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店百草堂

作者: 曹洪波

一顶软轿斜靠在潘河码头青石台阶上,周四焦急地望着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帆影。

日头已经偏西了,慢慢沉向河口的波光里,船影被映照得像红色的云。周四的身上有一股香草味,闻到这股味道,不用猜,也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认识他的人,远远地就会和他打个招呼,很敬重的样子;不认识他的人,只要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也都会扭头对他客气地笑上一笑。

他是赊店百草堂最年轻的制药师,他为他身上有着草药的味道感到自豪。

来到潘河岸边,他的两眼不够用了。潘河上有几篷花船,花船船头均站着浓妆艳抹的女子,迎风飘起的裙子荡在河面上,让他眼睛一热一热地流泪。他认识的叫水眉的女子,不知道此时在哪条花船上。不知不觉中,一条精致的小船轻轻地靠近上岸。

一团柔软的水汽笼罩下,小船上走出一个柔弱女子,身体略瘦偏高,头戴丝网遮阳帽,身着黑色的摆裙,气色看上去不是太好,脸部和嘴唇都发白。一个妇人紧挨着身子,后面还有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女子和随从踏着石阶,仰脸就看见了那顶软轿,径直朝软轿走去。女子走得有点吃力,还小声地咳嗽着,脚步缓慢抬起,每一脚落下去都十分艰巨,妇人想搀扶她一把,被拒绝了。

周四两眼的余光扫来,吃了一惊。跌跌撞撞地小跑着下了台阶,恨不得一头撞到女子怀里。一个趔趄,终于刹住了脚。

小姐,小姐,对不起,对不起!一眼没看见小姐便下了船……周四为他的怠慢道歉。女子并没有对他多看一眼,绕开他抬脚走向另一个台阶。女子身边的妇人,哼了一声。丫鬟远远地躲了他,瞄了一眼,嘻嘻一笑,像是对他的嘲讽。

软轿早已摆好。两个轿夫十分敬业,女子坐稳后,软轿咯吱一响,便飘了起来。女子用袖口捂着嘴,一点点地咳嗽着,抬头望了一眼高大的迎旭牌楼,一副留恋和神往的样子,宛如蝴蝶飞了起来。

软轿闪过牌楼,前面便是赊店最热闹的街市了。过载行多了起来。挑挑的,担担的,扛包的,抬货的,吱吱呀呀的独轮推车从过载行门口出出进进,更有一队骆驼慢慢腾腾,叮叮当当地走过,这沙漠之舟,竟然在这座古城让她见到了。

坐在轿上的女子应该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这里的热闹仿佛她不曾见到过,她努力地四下来看。最吸引女子眼球的是那一排排推独轮车的,一架架独轮车被男子扭腰掉胯,推得吱扭乱叫,那叫声似乎是从青石板的路面下钻出来的鼓声,如悠远的古韵声,静谧幽深又响彻云霄。

软轿蝴蝶一样在街道上飞着,两边的门店有点眼花缭乱。穿过一条青石板街,一座气势恢宏,庙宇一样的建筑扑面而来,女子呼地仰了仰身子,软轿弹簧一样颤了颤。抬轿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一惊。周四赶快扶了骄子,问小姐哪里不舒服了?小姐用手指一指,惊奇地问,那个就是山陕庙?

周四说,是,小姐,它又叫山陕会馆。

这时候,软轿一拐,就拐进了一个砖楼参差的胡同,隔断了女子恋恋不舍的目光。

软轿直接抬进了一处不大的宅院,宅院上房五间,东西各有厢房三间,高雅清幽,小院里一架凌霄正在怒放,凌霄树百年有余,枝干有碗口那么粗,橙红的花朵使得清静的院子又显得热闹非凡。早有人等在院子里,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贵妇人和两个丫头。贵妇人见小软轿咯吱咯吱进院了,明朗地笑着来到软轿前。

沈小姐呀,可把你盼来了!

轿子落稳,叫沈小姐的女子站在地上,两眼混浊,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有点胆怯地小声地答谢着:梦辰让金夫人挂念了!

