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鲠在喉

作者: 许仙

1

我爸七十岁生日前一夜,我独自回了刘宅。

女儿两年前去东京留学,不知猴年马月回国。老公在省工业设计院上班,工作是他的命。吃早饭时说在赶个大项目,走不开。我强调明天是周六,他赶上晚宴就行。他两眼一闭,眉山高耸,极不耐烦地说整个团队都在拼命赶,他不能拖后腿。“休息一晚会死呀?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都怀疑他是怕去老宅赴宴。年初,就有过一起在生日酒宴上,老楼突然坍塌的恶性事故。发生在哪儿?忘了,是他转给我看的,还说到老宅。我们那栋老宅呀,二叔一直占着,老公去过不少趟,最后一趟发现承重墙上出现了裂缝,大的塞得进手指头,就东边敲敲,西边听听。他是搞现代建筑设计的,满嘴专业术语,我不懂,但他说这是危房,我记住了。他劝二叔赶紧搬出去,惹得二叔神情古怪,一个劲儿地冲我翻白眼,好像是我指使他这么做的。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老宅至今仍矗立在村中央。他不肯去就明说,用得着这么绕弯子吗。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

话虽这么说,但我爸一向把他当高级知识分子看待,好像自己的闺女攀了高枝。每次他一起回去,他们就像打仗一样,我爸杀鸡宰鸭,时间允许,还去镇上买鱼,或让弟送来;我妈急忙下地摘带露的菜心烧饭做菜,好像我三天没给他饭吃。就因为早年他夸过一句我妈煎的鱼好吃,这下可不得了,只要他回去,我妈顿顿煎鱼。我往鱼碟里伸筷,她就瞪眼。我们返城那天,我妈就老早起来煎鱼,非要他带上。鱼是一般的鲫鱼,没什么稀奇,关键是煎到两面焦松,却不破一点儿皮,而且没有泥腥味,汤还鲜,就难了。“还没吃厌?”我问。他反问:“谁会拒绝舌尖上的美味,什么时候你能学会妈这一手?”我独自回去,他们吃啥我吃啥,就因为我是亲生的。至于吗?自家的闺女可不差呵,相貌没有十分漂亮,也有七八分吧,211大学学历,在省城当公务员,女儿又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但这回给我爸庆生,他不去,他们肯定会多想,会刨根问底:夫妻闹矛盾了?你怎么啦?他又怎么啦?闹离婚了?

婚姻酷似煎鱼,煎到两面焦松,还不破一点儿皮……难哪!我很少吃鱼,每吃必鱼刺卡喉咙,去过医院做手术,彻底怕了。现在他把鱼刺挑干净,我也吃得胆战心惊。你说一个讨厌吃鱼的人,怎么学得会我妈这一手呢?

他是没有说重话,但脸板着,眼里灌满混凝土的冷漠,两只肉包吃剩下最后一口,就碗一推起身赶地铁。他有这么来不及吗?还不是怕我胡搅蛮缠,不肯在家多待哪怕一秒钟。我们局是不到退税季节,大家都不太忙,家长里短的八卦加剧了不舒服。我突然憎恨起那个空荡荡的家来,连被窝也是冰冷的,回去还有什么意思。

我有一个弟和一个妹。弟在镇上,妹在市里。庆生是我发起的,他们赞同。我问老寿星在镇上酒店办如何?他答应办,但只答应在老宅办,以为能省几个钱。我知道这几年弟不宽裕,他所在的僵尸企业,就剩一口气了。我爸说哪里就哪里。弟离家最近,请厨师、开菜单、买烟花,包括通知亲友,只有他辛苦了。他报的价,也不见得省钱。我爸有四个弟妹,这茬老人头上都长角的,寿宴牵头人是我,挨到下班,我没跟老公说,就直接回老宅了。

我爸我妈早就躺下了,吃惊我这个时候回来,赶紧起来,抖抖瑟瑟开门,还一个劲儿往我熄火的车上张望:“小陈呢?怎么没来?”这也太无视自家闺女了吧。我说:“他在北京出差。”我爸顿时暗下脸来:“这么不巧呀!”还不甘心地问他几时回来?我说那边有个大项目,总得个把月吧。我妈问吃饭没?我本想说吃了,实在饿得慌。她就去搞了碗菜泡饭。我从小就爱吃菜泡饭,她端上桌时,我还是揶揄道:“闺女就这待遇?”我妈笑了,忙去碗柜端剩菜,我叫住她,问家里好吗?她还是搬来了所有剩菜:一碗萝卜块,一碗芹菜,都冻得难以启齿。

一碗菜泡饭,吃得我浑身火热。

我妈说我床上的垫被和棉被都晒过好几个太阳了。我上床后打了两通电话,给弟和妹。老公是他自己打过来的,为早上的事道歉,得知我在老家,态度尤为诚恳。我躺下去后,棉被里热火火、香喷喷的,太有家的味道。这熟稔的气息麻醉了我的神经和意志,既难以入眠,又昏昏沉沉,灵与肉处于游离状态。

