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谱
作者: 郑乾元一
陆钧山到钧雅斋门前,停下摩托,看看门楣上方镀金的“钧雅斋”三个字,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刚才晴朗朗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乌云。
陆钧山从摩托上摘下一个黑色提包,迈步走上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迎面一张仿古的桌子上放着关于钧雅斋的宣传页。靠墙的柜子里放着各种造型的钧瓷。光线虽然有些暗,钧瓷美丽的釉色还是让屋子里增辉不少。
立刻便有两个女孩子迎上来,满面笑容地问好。
陆钧山阴沉的脸如同天上的乌云,说,我找陆二!
两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脸色有些慌乱,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互相对望一眼。苹果脸女孩子说,您稍等!说罢转身快步向里面走去。
瓜子脸女孩子忙端茶,让座。
陆钧山看看墙壁上挂的图片,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那是上世纪50年代,钧瓷烧制刚刚起步,以陆东亮为代表的钧瓷艺人,经过千辛万苦实验,终于烧制成功。
陆钧山拉过一把仿古的靠背椅子,一屁股坐上去,大腿跷在二腿上。
苹果脸女孩子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少年。她介绍说,这是钧雅斋老板陆二的儿子陆留学。
陆留学用生硬的英语打招呼。
陆钧山年过五十,如他这样年纪的人,对于英语也就是略知一二。
苹果脸女孩子想陆钧山可能听不懂陆留学的英语,主动翻译,说:您叫什么名字?
陆钧山在钧镇,在颍水县,就是在省陶瓷界也有一定名气,哪里会把几个小孩子放在眼里。叽叽喳喳说什么鸟语!白她一眼,说,我是钧镇世家钧窑的陆钧山。
陆留学当然知道陆钧山的大名,可是他依旧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眼神里满是不屑,随意地打着手势,用瞧不起的语气问,你有事吗?
陆钧山瞟了陆留学一眼,说,我找陆二!
陆留学摊开双手,调笑地说,不好意思,我爸去上海了。家里全权交给我了。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说。
陆钧山打开提包,从里面拿出一本硬装的《陆家族谱》,封面上写有出版社名字和印刷时间。他翻到第三百四十七页,指着一个叫“陆从”的人名,问,哪里来的?你说!
陆留学一脸懵逼,傻呵呵地看着陆钧山。
陆钧山眼里放射出恼恨,还有嘲笑,问,你怎么不说话?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我老太爷陆宏去哪里了?
陆留学说话有点结巴,怎么来的?你说怎么来的——这个,你管得着?
你说什么?我管不着是吧?把我老太爷删除了,凭空造出一个人,我不仅要管,还要管到底!
陆留学哼了一声,说,为什么?又用英语叽里咕噜一阵子,让陆钧山越发听不懂。
陆钧山本想大闹一通,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对一个小毛孩子发脾气,让人知道了会笑话。他合上族谱,对陆留学说,请你告诉你爹,让他给我说个明白。不然,咱走着瞧!
陆留学看看墙上的图片和文字,再看看发怒的陆钧山,嘴角浮现出很是不屑的笑意。
陆钧山一脚迈到门外,气哼哼地对一拨进来的游客说,篡改别人家的族谱,不知道丢人啊!
