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儿

作者: 雀翎

禾儿七岁那年,文秀终于下决心把她放了。

那是一个下着细雨的早春,惊蛰日。文秀领着禾儿从菰城碎街过一座石桥,刚走到太平巷口,雨就肆意地落了下来。黄昏,天色灰暗,几盏路灯从巷头到巷尾渐次亮起。雨落得密密斜斜如同疯女人的乱发,文秀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唯有一个声音在命她把禾儿放了。

文秀要放了她的禾儿,禾儿却并不知情,她默不作声地躲在文秀的大伞下,听见母亲急促的脚步重重地踏在青石板上,不禁抬头,无辜地看了她几眼。

菰城碎街的深巷纵横交错,每一条水雾弥漫的深巷里似乎都能隐约听见一声声诡异的轻笑,这些笑声在每一条巷子里借助风雨声若有若无地荡来荡去,禾儿紧跟着文秀沓沓沓地走。当她们拐进又一条巷子时,文秀的伞被一阵狂风突地吹倒,禾儿一惊,向前疾走了几步,再蓦然一回头,深宅陋巷里居然只剩她孤单的一个小人儿。

“姆妈——”禾儿叫声令人心疼,她稚嫩且惨白的童音在雨巷中徘徊,接着一扇老房的窗户被支开。昏暗的灯光里有人看见一个女人从墙角变戏法似的奔出来。

文秀撑着伞从墙角奔了出来再过去,蹲在禾儿面前说:“姆妈在,姆妈跟你寻开心呢。”她捧起小人儿的脸,胡乱地用一只冰冷的手在女儿脸上揉搓着,将鼻涕、眼泪连同雨水全揉进了一个女人的忧伤里。她说:“禾儿不哭,姆妈在呢。”

禾儿当真不哭了,她再次躲进文秀的伞下继续跟着姆妈乖乖地走。陌生的雨巷里,有人关了屋里的灯,支开的窗户重又被合上。文秀牵着禾儿来到一户宅院的屋宇下,檐下滴落的水珠如同帘子般密密地垂下,两盏灯笼悬在门堂上,朦胧光线下照出的斜风细雨的样子好比是一场迷梦。

文秀环顾四周,说:“禾儿,你在这里躲着,姆妈等会儿就来。”

“姆妈,要去做啥?”禾儿天真地问。

文秀答:“姆妈去问问路,禾儿乖,就在这里躲着,会有人来的。”

那是段遥远的记忆,遥远到已记不清当年菰城碎街的旧模样。惊蛰那天的雨下得断断续续,到了晚上就下得肆意起来,而女人的记忆竟仍是断断续续的。

她早就听镇上的人说菰城的碎街上住着一位盲人,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碎街算命先生的神奇和灵验在坊间流传已久,但凡遇着事,无论是喜是悲,人们都会赶到菰城碎街去向盲先生问吉凶——盲先生是人们供养在深宅陋巷的一尊仙人。

文秀早就想去问问禾儿的吉凶,她要向先生问一问留着她究竟是祸还是福?自从她带着禾儿改嫁到初浔镇上,总觉得有人在暗示她把禾儿放了。她不想放,她觉得禾儿是好的,并不痴。她见过禾儿最灿烂的微笑,那微笑如同攀爬在墙角的蔷薇花一样娇艳动人。自从随她来到初浔,禾儿就再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说过话。文秀曾几次在人前指着自己的鼻子让她喊姆妈,禾儿总是把头扭到别处,不看她。

她对街坊四邻笑得很卑微,当所有的人都认为禾儿连“姆妈”都不会叫时,她就这样卑微地告诉他们:“她会叫的,她从前叫得可好听了,她现在只是怕生。”

禾儿只会在四下无人时喊她姆妈,她说:“姆妈,我要回去。”文秀不用细想就知道她要回哪里,但她们早已回不去了。

文秀把禾儿养到了六岁,六岁的禾儿竟白长了一张漂亮的面孔。她的一双眼睛大而无神,目光定定地落在一个方向,这个方向也是虚无缥缈的。她不痛不痒,越来越像个傀儡需要人提着线走。她看上去很乖,乖乖地坐在苏家门前的竹椅上等着人来提线,但没人愿意提着她再回到最初的那个地方,哪怕是生养她的姆妈。

过去正月里,小镇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年糕和米酒的香气及各色美味从各家的灶屋飘出来。廊桥下传来阵阵爆竹声,廊外落着杏花雨,一派烟火缭绕的人间气息。河面上几艘小船在水波荡漾里从一个桥洞穿行到另一个桥洞。邻家的亲眷们迎着爆竹声来到,老远就看见一个女孩儿在廊下独坐,对周围的一切不悲不喜。有人说:那是苏家的女人从乡下拖来的傻儿。

那一年惊蛰的雷声如苏家男人的咆哮让文秀铁了心,她牵起禾儿的手,搭车往菰城赶,她们来到菰城上了碎街,又匆匆拐进巷子走进一家宅门,来到盲先生跟前。谁知见到盲先生,禾儿触电似的一声尖叫惊住了在场所有的人。盲先生随即惊呼了起来,忙驱赶道:“出去,带她出去!”