2

我爸出生前一晚,家里那头老牛冻死在栏里。第二天上午,奶奶忙着看人解牛,牛头落地时她腹部一紧,热乎乎的东西喷涌而出,把我爸生在裤裆里,吓得她手忙脚乱,把系棉裤的活结解成死结。要不是爷爷脑子还算活络,找来剪刀及时剪断裤带,我爸就来不及落地一声哭,拔腿往生了。

二叔是兄弟姐妹中生日最好的。农历四月初四,黄道吉日,人间暖洋洋,空气里弥漫红糖融化成浆的香甜味。小子聪明,将来有大出息。村人就常拿我爸的出生寻开心。我爸哭着跑回家。奶奶顿时紫黑了尖角脸,嚷着要撕碎多事者的嘴,再用炒过的盐巴搓。

“喂!喂!”我听到我妈在家门口喊,“你们这是干吗?”

刘宅天高地阔,北风如鸷,窗外霜白过雪。我忍饿赖在床上,听到外面响声,懒得理会,直到她着急慌忙地喊我爸,叫他快来呀!我才吓得不轻,莫非摔了?今天要是出个事,那是讨债煞的。我连忙起床,边扣衣边冲到客厅,只见独眼二婶搀着枯瘦干瘪的独眼二叔闯进屋来。我妈想拦住他们,但她哪里敢拦呀,二叔是定时炸弹,说爆就爆的。她边喊救兵边退到沙发前,再无可退。二婶用胳膊肘将她撞开,愣是将只剩半条命的二叔往前推。二叔尖屁股落座,双脚翘起,倒在沙发上。独眼二婶也抢一样坐在二叔脚后头。

她是二叔第二个老婆。第一个在二儿子三岁那年春天带着二儿子跑了。二叔领着大儿子,天天去邻村老丈人家里要人。老丈人也同样向他要人。岳婿俩在村道上对峙,各骂各的,骂到日落,骂到月生。村民只晓得看热闹,脸上笑嘻嘻的。五岁的大儿子只晓得吃他外婆给的东西,朝他父亲傻笑。岳婿俩对骂了一年,老丈人病倒了。第二年春天尚在路上,他就撒手归西。二叔不再去邻村要人。大儿子却天天吵着要去外婆家,二叔不许,他就自个儿去。没了母亲,他在外婆家的时候多,二叔骂贱人,他就威胁二叔:“再烦,老子给你吃刀子!”这是二叔骂老丈人时骂得最多的一句。

五年前,二叔才娶同村的这个二婶。二叔瞎了右眼,她瞎了左眼,在一起就有双健全的眼睛。她也是二婚,有个三岁的女儿,天生左眼瞎。两个人平常脏得跟泥菩萨,今天倒是金身了,灰衣灰裤灰球鞋,都是全新的,他们这是奔……大清早就碰到两个晦气鬼!我上前扶住我妈,心里想忍,嘴却忍不住,大声吼道:“你们来寻啥死呀!”生日是忌讳说“死”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面对这种鬼亲戚,就忍不住爆粗口。

“对!我们就是来寻死的。”二婶频频点头,中气十足。她那只左眼像半开半闭的毛蚶,缝里红血血的,令人不堪卒读。我慌忙别过头去。我爸从房里赶出来,大声喝道:“你说什么?”他大步抢到沙发前说:“老二!”二叔横陈在沙发上的身体像受惊的毒蛇缩成一团,屁股撅出沙发,原本朝天的脸扭向里侧,紧贴沙发背,一声不敢吭。大病后,他完全变了个样。二婶用胳膊肘搡他屁股。见反应的只有屁股,又搡第二下,才搡出声来。二叔支吾道:“你不给我老宅,我就死在你家。”

“良心给狗吃了!你看病动手术,谁帮的忙谁填的钱!”我火大了,“你还算是个人吗?今天是我爸生日,来闹这一出!”

我是说给二婶听的。要不是她作崇,二叔敢来吗?就在今天,就在这个时候,闯到家里来,二叔该说什么,在家里排练过了吧。只是没料到我会在家里,意外让他卡壳了,二婶就用胳膊肘搡他屁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五年前,拆迁的风声传到刘宅,二婶她大哥就说二叔发大财了,老宅不知能赔上几百万,她张大嘴,毛蚶般的左眼抖个不停。父母不在,大哥家的饭也难吃。第二天下午,她就妖里妖气地跑去二叔干活的地里,眨眨那只好眼笑,招招手。“你来吗?”她发嗲道,“我们去河边说话。”当晚二叔就为办婚事的钱来我家。

“谁呢?”我爸问。

“独眼婆。”