看着陆钧山走远了,陆留学兀自笑,喃喃自语,神经病神经病。老了,真是老了。那两个女孩子捂住嘴笑。
陆钧山走在大街上,抬头一看,乌云越来越重,眼见得一场大雨要降临。风也像狗一样,在街上飕飕蹿过。
二
陆钧山料想,陆二得知他去过钧雅斋之后,一定会恐慌,连忙和他联系,赔礼道歉。第一天,没有等来陆二的任何消息,哪怕是打个电话,发个短信也行。第二天,还是没有消息。第三天一大早,陆钧山起床后,先在展厅转转,看看列祖列宗的挂像,再看看展厅里自己的钧瓷作品,还有儿子的钧瓷作品,从内心到脸上都是满意的笑容。
五月的太阳也特别光鲜,在展厅里投下满满的亮堂。博古架上的钧瓷,也高兴起来,争先恐后地展示自己的美丽釉色:茄皮紫、大火蓝、鹦哥绿、拉丝红……还有各种窑变:蚯蚓走泥纹、冰裂片、菟丝子、石榴籽等等,美丽和魅力让展厅富丽堂皇。
陆钧山忽然觉得,如果不是陆二横空插这么一杠子,他的生活该是很祥和、平安、津津有味。每天吃饭,配釉,研究釉,做钧瓷,卖钧瓷,生意没有风起云涌,但很幸福。唉,这个陆二啊,脑子真是让驴踢了。
要说做钧瓷,陆钧山是对得起世家钧窑的美名。钧瓷自烧制开始,用的是柴烧,后来发展到煤烧。由于柴烧和煤烧温度很难控制,才有“十窑九不成”之说。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人们把天然气引进钧瓷烧制中,代替了柴烧和煤烧。温度易于控制,钧瓷的烧制成功率大大提高。但陆钧山不随潮流,仍然坚持做传统的柴烧钧瓷。
陆钧山到院子里看看,这里那里都堆放着大堆的木柴。走到大门口向镇里看去。他的窑厂位置地势高,站在这里向镇里看,就是俯视钧镇。从大坡底上来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是陆二。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难道他那个留学生儿子没有告诉他,还是装作不知道?哦,横竖是和我对上了?后来,他回到工作间里,开始忙活。这里还有许多活要做啊。
陆钧山一直没有等来陆二的只言片语,心里懊恼,好,你陆二不把我放眼里是不是?咱法庭见。陆钧山认识陈原,他在省城郑州开了一律师事务所。陆钧山驱车一百多里地到郑州,把材料给他。
真是立马见效。不久,陆二打来了电话。哎呀,钧山老弟,都是一个镇上的,都做钧瓷,为钧瓷事业做贡献,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啊?怎么就起诉我了?和气生财嘛!
陆钧山说,别说这些没有用的,我就问你,陆东亮啥时候成了你爷爷?陆从是从哪里来的?我太爷爷陆宏哪里去了?
陆二说,哎呀呀,咱们都是来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怎么不是一个祖宗?
行了,别扯淡!我让你立即终止侵权,要为你的行为赔礼道歉。
我侵权?侵什么权?
你不讲理是不是?
哎呀呀,老弟,咱们坐在一起说说行不行?气大伤身啊。
行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咱法庭见。陆钧山首先挂了手机。
他想不到陆二会是这样一副无赖样子!对他仅存的一点儿好感也没有了,盼望法院赶紧开庭。
陆钧山的手机响了,是袁大岭的号码。陆钧山接了电话,向袁大岭问安。
袁大岭说要来窑上一趟。陆钧山非常高兴,正好和老爷子说说话,拉拉家常。他放下手机,走到大门口,向镇里方向眺望,要表现出对袁大岭的尊重。
陆钧山只顾向镇里方向看,不曾想袁大岭从别的地方过来了。陆钧山慌忙过去搀扶他。袁大岭摆摆手,我身体好着呢,每天都锻炼身体。
袁大岭走进窑厂,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满脸的喜色。当初陆钧山一直在老街的家里烧钧瓷,地方狭窄,是袁大岭出主意让他搬出来,在开发区建窑厂。陆钧山不愿意搬出来,认为位于老街的家里位置好,陆家钧瓷做得好,就是沾了老家的光。后来勉强同意在开发区划了地方,却迟迟不动工。眼见得开发区新窑厂像女人生孩子似的,一个个诞生了。这里位置优越,环境也好,特别是新修的柏油路直接通到县城。他才下决心建了新窑厂。新窑厂建成后,一投入生产,效益果然和在老街不一样。他这才相信了,酒香也怕巷子深!
袁大岭进到展厅里,站在陆家祖先的像前,满是虔诚,对着师傅陆东亮作了三个揖。
陆钧山拿出最好的茶叶泡上。
袁大岭环顾展厅,叹息一声,听说你和陆二闹不愉快了?
陆钧山愣怔一下,问,叔也知道了?
袁大岭呵呵笑笑,说,我今天来就为这件事。
陆钧山脑子转得飞快,这么说,你是陆二的说客?
袁大岭说,他找我了,让我从中说和说和。我以为,都在一个镇上,都从事钧瓷这一个行业,不要闹得彼此不好看。
陆钧山本来心里有火气,听了袁大岭的话,火气更大了。之前是陆东亮试烧成功钧瓷,让断代二十多年的钧瓷恢复了生产,陆东亮手下有六个徒弟,袁大岭是如今在世的唯一一位。袁大岭在钧镇年龄最长,有着很好的声誉。如果换作别人这样说话,陆钧山定不能容忍,但在袁大岭面前还是保持了极大的克制。
陆钧山说,我是这样认为,一个人的祖宗是谁就是谁,不能随便冒认,特别是篡改别人家的族谱,是卑鄙无耻的行为。为什么不把大街上随便一个人认作他爹?
