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开花
作者: 胡炎1
说起来,遇见樱子是他命里注定的。
是去年春天的事了。山奶奶过八十大寿,他回了深山的老家。爹娘病亡得早,山奶奶把他当亲孙子养,不沾亲不带故,全仗了老人的善良。山奶奶一辈子生了五个女儿,提好大劲也没生出个带把的。女儿们喝着月牙潭的水呼啦啦长大了,山雀一样飞进了她们的另一个窝,和她一样养儿育女,漫不经心地熬着日子。男人呢?得了肝病,像一匹被日月吸干了的瘦骡子,四蹄一蹬,躺进山坡里,就也变成了山坡。山奶奶孤单,搬个马扎,坐在院门口看蚂蚁,看各样的鸟,看满野的紫云英,也看邻家这个拖着鼻涕茫然四顾的小男孩。山奶奶朝他笑,他要么低着头玩泥巴,要么也朝山奶奶笑。后来,山奶奶就蹒跚着来到他家颓败的破平房里,对他说,林娃,跟奶奶走吧。他看着山奶奶,又看着墙角的一只蜘蛛,也不说话,像条瘦瘦的影子,拖在山奶奶的身后。在稀薄的黄昏里,山奶奶用两海碗红薯玉米粥填平了他的饥饿。他看着山奶奶脸上层层叠叠的幸福,怯怯地叫了声:奶奶。
四月的山野,草已经绿疯了,日里夜里可劲地长,似乎它们的一生就是为了那点儿绿,为了在一场大霜到来之前努力长高一寸。山花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紫的紫,粉的粉……在风里摇呀摆的,有人也这样,没人还这样,兀自美丽,也兀自芬芳。忙活了带各样翅膀的,飞飞落落,闻着香,吮着蜜,醉在花丛里,也放歌云天上。一声亮啼,便叫醒了一道道岭、一条条谷,整个大山都活泛起来了。
他颇有了些惊喜,这才后悔,应该多回来看看的。大学毕业后,他就来到文化部门搞创作,先是写小说、散文,那是他的爱好;后来写地方戏,这是他的工作。写久了,小说、散文便丢下了,圈子里抬举,称他是剧作家。他自己倒有自知之明,什么剧作家呀,这么多年也没写出大名堂,不过排了几出戏,混了个脸熟。他也不喜欢交际,一天到晚待在不足五十平的旧房里,看看书,写写剧本,作品大半压了箱底。一个人在封闭的环境里处久了,就过“独”了,哪儿也不爱去,也不想改变什么,更不喜欢凑热闹,把心摁在清静里,连个小浪花都没有,日子叠着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山奶奶的寿席置办得很热闹,女儿、女婿、外孙子、外孙女、重外孙、重外孙女都来了。八仙桌摆了满满一院子,桌上的黑漆经了年月,斑驳着。山奶奶的脸也斑驳着。他瞧见山奶奶的时候眼里就含泪了,人怎就不能像树一样,绿过一季,喘喘气,再绿下一季。或者,像那漫山的紫云英,一年年总那么水灵着,好看着,大姑娘一样。山奶奶老了,真的老了,像村北头的老榆树,脸给风雨蚀黑了,腰给岁月压弯了,叶给雀子叼走了,还被虫蛀着,枯瘪瘪的,有了病态。他心里埋怨自己,经年埋在家,连老人都不来多看几次,真是个没良心的。
可山奶奶亲他,山奶奶的女儿们也亲他。林娃,多吃些,山奶奶说。山奶奶还像小时候那样看着他,一道道壑里,淌着慈爱和幸福。日子还好吧?又写了新戏没?大前年剧团来演戏,是我林娃编的呢,我林娃可真是大出息了。山奶奶浑浊的眼神里,就满是骄傲了。他也没多少话,拉着山奶奶的手,榆树皮似的,摩挲着,泪就下来了。
林娃,往后可别给我打钱了。山奶奶说,一个人在城里多不容易,要吃要喝的,可不能苦了自个儿。
他努力笑了笑,我挺好,奶奶。
山奶奶的女儿们听到了,就给他敬酒,春林,想当年我妈可真偏心,亲闺女都不待见,省下一粒谷也要供你读书,这不,成气候了。我妈也是前世积德,养了你这个孝顺娃,有福哩。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也红了。接过酒,沾沾嘴唇,就算喝过了。还是这么腼腆,山奶奶的女儿们说,你瞧瞧那些憨货,个个酒罐子,钱没挣几个,马尿倒是喝不够。又俯了他的耳,粗浊的口气湿热着,说,这么些年了,给我妈打的钱也不老少吧?他摇摇头,没回话。女儿们便又向山奶奶说,妈,钱可得省着点花,你外孙子、外孙女们还没成家呢,重外孙、重外孙女们也都是花钱妖精,哪像我们姐妹,就是吃山草长大的哩。山奶奶笑,不说话。女儿们又回过头看他,眼里留着话,让他看的。山奶奶说,去吧去吧,都去照看你们男人去,瞧瞧,都鬼绊腿了。众女儿这才骂着自己的男人,去了。
一条小黄狗溜进来,在腿和桌子下钻,寻着了骨头便有滋有味地啃。哪儿来的野狗!酒醉的人骂着,就拿脚踹这馋嘴的家伙。小黄狗耍赖皮,一张桌子接一张桌子钻,打游击似的。钻到他腿下,就卧在那里不动了,还翘着脑袋,拿乌溜溜的眼睛看他。他把桌上的骨头搓了,放在它脑袋下。小黄狗感激地摇着尾巴,嘴里嚼出“咔咔”的响声。他看着小黄狗吃,就像当年山奶奶看着他捧着老海碗,“呼呼”地喝粥,“唏溜唏溜”地吃面条。心底下,莫名就涌起了一股软软的温存。
林娃。山奶奶小声唤他。他把头贴过去,几乎碰到了山奶奶的脸。山奶奶的声音像溜过房檐的风,断不会被别人听了去。还是一个人呀?