2003年的早春的一个晚上,文秀独自迷失在菰城的细雨里,雨丝密集得如同疯女人的乱发。她终于将禾儿放了,放在了雨巷某户人家门前。屋檐下的雨帘很快将这对母女隔开,春雷从渺茫处蓦地传来,又蓦地消失于渺茫。

女人的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只记得禾儿痴痴地点着头,她相信了母亲的话——相信会有人来的。伞丢了,文秀就在雨中狂奔,耳畔响起的并非禾儿的凄惨的叫声,而是深巷里传出的阵阵轻笑。

后来,那夜深巷里传来的阵阵轻笑一直追到她的梦里来。梦里,女人在被另一个女人质问:“你为什么要放了禾儿?”她看见两个女人打架,女人被另一个女人逼到荒芜的边际,不断地问:“为什么要放了禾儿?她是不是你亲生的?你不配当她的姆妈!”

她为什么要放了禾儿,文秀在梦里问自己。她跌在一个阴暗且荒芜的边际里歇斯底里地痛哭,疯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醒来时才发现,原来这两个女人都是自己!她无数次地把自己逼到绝境,只要再退一步就会掉下悬崖,然而无数次她都会被苏立农喊醒。

苏立农,一个文秀深爱着的男人,但她深爱的男人不爱她的禾儿。

文秀虚龄二十岁就嫁给了她前头的男人金水,那是个身材高大且鲁莽的农夫,家住菰城东郊。金水父母早逝,是吃村里百家饭长大的孤儿。长大后赶上了好政策,十几岁就靠乡里分得的几亩田地,独个儿撑起了一个家。媒人介绍他们认识时,文秀只听凭她姆妈说能吃苦的男人就是好,于是她就点头嫁给了金水。

金水能吃苦,自从文秀嫁给他后,他就更能吃苦了。他总是把家里的农事打点得井井有条,还在屋后的自留地上种番茄。番茄成熟后就担到镇上去卖,将挣到的钱悉数交到文秀的手上。他看着她痴笑,笑起时眼眉间便露出欣喜来。后来他索性在屋后种了一片菜园,文秀坐在自家后屋门前看着园中有各色瓜果蔬菜在不同的季节里相继成熟,文秀的肚子也渐渐隆起。

苏立农是她怀上禾儿之后再次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他是来找金水的。当他出现在家门口的那一刻,文秀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瘦长的男人。她做梦似的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揉着眼睛,迟疑地说了一句:“金水刚出去。”

“原来真是你呀?”苏立农说,他的笑像一缕阳光般洒下来,竟让她感觉浑身都沐浴在一片金黄里。他说:“记得初中时,你是个害羞的姑娘。”

文秀低头,果真如同小姑娘般腼腆地笑了。

“你还认得我吗?”苏立农问。

文秀道:“怎么不记得?苏老师嘛。”

苏立农淡淡地一笑,片刻道:“我也记得你,你在我班上的那个时候,我也是刚工作不久。”

然后,他问:“你怎么会嫁给金水的?”她却问:“你怎么认识金水?”两个人几乎同时问了出来,彼此愣愣地看了对方几秒,同时又笑出了声。

苏立农说:“我是金水的远亲,按辈分他应该叫我表叔。”

文秀笑着低语:“这么年轻的表叔。”便请他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的一条长凳上,沏了茶给他,说:“金水出去了,一歇歇就回来。”他接过茶,低头吹开茶盏里的茶沫星子,喝了一口再抬头告诉她:“不要紧,我可以等。”

他喝着茶,文秀静静地看着。想起那年她在日记本里画了苏立农的肖像被同桌发现后,男孩抢了去,在自习课上传阅,闹得整个班沸沸扬扬,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苏老师。

苏立农也许早就知道她初中时的心思,也许并不知道。然而不管他知不知道,当年情窦初开的文秀正是因为同桌的发现而辍了学。辍了学后有段时间她很想见到他,她每天清晨站在初浔镇那座通往学校的一座大桥上,妄想着能遇到他。后来终于有一天她遇见了他,记得那是一个起着薄雾的初冬的清晨,她眼看着他从她身边匆匆掠过,那声卡在她的喉咙里的“苏老师”终于被她叫出了口,而他竟头也不回。