叫金夫人的贵妇人心疼地上前去搀扶叫梦辰的女子。

房间已经给你安置妥当了。

她用圆润丰腴的手指一指:上房你住,下房就让奶妈和丫头住吧!沈梦辰道了个万福,金夫人连忙还了,嘻嘻一笑,上前握住了沈梦辰的手,那手有点冰。金夫人愣了一下神,笑道,我虽是第一次见沈小姐,但沈小姐的音容笑貌和我一直如影随形,我觉得我身边从来就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似的。沈梦辰又慌忙地再道一声万福。金夫人把她引进屋里,含笑说,一路船行颠簸,一定很累的了,还是去上房休息吧,金先生一会儿会过来给你诊脉,我就不陪你了,说着让周四把沈梦辰小姐的行李送到房间里去。

行李并不多,两个皮箱子,一个大包袱,包袱是下人的衣服之类的。

周四从接受金先生的安排去码头接站,到现在心里还犯嘀咕。但周四见到沈小姐第一眼,就确定这个沈小姐是来金家治病的,他从她气色和咳嗽声判断,沈小姐一定是得了痨病。

因为要用软轿,只告诉他是一行三人,周四原以为先生只是让他去接一个从汉口来的亲戚或者朋友的女眷。金夫人自打进了金府,很少走进这个院子。今天金夫人出现在这个院子里迎接沈小姐,又要把沈小姐看作是自己的女儿,这就有些不一般了,可见沈小姐在金家心目中的位置。

金夫人轻盈的脚步已经离开了院子。不待多想,沈小姐进了屋却站在门口扭头去看凌霄树,那些怒放的花儿迎着她,在凌霄花热烈的映射下,沈小姐的脸色容光了许多。周四连忙回禀金先生去了。

金先生正在坐堂,屋里拥了许多人,都是来看病的,愁苦的神色,布满了诊室。金夫人正从人群中走过,周四赶快跟夫人点了一下头,不用说,金夫人已经向金先生说了迎接沈小姐的事了。周四还得回报,周四来见金先生还要看看先生还有什么安排。金先生的手正搭在一个病人的脉上,手指微微隆起,那手指瘦而润,眼睛微闭,沉静而安详。他似乎早已知道周四来了,问了一句,老北山的血参炮制好了没有?周四说炮制好了。金先生说,好,没你什么事了,药工们的活可不能懈怠,今年的天气有点不太正常。周四说知道了。

周四离开诊室直接去了工坊,工坊是炮制中草药的重要地方。赊店百草堂屹立百年不倒,除了金氏家族祖传的医术,还有这里的炮制方法,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周四15岁就进了药房,跟着金先生和他的师父严从道学习药材炮制,二十几年下来他对药材的属性了如指掌,对蒸、炒、炙、煅、炮、炼、煮沸、火熬、烧、研、挫、捣、酒洗、酒浸、酒蒸、苦酒煮、水浸、汤洗、刮皮、去核、去足翅、去毛等等,都手到擒来。

周四见到沈小姐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姑娘的身体虚弱,是气血方面出了问题。金先生一定在沈小姐父亲的信中已知道了沈小姐的病情。气血双亏离不开重要的一味药就是血参,血参的功效就是活血调经、祛瘀止痛、凉血消痈。小姐的病一定还要有难言之隐。

血参以南阳伏牛山脉出产的最为上等,根茎粗大肉质肥厚血浆饱满,而产自赊店霸王山的血参更是珍贵。血参有七八种炮制方法,什么酒制、酒麸制、醋制、猪心血制、鳖血制、米制、炭制……

金先生特意交代了,这次要用本地霸王山的血参,炮制要用猪心血炮制。霸王山上的血参好说,虽说现在周边的药农采到的血参越来越少了,但还不至于断货,猪心血虽说也不算太难取,只是麻烦也不小,猪要选择半年以上一年以内的,还要不肥不瘦的,四蹄有力,叫声响亮,这些说辞无非是要好的猪心血。只是这屠夫杀猪是直接把刀尖插进心脏,全身的血全部顺着刀尖流了出来,分不清哪是猪心血,哪是猪身血,只有有经验的屠夫才知道怎样才能把猪心血收留下来。前几天,周四费尽心思和乔家屠行的老把式乔二套了半天近乎,并同意有空了带他去炮制工坊看一眼,要知道那地方可是金家的禁地,绝不让闲杂人等进入的。就这样也只是得了小半碗猪心血,周四宝贝似的全用在了炮制血参上。

他突然想起了雅安少爷,几天没见少爷了,如果金少爷在,这等迎接女嘉宾的差事,会能落到他头上!金少爷去了西峡口进药材,这两天应该就会回来,少爷把药材进回来,又得他们工坊忙上一阵子了。

周四正心下思忖,猛然发现工坊到了,半个城池都飘荡着药材炮制中发出的好闻清香。

自从沈梦辰进了金夫人给她精心准备好的房子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心里暖融融的,充满了感激之情。她坐在船上,一路下来都在想金夫人的模样,等到软轿落下来,她还在想着如何看一眼她想象中的金夫人,金夫人立在面前的时候,她有些胆怯和慌乱。她痛恨起她自己不争气的身体起来,她知道自己这次到赊店必须放下一些东西,必须调养好自己的身体。