他点点头。
再找个吧,也别挑,踏实跟你过日子就成。山奶奶的眼红了,你这样,奶奶咋放心呢。
他动了动嘴唇,还是沉默了。
山奶奶把嘴贴在他耳朵上,你给我打的钱我都存着呢,可别让那几个没心肝的闺女知道,将来给你办事用,抓点儿紧,知道吗?
他看定了山奶奶,想说话,却被山奶奶堵了,吃呀,这么多东西不吃就糟践了,看你瘦的!山奶奶大声说。他的泪又下来了。
寿席一直吃到日头偏西,女儿们你一兜我一袋,提着剩下的饭菜和残酒,各自扶着自己的男人,身后跟着一群小尾巴,摇摇晃晃上了山路,如黄昏的鸟雀,叽叽喳喳说着酒话,回到各自的巢里去。他也该返程了,把来时备下的500元钱塞进山奶奶手里,说,您就别为我操心了,吃啥喝啥,可别舍不得!山奶奶说,好林娃,奶奶有福哟。
出门时,却碰上了一个黄瘦瘦的丫头,只那眼神,清亮亮的,汪汪漾漾像极了山谷里的月牙潭。不知这丫头是何时来的,躲在院门旁的石墙下,旧衣裤松松垮垮吊着,大约是大人穿旧的,两只布鞋也咧了嘴,露着白白的脚趾。山奶奶说,樱子,站这儿干啥?樱子咬着手,细声细气说,找我的小黄。话刚落音,那条吃饱喝足的小黄狗就跑出来了,围着她的脚脖撒欢。山奶奶说,吃饭了吗?樱子摇摇头,咬着嘴唇。山奶奶就叹一声,跟奶奶进来吧。
锅里还有肉,筐子里还有新蒸的馒头,这是山奶奶为自己留的。樱子吃得小心翼翼,眼睛看着肉,却不敢下筷。山奶奶把一块五花肉夹进她碗里,吃吧,别不好意思。樱子这才像蚕一样,咬一点儿,嚼着;再咬一点儿,嚼着。山奶奶摇摇头,又叹了一声。
他就问山奶奶,这是谁家丫头?山奶奶悲戚了嗓音,村西老孙家的,外来户,在村里也没个依靠。两口子就这一个闺女,乡下称作“绝户头”,人前人后觉得没脸面,就把怨气撒到这闺女头上,骂呀打的。这还不说,樱子又得了一种愁人的病,先天的,干不得重活。老孙两口子常说,这是讨债鬼转世啊。还不只是讨债,还是个讨命鬼。去年老孙拉着架子车出门,婆娘坐车上,不知怎么就坠了崖,找到时,头都摔碎了。打那儿起,这闺女就是个孤儿了。
他听得心痛,也许是职业所致,不幸总能把他带入别人的命运里,就像戏里的那些人物,附了体似的,分不出个你我,蒙冤了、遭难了、执手远别了、家破人亡了,硬是让他肝肠寸断。他看着樱子,像是自言自语,这丫头以后咋办呀?山奶奶说,还能咋办呀,看她的命呗。山奶奶不是不想收留她,可她真的老了,没那个力气了。再说,这丫头命硬,不吉祥,她也不敢收,女儿们更不会同意她把这个小灾星弄进家。若此时她们在,定会把她赶走的。
他沉吟了许久,等着樱子吃完,突然说,跟叔叔走吧。
樱子似乎没听懂,山奶奶也似乎没听懂,林娃,你说啥?他定了神,说,我想把樱子带回去。山奶奶拄着拐棍,这可不行,你要有个闪失,奶奶咋活呀?他笑着说,奶奶,你忘了,我也命硬。山奶奶哑默了。他又问樱子,愿意跟叔叔走吗?樱子咬着衣襟,不答。山奶奶说,林娃,还是算了吧。他思忖一下,这孩子是怯生呢,再说,他一个大男人,确有诸多不便。若是把山奶奶也接去,樱子该不会再有顾虑了吧?这样一想,便恳求山奶奶,奶奶,你和我一起走吧,一家人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山奶奶说,穷家难舍呀,林娃,我这老胳膊老腿,哪儿也不想去了。他便拉着山奶奶的胳膊,奶奶,就算为了樱子,你就去城里住些日子吧,我……也想有个闺女。山奶奶心软了,不,是心疼,林娃心里苦,她知道。林娃既有了这个念头,她是拦不住的,硬拦,她也不落忍。山奶奶拉过樱子,说,愿意跟奶奶走吗?樱子没犹豫,使劲点点头。山奶奶叹一声,往后好好孝顺你叔,这丫头,命里还有我家林娃这个贵人哩。
樱子终于明白了,她有亲人了,还是个城里人,她要跟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亲人进城了。以后,她就有饭吃了,有衣服穿了。她依然羞怯,可她大着胆子拉住了他的衣襟,好像一松手,他就会被山风刮走了。他眼里满是疼怜,就好像看着儿时的自己,被山奶奶的手拉着,走一步,心里就暖一点儿。他把樱子的小手攥在掌心,那只小手有点儿发抖,还凉凉的。他说,奶奶,樱子,咱们回家。
樱子看着地上的小黄狗,又看着他的脸,那眼神里好像有潭水涌动的声音。半晌,樱子鼓了好大勇气,说,我可以带上小黄吗?
