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琴音

作者: 罗尔豪

——写在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通水十周年之际

1

八月被热浪捆绑,走一步都喘着粗气。

炙热的阳光仿佛天神的大锤,击得动植物晕头转向,树干裂开一个个小口,如张开的嘴巴,艰难呼吸。一头小野猪绝望地喘着粗气在地上画着圆圈,鸟儿如成熟的果实从天空掉落下来,患了疟疾般疯狂抽搐。

绿衣怪(这是春城的说法,老头喜欢这个名字)半躺在一棵刺楸树下,就像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即使这样炎热的天,他仍穿着背心,外面是件湖蓝色的衬衫,腿上盖了件小毯子,可他仍感觉凉气从骨头缝里往外析出,气流冲击得毯子的边缘蝴蝶翅膀般轻轻浮动。绿衣怪刚生过一场病,发热发冷,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一粒米没进,就在他以为要死掉的时候,早上,他突然坐起来,颤颤巍巍下了床,弄了点面包,给狗子也弄一点儿,狗子叫“步枪”,这几天,“步枪”一直陪着他。重新睡一觉后,他感觉慢慢有了力气,试着坐起来,烧退了,他知道自己死不了,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伤心,只是有点失落,就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了。拿走就拿走了,反正又不是贵重东西,早晚要拿回来的,绿衣怪对自己说。

面前放个木架,木架上靠着一块木板,木板边上,放着木工用具,斧头、锯子、凿子等,都是绿衣怪藏了多年的东西,想着以后再也不会用上了,可突然就有了想法,也不能说是突然,是很早就有的想法,生这场病之前,绿衣怪觉得自己精神着呢,能上山撵兔子,下河捉团鱼,只要自己活着,那事就不觉得急。可这场病让绿衣怪觉得自己没有想象的那样强大,他看着自己肋骨根根凸出的胸脯,敲一下发出咔咔的声响,就像是一面老旧的破鼓。他一下子觉得那件事变得紧迫起来,不单是一件事,还有很多事,即使死,也要等他把事做完。

病稍微好一点儿,绿衣怪把放在屋子里用塑料袋包着的木板拿出来,那是块青冈木板,绿衣怪转了好几个村子才找到。人家原本是做寿木的,绿衣怪好说歹说,才匀给他一块。绿衣怪也曾想过定制一个,那样省事得多,也体面。可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亲手做,因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也许从自己手里出来的东西才能表达他的心意。他开始在木板上敲敲打打,木板逐渐变形,朝着绿衣怪想象的方向前进。几天后,已具雏形,是块卧碑。老头在上面刻了几个字,扭扭歪歪,像蚂蚁爬,连边上的两个小孩都感觉难为情,可绿衣怪不觉得难看,碑上那个叫海龙的人也不会觉得难看。现在,绿衣怪正在给卧碑上漆,已经涂了三遍,还要涂两遍,这样就不容易被腐蚀掉,可以多立几年。绿衣怪一边做一边絮叨,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给边上的春望和春城说话。春望和春城像两只被捕获的小兽,蹲在边上,脸上是惊恐和讨好的神情。这让绿衣怪挺高兴,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几十年里孤身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只能说给鸟听,说给野猪、獾子听,“步枪”来了,说给“步枪”听,说给猫头鹰听,它们听得懂他的意思,可它们不会说话,只会嗯嗯或喳喳叫,绿衣怪就觉得没意思,现在好了,这两只兽自投罗网,那就怪不得他了,他正忧愁着如何把这卧碑弄到船上去,他掂了下,起码有三十斤重,没人帮忙他没有办法把它弄到小船上。再说,他觉得路上该有个伴,说说话,多好玩啊,绿衣怪想得开心起来,捞起地上的酒瓶子,喝一口,咂咂嘴,拿眼去看他俩,他俩也在看他,他们一定认为这是个坏老头、疯老头,就跟藏在树林里的那些精怪一样会把他们吃掉,绿衣怪这样想着就笑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成了地垄沟。

等待风干的空隙,绿衣怪重新在破椅子上坐下来,望着脚下的河,河叫丹阳河,如巨蟒般从峡谷里滚滚而来,河有多大呢,绿衣怪还真说不出来。绿衣怪还知道它叫沔水,中源叫漾水,北源叫沮水,南源叫玉带河。绿衣怪知道这些,可不是从书上看到的,移民到青海,他和几个同伴去看河流源头,看过的他当时就失望了,源头咋就一条小溪流,一汪汪的水,还没有自家门前的溪流大。可就是这条小溪流,穿峡谷,走险滩,一路吸纳无数小河,最终汇成泱泱巨流,奔腾而来。绿衣怪就想,河跟人一样,在行走的过程中慢慢长大,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但河不会老,而他已经老了。