她还记得母亲曾经给她说过的话,母亲说汉水的上游有个赊店镇,镇上有家赊店百草堂,百草堂的金先生,早年娶了个年轻美貌佳人,这个佳人不但貌美如花,还练就了一身功夫,是个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沈梦辰那时还小,总是嚷着要妈妈带她到赊店见见金夫人,她崇拜传说中的女中豪杰、大侠类的人物。好景不长,母亲突然身患急疾去世,父亲一边经商一边把她拉扯大。这些年父亲东奔西跑,也不知道干的是什么事儿,总之是忙。

现在她病了,父亲终于抽出点时间陪她,并给她请了很多医生,都是汉口有名气的,但她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并且病情有加重的倾向。父亲把她的病情写信告诉了金先生,金先生告诉父亲,说小姐的病不只是在身体上,她母亲去世后这些年你又东奔西跑,难得有时间照顾她,你还要干大事,还是让她来赊店疗养吧,我保证一年之内还你个漂亮活泼的女儿。父亲不愿麻烦金先生,没有立即答应,是金先生再三要求下,父亲才终于同意她来到赊店治病疗养。当父亲告诉她让她来赊店时,她竟然高兴得要哭了,那几天她十分的病情就好了七分,父亲见她这样就格外地放心了,让她的奶妈和丫头都随她去照顾她,以减轻金先生的负担。

沈梦辰收拾完行李,就倚在门口看院子里的那架凌霄树,凌霄花好艳好亮丽,落在地上的花朵也一个个饱满耀眼。她有点痴迷上这种凌霄花了。

这时候,夫人何郁香引着一位仙风道骨般的老者来到她身边,她都没有发现。还是金先生先给她打了个招呼,贤侄女一路辛苦了!沈梦辰一个激灵,仿佛吓到了一样,显得手足无措。金夫人马上说,这是你金伯伯,他刚忙完,来给你诊诊脉。金先生目光温和,两腮含笑,慈祥地看着沈梦辰,沈梦辰羞赧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赶忙道一声:金伯父好!

金焕章说,你父亲可好!

沈梦辰说,父亲好,让伯父挂念了!

金焕章和沈梦辰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沈梦辰的病情,她神情浮飘,内神不在,形态和话语透着寡弱。金焕章到屋里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金夫人又给沈梦辰搬了张椅子,金夫人示意沈梦辰坐下来,金焕章从怀里掏出个轻巧的小手诊,沈梦辰立即明白金伯父要给她诊病了。沈梦辰把手放在小手诊上,她看到金伯父眉毛已经隐隐发白,而眼皮也有些微微下垂了。他的手又长又白,似挨似不挨搭在她的脉搏上,她不敢看自己的手面,她只顾注意金伯父金伯母了,这样就没有把心思放在诊脉上,两个人变得都很轻松。

金伯伯我是不是得了痨病?

你怎么知道你得的是痨病呢?

我咳嗽,温烧。

咳嗽温烧就是痨病了?孩子,我明确地告诉你,你得的不是痨病,好好地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吃上伯伯的药,伯伯保证还你父亲一个活蹦乱跳的乖女儿。

金夫人一直歪头看着她: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咳嗽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到了咱百草堂,天大的病疾都会好的。

沈梦辰听金伯伯金夫人这么一说,点点头,心里一阵轻松。

金焕章把沈梦辰的脉号完之后,脸上带着浅浅的笑,问了一句:侄女坐船一路上来,可还适应?

沈梦辰答道,挺好的,我还没有坐过那么远的船呢。

金焕章说,那好!不知道进得赊店后,侄女儿可曾多看上几眼?

沈梦辰觉得金伯父这不是在给她看病,而是在故意没话找话说。沈梦辰倒也不紧张了,且来了精神。沈梦辰说,金伯父,这赊店真的跟我们的汉口太不一样了,一切都那么慢慢吞吞地,听那独轮车的声音,吱扭扭吱扭扭,鼓声一样让人着迷……

金焕章不忍打断她话。金夫人忍不住插了一句,侄女好厉害,独轮车的声音都听出情怀了,明天让雅安陪你到处走走,使劲儿品味品味独轮车叫声的美妙。

雅安,是不是接我的那个男子。

金夫人和金焕章交换了一下眼光。金夫人笑道,那是我们的药师周四,雅安是我们的儿子,他外出进药去了,明天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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