没看出来啊,几年不见说话头头是道的。”
“可不是嘛!这个烟应该很贵吧,我们这还没有得卖。”
“可不是嘛!衣服还穿得干干净净的,跟走的时候简直是判若两人。看他那精神头,在外面混得肯定不错。”
“是啊是啊!人呐!怎么说呢,当初如果他不外出,现在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可不是嘛!你看庄里现在那么多出去打工的,也没有一个人出息得像黑皮这样的。”
望着黑皮和八爷远去的背影,人们边说边感慨着。
人几年没在家了,除了那个风雨飘摇的房子,里面啥都没有了。黑皮不得不暂时睡在还没有结婚的石头家,和石头睡在一起,吃饭还是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的,家家都很热情。走了5年,黑皮感觉村里人是拿他当亲戚看了。不过到谁家黑皮自己都买酒买菜的不说,还到小店里面买很多的糖,庄上的孩子人人有份。人们发现黑皮不是以前的黑皮了,出手阔绰不说,还礼貌周到。看样子像是发财了。黑皮也没有让人们瞎猜,到家一个多星期就打听着如何买砖,并找到了庄上盖房的瓦工头,说要盖两层的楼房。这一下差点儿把人们的下巴惊掉。盖两层楼房那得要多少钱啊?起码要上万块吧。那可是两层,可不是闹着玩的。人们都感觉黑皮是真发了。至于是怎么个发法,人们又说不出来。 黑皮只是笑笑,说也就那么回事吧,你想想打个工一个月能挣多少呢?有一点儿钱也只不过是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黑皮边说边联系工头估算需要的砖和水泥,还有钢筋等等盖房子需要杂七杂八的东西,还联系买砖买钢筋,买瓦买木料。一切都买好了,就交代八爷,等开春,天一暖,可以盖房子的时候,叫八爷帮忙照看着盖,等到要盖好齐工上梁时,朝我厂里去封信,我请假回来,到时我要宴请全村老少爷们吃三天席,以叩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听了这话,村里有人就心动了,问黑皮那厂里要不要招人?黑皮说不招,招了我肯定会招呼大家去的。我算是运气好的,赶上招最后一批合同工进去的。不过你们放心,只要招人,我就写信叫你们去。黑皮过完年就走了,说他回家这些天是这些年攒下来的假,把5年的假,在一年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