袁大岭说,怎么这样说话?他把你爷爷的像挂在墙上,向前去参观的人介绍,这不是宣传你爷爷,宣传钧瓷,有什么不对?我说你啊,有点小家子气了。
叔,你不了解情况啊。
我怎么不了解?袁大岭说。我今天来就是想劝劝你,把诉状撤了吧,大家都在一个镇子上。
陆钧山觉得袁大岭真是老了,说话没有一点原则性了,又不好和他争辩,起身给袁大岭续上茶水。
袁大岭说,怎么,不给老叔这个面子?
陆钧山忙说,晚辈从来不敢。我永远都不能忘记您对我们家,对我的帮助。只是,这事,你看这个——
袁大岭提高声音说,你说,是要钱,还是要啥,只管提,我向陆二说去。
陆钧山看着袁大岭,看到他额头上的皱纹,有些发白的眉毛,越发苍老的面容。实在不忍心说他,伤害他。
说说,有啥要求吧。
陆钧山拿出《陆家族谱》,说,人们都说,钧镇陆家是明朝初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过来。其实不然。我们这一支的“陆”家,是清朝初年从密县迁移过来。而密县的“陆”家,也就是我们的祖先,是明朝初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迁去。这一点在密县陆家沟祠堂里有历代陆家祖先的牌位可以做证。陆二家这个“陆”和我们这个“陆”不是一个祖先。陆二的爹陆草是在钧镇大街上卖酱油。也就是说,陆二祖上不是钧瓷世家,我们“陆家”才是钧瓷世家!
陆钧山指着第一代祖先的名字让袁大岭看。文字显示,陆钧山的祖上在地里干活,意外捡到钧瓷残片,从此开始试烧。失败,继续,再失败,再继续——几乎走到倾家荡产的地步,最后才烧制成功。
陆钧山翻着书,说,清朝灭亡之后,钧瓷再次出现断代,后来是我老太爷陆宏试烧钧瓷,烧制成功。我老太爷把技术传给我爷爷陆东亮。要不怎么说我家是钧瓷世家?
袁大岭说,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全钧镇人,颍水县人,即便是外面人也不能否认。
陆钧山说,陆二最初是做出口瓷生意,后来改作钧瓷。他手里有钱了,就在钧镇老街买了一处别人的宅子,装修后起名“钧雅斋”。他对前来钧镇游玩参观的人说那里是他的老家,从他老老太爷,老太爷,到爷爷,祖上几代人都是做钧瓷。陆留学的名号是许多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他上初中成绩不好,没有考上高中——
袁大岭说,这个我知道。陆二花钱让他到外地一个职业学校上了几年学,却对外人说儿子是去国外留学了。他很看不起钧镇的钧瓷人,认为这些人都是泥腿子,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动辄就口出狂言,尤其是喝点酒后,信口开河,说些不着边际的狂话。袁大岭叹息一声,说,他还说过我“一介老夫”!我不和他一般见识。
陆钧山继续说。我家现在这本《陆家族谱》是在2000年印刷的。陆二从别人手里找到一本,从第三百四七页开始,撕掉了四页,换上了四页。把我老太爷陆宏的名字去掉,凭空造出一个叫“陆从”的人,说是他老太爷。后面除了保留我爷爷陆东亮的名字外,其余我们家的名字都删除了。他一共是印刷了一百本,在钧镇发,到外面发!
袁大岭拍拍头,说,慢点慢点,刚才你说什么?谁的爷爷咋了?
袁大岭闭上眼睛,认真对陆钧山的话进行回味,理清头绪。他要过陆钧山的《陆家族谱》,翻着看看,拍着脑门想想,说,哦我明白了!
袁大岭喝下一口茶水,剩下的倒进垃圾桶里,起身要走。走到展厅门口,抬头看天,一轮灿烂的太阳。阳光照在院子里,满院光辉。
三
袁大岭一走再也没有消息。陆钧山又开始烧窑了。钧瓷生在成型,死在烧成。一窑钧瓷的成功与否,关键在烧窑。这在钧瓷七十二道工序中,是至关重要的一道工序。因此,自从点火开始,陆钧山就一直守在窑上,吃饭也让家人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