“不是不肯嘛。”她比二叔小一半年纪,去年就拒绝过了。

二叔闭上好眼傻笑:“下午她来我地里,我们……那个了。”“哪个?”我爸没明白。一年后她给二叔生了个女儿,天生左眼瞎。二叔稀里糊涂的,蒙在鼓里还自嗨。

我爸铁青了脸,太阳穴上的青筋像细蚯蚓奋力想爬出地面,朝我摆摆手。我爸在爷爷手上活了大半辈子,习惯克制,唯独在自己家,偶尔放纵一下,但立即又后悔。都这把年纪了,什么老大不老大的,这个称呼给过他好处吗?没有!只有一辈子吃哑巴亏、冤枉亏好吗?他说:“东西在小妹手上。”

二婶说:“你是老大,他们来了,你给句话。”

“有屁用!又不是一次两次。”

二婶用胳膊肘搡二叔屁股。他贴紧沙发背的脸转过来,左眼看着我爸,叫哥。“我没办法呀。你发发善心,保佑长命百年,跟他们说说,把老宅给我。”他闭上左眼,鳄鱼泪挂了下来。

他哭泣道:“只要你肯给我,他们就……”

“你起个头。”二婶接话道,“他们就肯。”

我听着就闹心。她谁呀,也敢指使我爸这个那个。

“你们这是绑架我爸,再让他绑架别人!”

“你是老寿星,你说的话他们总归会听的。”二婶只顾念台词,“老二这病凶多吉少,两个小的以后能靠谁呀?我的个亲娘呀!我给你跪下……”说风就是雨,她从沙发上滚落下来,“扑通”跪倒在我爸跟前,频频磕头。

3

老宅,原本确实是全给二叔的。

二叔小时候,爷爷就这么说、这么定的。爷爷提及的次数多到他们起耳茧。谁想得到他老了,这个他最器重、指望光宗耀祖的儿子,会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村之所以叫“刘宅”,是因为刘氏祖宗创下的基业——大宅院。大宅院占了半个村庄,爷爷他们八兄弟,又多子女,都住在里面,俨然是个刘氏家族的独立王国;终究不敌岁月蚕食、兄弟阋墙,你砌一堵墙封了我家的门,我挖一条沟断了他家的道,他开一扇门破了你家的墙……到改革开放后,一批批刘家人拆了自己的屋,择地另立门户。拆屋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拆了东墙,他拆了南墙,相邻人家势必就残墙危房,不拆都不行。就这样,刘氏其他支脉七七八八地拆走了,唯独爷爷一支按兵不动,守着一进大厅、厢房和前院,成了唯一守住老宅的。兄弟们无不笑他缩在破宅,啃老祖宗的骨头活着。

爷爷对二叔寄予厚望,让他有了无法无天的资本。四岁那年夏天,他爬上村口的古樟树,捣毁两个麻雀老窝,摸到一把鸟蛋,藏身绿荫中,拿鸟蛋砸路人。树和路隔了三米,他使尽吃奶力气,人家却若无其事。刘海洋从地头挑了担湿谷,到树下歇个力。突然,一阵酸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他懊恼了,大喝一声,提起扁担就向上打,只听得啊哟一声,坠下来一个小人。他骂归骂,慌忙伸开双臂,没接住。随即扁担也落下来,幸好没砸到人。

二叔横陈地上,没了声息。刘海洋与爷爷平辈,二叔是他堂侄。臭小子要是没命了,爷爷非打烂他头不可!他抱起二叔就跑,大队部保健站没人,赤脚医生出诊去了。他把二叔换到肩上,又跑,浑身汗水奔流,砸在地上,一碎八瓣。二叔被送回老宅,刘海洋直起身来,想跟奶奶解释,还没出声,“砰”地摔倒在地。奶奶一双小脚黏在地上,光会抖不会走了。

二叔吃一堑,长一“志”。第二年春天,见刘海洋的女儿在门前生柴炉,他冲上去,一脚踢翻了浓烟滚滚的炉子,几粒火星飞进他的右眼,痛得他倒地打滚。刘海洋老婆闻声赶出来,连忙找爷爷。爷爷背他去大队部保健站,赤脚医生取出被泪水浇灭的黑炭,但他的右眼见不到光。赤脚医生骑自行车送他们去镇卫生院,住了两天院,泪是止住了,那只眼睛却瞎了。

爷爷给我爸退了学,让他在家看护二叔。二叔上哪儿,他就上哪儿,但我爸哪儿看得住这个现世报呀,就挨奶奶骂,挨爷爷揍,不给他夜饭吃,那是常态。两年后,我爸又一次上学,小他两岁的二叔上学了。我爸成天背着两只书包,是二叔的影子护卫。原生家庭对子女的双标,使得二叔上学后越发任性,语文老师给他取了个绰号“独眼鳄”。这个绰号一直延伸到初中,他照样与同学斗,与老师斗,其乐无穷。二叔没能考上高中理所当然。我爸倒是考上了,但爷爷说有这点文化,一辈子够用了,种地的要那么多没卵用的东西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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