他点点头,没有犹豫。他知道在这小丫头孤寂的日子里,这条小黄狗就是她的朋友,她相依为命的亲人。她怎么可以丢下它呢?
2
柯金海打来电话,语气躁躁的,似乎有一团火拼命压着,遇到麻烦了老兄,咱得马上见一面。他心里沉了下,问怎么回事。柯金海说,电话里说不清,我在电视台等你。樱子从阳台上跑过来,爸爸,你去哪儿?他的眼神便温软了,有点儿事,去见个人。樱子便过来抱他,在他怀里撒娇,我在家等你,不许不回来。他在樱子背上拍了拍,好的,等着爸爸。
是从什么时候改口的呢?他已记不清了。那天带樱子回来,已经暮云四合了。七楼,顶层。两间房,没有客厅,只有一条过道。山奶奶拍着腿,喘着,爬这么高的楼,把她累着了。樱子站在过道里,大气也不敢喘。倒是小黄不怯生,卧室、书房、卫生间、厨房,角角落落跑了个遍。他说,奶奶,我去铺床,您先歇着。就给床上换了新褥新被,那还是结婚时多下的,一直压在柜子里,舍不得用。原来的铺盖,他抱进了狭窄的书房,那里本就有张折叠床,自己睡。樱子不敢上那张大床,对她来说,这张床真的太大了,也太奢华了。打来到这个世上,床就是两摞石头上的一块木板,冬天铺些干草,里面寄养着跳蚤和虱子;夏天铺张苇席,硬硬得像躺在山石上。山奶奶说,林娃,这床你睡,我一个山里老婆子,有个躺的地方就行。他笑笑,奶奶,我要写剧本,要熬夜,还抽烟,睡书房正好。山奶奶不再推辞,喃喃着,奶奶享林娃的福了,便舒服地躺下了。樱子还待着,他摸摸她的后脑勺,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随便些。来,抱着小黄,洗个热水澡。
沐浴后的樱子,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了红晕,头发也顺滑了,眼神闪呀闪的,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小黄洗过澡,抖着水淋淋的黄毛,也漂亮多了。他说,你们睡吧,叔叔出个门。
对门住着老罗一家。老罗是警察,脸黑黑的,几乎没笑过,样子有点吓人。若把他的相片贴门上,能当门神用。老罗爱人和他一个系统,以前在剧团唱戏,后来去了群艺馆。他敲敲门,老罗恰好在家。老罗有点意外,把他让进屋,说,大作家咋想起来我这儿串门了?他说,有点儿事,想请教你。老罗自顾自点了一支烟,说来听听。他就把樱子的事情讲了,末了说,我想收养她,看看都需要办啥手续?老罗拧紧眉头,表情严肃,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这事你就别想了。他心里一沉,为啥?老罗在手机上扒拉了一会儿,递给他,自己看。他终于明白了,按照《收养法》第九条规定:无配偶的男性收养女性的,收养人与被收养人的年龄应当相差四十周岁以上。单就这一点,他便不符合收养条件。呆了会儿,他说,老罗,你能收养这孩子吗?老罗摆摆手,我一天到晚不着家,哪有时间?见他忧戚着一张脸,老罗叹口气说,送福利院吧。
出了老罗的门,他没回家,而是脚步沉沉地下楼。不到晚上八点,服装店还开着。他估摸着尺寸,给山奶奶买了身衣裤,又给樱子买了几件款式好看的衣服,还有两双新鞋,也不贵。回到家时,地板也净了,桌面也光了,那个大罐头瓶里冒尖的烟蒂也不见了。樱子坐在小凳子上,额头上渗了层细汗,轻轻地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