狭窄的河道上,一艘货船从拐角处突现,从钢筋铁骨高耸入云的高压电塔旁经过,牛一样哞叫几声,树林间惊起几只水鸟,啾啾叫着朝老河滩的水草深处飞去。明天,他将沿着这条水道去他想去的地方,其实真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这条水道他走了无数次,几乎每年都会去一次,可他仍然感到体内有股热气,从腿脚处,沿着脊椎慢慢爬上来,似乎在催促他,绿衣怪知道,这是身体最后的能量汇集起来,要他完成这件事情,就像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可他一点儿也不伤心、不害怕,他对面前始终晃动的那双手说,放心吧,老伙计,我会把最后这件事办好,你在那边等着我,以后我们可以好好唠家常了。

一直卧在腿边的“步枪”好像明白了绿衣怪的心思,抬起头,呜呜叫几声,绿衣怪摸着“步枪”的头说,你放心,你的事我也记着,这次也把你的事办了。“步枪”把头放在他腿上,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绿衣怪明白了,明白了的绿衣怪眼里就有了泪,绿衣怪说,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你不是有那么多朋友吗,以后就去找它们吧。

还有这两个光屁股小孩,要把他们送回家,当然是在做完这件事后。绿衣怪说着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看着离他不远的两个孩子,他们垂头丧气地坐着、蹲着,春城在玩蚂蚁,春望看着河面,还有河对面的村子,不时把目光丢过来,绿衣怪准确接住了,说:“我想起来该干什么了。”

春望看着绿衣怪。

“我要出趟门,你们陪我走一趟。”

“去哪里,远吗?”

“三四天的路程,也许更长。”绿衣怪说。

“去干什么?”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绿衣怪装作凶狠的样子说。

2

夜魔在空中飞翔,它驱动云彩遮蔽月亮的光,为了防止月光从旁边散落,在月亮周边筑起堤坝,并给它起了个漂亮的名字,叫月晕;它用风做成的皮鞭抽打星星,忍受不了痛苦的星星四散奔逃,相互碰撞,喷溅如烟花,夜魔站在空中哈哈大笑,看,多么漂亮的月晕,多么漂亮的流星云。大地上到处是惊慌的奔逃声,蟋蟀骑着野猪从眼前一闪而过,还不忘抱着乐器弹唱;树木艰难拔起脚,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挪着步子,相互碰撞跌倒在地;惊起的夜鸟聚成一团,陀螺般在空中打转,然后石块般跌落下来;河水掀起滔天波浪,把熟睡的鱼儿抛到岸上……

屋子角落里不时响起簌簌的声响,像是私语声、梦呓声和训斥声,也像是在预谋一场阴谋,寂静把声响扩大,变成对全世界的宣告。果然,绿衣怪被窸窣声惊醒了,说:“你们可别想着逃走。”窸窣声停止了,屋子里出现短暂的寂静。黑暗中的绿衣怪又说:“这方圆百里都是山,山里有野猪、狼,我甚至还见到一只豹子,身上挂着一串串铜钱,真好看,你们跑不出去就会被狼或豹子吃掉。那次多亏了‘步枪’,哦,对了,还有‘步枪’,它就在门口守着。”仿佛是回应绿衣怪的话,那条叫“步枪”的狗对着他们汪汪叫几声,算是警告。“那次,如果不是‘步枪’,我也被豹子吃掉了,不过,那只豹子真漂亮,身上挂着一串串铜钱,我有几十年没有见过豹子了。”

春城和春望的铺靠门边,这样可以接纳点丹阳河飘过来的凉气,可还是热,蚊子和热浪轮番向他们发起突击,屋子里整晚上都响着噼啪声,和噼啪声一同响起的是绿衣怪的鼾声,他们想不明白,这么热的天,这么多的蚊子,绿衣怪如何睡得着。他们只能数天上的星星,一边懊悔不该来偷怪绿衣怪的西瓜。

中午,被夏日闷热折磨的春望两兄弟和一群孩子在河里洗澡。清澈的水面仿佛打开的书,他们躺在书里,随意翻动每一个页码,那些蝌蚪一样的字纷纷跌落,变成蜉蝣踏水而过。蜻蜓悬停在半空,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他们洗得浑身冒汗,就像是河水下面架着大火,感觉自己就要被煮熟了,几只小鱼醉了般浮在水面上,亮着雪白的肚皮,张着小口艰难呼吸。一同来的小孩经受不住沸水的蒸煮,早早回家。只有他们还漂在河面上,更多时间把身子潜到几米深的水下面,壁虎般紧贴着青泥,享受青泥带来的短暂清凉。各种各样的水中游戏玩遍了,他们浮在水上和蜻蜓对视,蜻蜓硕大的眼珠上下左右翻滚,他们学着蜻蜓的样子,可怎么也做不好,便赌气地把目光从蜻蜓身上转到河对岸。春望有一个望远镜,父亲说那是他很小时溺水被一个老爷爷救了,顺便把望远镜给了他。现在,春城像个将军一样把望远镜架在眼前,就看到河滩上的瓜地,其实,不用望远镜,他也知道河滩上种着瓜,知道它们在灼热的天空下散发出沁人的清凉。他们的脑子被红瓤黑子流着蜜汁的西瓜占据了,想象着啃食西瓜带来的舒适,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有个西瓜吃就好了。”春望说。“我也想吃西瓜,”春城说,“我想躺在河上吃西瓜。”“对,我们就躺在河上吃西瓜。”想象中舒适和清凉组成的欲望军团一次次冲击他们,脑子里都是漂在水上吃西瓜的幸福场景。欲望蒙蔽了大脑,在他们眼里,数里宽的河面已经不是问题,西瓜地有没有人看管也不是问题,吃不上西瓜才是问题。意见很快统一,虽然年纪小一点儿的春城差一点儿淹死,他们还是顺利上岸,又走了一里多地,才到了西瓜地边。