苏立农坐在她的面前,说他是来探望远亲,找金水叙旧的。他说:“虽然是叔侄,但我跟金水的年龄相仿,小时候总在一块玩。昨晚梦见他了,跟小时候的场景一模一样,所以就趁空过来看看,没想到他居然结婚了,而且还是跟你结的婚。”说着便苦笑起来。

文秀不应。

后来她问金水:“这个苏立农是你家的什么亲眷?”金水回忆道:“是外婆的侄子,我的表叔。爹娘死后,两家亲戚就很少走动了。”

文秀早产,禾儿在她肚子里七个多月就出生了。

早产的禾儿瘦,瘦骨伶仃的。她不分日夜地啼哭,扰得文秀心烦意乱,金水却很有耐心。他将小小的禾儿抱在怀里,抱出去在深秋的阳光下沿着村前的河边散步,逢人就撩起蜡烛包一角让他们看看他的女儿。尽管女婴还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还是殷切地等着旁人的夸赞。

金水当父亲时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女儿的出生给了他许多欢喜。

禾儿14个月开始走路,她蹒跚学步的模样像一只笨拙的鸭子,扑散着翅膀一步步摇摇晃晃地走向父亲金水敞开的怀抱中。金水蹲在前面喊:“禾儿,不怕,走快些。”禾儿就撒开腿冲撞到父亲的怀里,金水跌坐在地上哈哈地笑出了泪。

那一刻,禾儿是幸福的,金水是幸福的,好像文秀也是幸福的。

文秀产后苏立农迟迟地来过一次,他来的时候正是金水不厌其烦教禾儿喊阿爸的时候。那个初冬的黄昏,有人在屋前喊起了金水的名字,文秀的心紧跟着就不安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安,只觉得这个男人来得太突然——在她快要把他忘了时,他就突然来了。

金水抱起禾儿应声而出。文秀听见房门外两个男人的对话,听见苏立农在逗禾儿,说着一些迟来的道喜的话,他还送了禾儿见面礼。金水客客气气地喊他表叔,讲着一些让表叔破费了的客套话。金水就让禾儿喊他舅公,禾儿不喊,他自己竟喊苏立农几声“舅公”,说:“舅公破费了。”苏立农笑:“‘舅公、舅公’的,是要被喊老的。”他的笑声飘进了房,文秀便跟着偷笑,笑得她面红耳赤的。

禾儿开口叫金水“阿爸”的那天清晨,也恰是早春时节。那天金水要撑船去集市上卖菜,天蒙蒙亮他就悄声起床了。文秀是被禾儿的声音吵醒的,禾儿在叫阿爸,她先是轻声地叫,好像在寻找,然后便是大声地急促地叫,仿佛在呼唤。她一遍遍地喊着,文秀醒了,在堂屋收拾准备出发的金水也终于听见了。

金水应声跑进屋来抱起禾儿,问:“禾儿在叫谁?”禾儿脆生生地喊他“阿爸”,金水喜出望外地抱着禾儿又亲又吻。

那个早春的清晨,金水撑船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天清早有浓雾,风也大,金水和船遇上了一艘轮船。怪只怪他的船太小,而水上的雾又很浓,当轮船过桥洞鸣响汽笛时为时已晚,金水的船撞了上去。

文秀时常脑补出这样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事件发生时没有一个真正的目击者,但当发现时,金水和他的船就已经沉入了河中,她好像是亲眼目睹了一样。她看见金水的船在大风大雾里被大轮船冲击,然后倾斜,侧翻,船上所有的蔬菜都被倾入河水之中,紧接着一个个风浪打来,打掉了拽在他手里的撸,他和船就一起斜倒在冰凉的河水里。当时河里溅起一个巨大的涟漪,金水和他的船就在这个巨大的涟漪里沉没,然后渐渐归于平静,无声无息。

禾儿不到三岁就为父亲披麻戴孝,她对着金水浮肿的遗体不停地喊阿爸,声音越喊越响,所有的亲朋都听出了悲痛,可这小人儿没有哭反而笑了。面对这场生离死别,三岁的禾儿笑得灿烂。

文秀姆妈说:“这小人儿见了鬼,鬼在朝她笑,所以她才笑了。”文秀晓得,她姆妈嘴里的鬼就是死去的金水。

葬礼那天苏立农没有来,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出现。直到文秀以为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他竟然来了。他仍坐在金家堂屋的八仙桌前的一条长凳上,看着案几上金水的遗像,看着她和她手里牵着的禾儿,问:“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吗?”她不说话,咬着唇默默地哭起来。

那天,苏立农在金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文秀在他面前搂着禾儿只是一个劲地哭。窗外的天色已晚,晚到黄昏时清浅色的月亮也在枝头上升了起来,文秀仍旧侧着身子坐在长凳上自顾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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