瓜地里没有人,只有漂亮的西瓜看着他们,只有肠胃对西瓜的渴望而产生的阵阵痉挛刺激着他们。惊起的几只乌鸦在瓜地上空盘旋,远方传来奇怪的呜呜声,还有踢踏如万马奔过的杂沓声。一只兔子远远站着,可怜地看着他们,摇摇头,跑开了。

他们摘了两个大的,原本想着离开,可迫不及待的贪欲放大了他们的胆量,他们坐在一棵栗树下,砸开西瓜,早已忘了“躺在河上吃西瓜”的承诺。他们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臌胀起来,如果不是抓住地上的青草,几乎要飞起来。肠胃蠕动加快,脑子里的供血开始减少,脑子一阵阵犯困,很快他们就躺在地上睡着了,连乌鸦声嘶力竭的警告声都没有惊醒他们。

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春城,被眼前看到的吓坏了,一棵愤怒的“植物”站在面前,植物挥舞着手臂,树叶和绿藻织成的衣服哗啦作响,不时有叶片脱落。身体裸露的地方青筋暴露,每抬一次胳膊,绿色的血液便奔流不息。“植物”眼里喷射出绿色的火焰,根须被愤怒的气浪托起,嘴里吐出鸟鸣般的声音。春望也醒了,迷惘地看着眼前的人,很长时间才明白眼前的处境,抓住春城想跑,一条黑狗堵在前面,后面的山梁上,一群狗在狂吠。

“小偷!”那人的眼睛像䦆头,一下一下地挖,把春望和春城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了。

春望和春城吓坏了,瑟缩着说不出话。

“我要告诉警察老葛,把你们关进小黑屋,然后再告诉你们父母,还有老师,让他们来领你。”随着他的说话,身上的绿藻一块块掉落下来。

春望和春城害怕了,他们害怕被家长知道,被老师知道,被同学知道,那他们就没脸待下去了。

“那你们说怎么办?”“植物”恶狠狠地说。

“只要不告诉警察,不让人知道,让我们干什么都行。”春望说。

“我想想看,”“植物”眯了眯眼睛,“我暂时还想不出来,等我想起来我再告诉你们。”

早上,浓重的露水银箔般铺在草叶子上,蚂蚱湿了翅膀,东倒西歪向前爬行。丹阳河涌动的波浪如拨动的琴弦,发出凉爽的音符。几艘如墨点的小船,踩在高低不平的波浪上,摇摇晃晃。露水洗净了山峦,深蓝与淡蓝交相辉映,散乱的头发和天空的发际线交织在一起。

春望揉着眼醒来,像是刚从水里爬上来,浑身都湿透了。半夜里,他们实在受不了屋子的溽热,悄悄揭下床上的席子,摊在屋外高低不平的地上,原以为绿衣怪会阻止他们,可黑暗里除了两颗眼珠的转动外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如绿衣怪告诉他们的,他根本不担心他们逃走,黑灯瞎火的,往哪逃?还有“步枪”在守着。两个孩子想着就有些伤心,就有些恨绿衣怪,也恨身边的“步枪”,想对它吆喝一声,但看着“步枪”灼灼的黄眼睛,只能把怒气压在心底。只有六岁的春城流出了眼泪,他想着爸妈看不见他们回家一定急坏了,一定以为他们掉进水里淹死了,说不定现在正喊了一群村里人在河边找他呢,春城想着就哭起来。哥哥春望比他大两岁。他把想法告诉了哥哥,春望没说话,往河边的方向看,除了波浪的轻声呢喃,什么也没有,一点儿亮光都没有,也许爸妈在等着他们回家,也许……他们一脑子的怨恨,也不知道在怨恨谁,然后在怨恨里睡着了。

醒了的春望坐在席子上发呆。他站起来,转一圈,没见绿衣怪的身影,也没见“步枪”的影子,他踢了踢春城,春城的嘴角挂着一抹笑,像是做了什么好梦。他看着春望,手抓着身上的床单,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们的处境,也明白了春望的意思。他甩掉盖在身上的床单,穿上鞋,跟着春望往山下跑,跑到河边停住了,绿衣怪站在小船上,一同站在上面的还有“步枪”。绿衣怪没有看他们一眼,“步枪”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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