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走得很快

作者: 苒小雨

1

车停在卫河岸边,与老街隔着小广场。广场上放一个黑色小音箱,街灯已经亮了,音乐还没开。一个大妈挺胸翘臀,双臂像天鹅的翅膀一样在身体两侧扇动,像要飞,飞不起,摇摇晃晃。旁边还有两个大妈,一个在左,扒拉着她的手臂,一个在右,按着她弯曲的后腰,三个人一边探讨,一边调整动作,极认真,做研究似的。于曼坐在副驾驶,盯着她们看,现在,广场舞都跳得这么专业了吗?

孙杨的手机响个没完。

刚才他离开时,把手机落在车里,微信、短信提示音此起彼伏,她没管,她从不看他的手机。后来,一通来电铃声阻断了其他声音,一次,二次,三次……中间几乎没有间隔,这边铃声刚歇,那边又拨过来。右侧几百米之处,老陶的字画工作室是一个巨大而神秘的光源。孙杨抱着一盆兰花,正和光一起从那扇门里倾泻出来,他身上裹着流动的暖光。她落下玻璃朝那团光招了招手,示意孙杨快点儿,但不确定他是否可以看到,毕竟她在暗处,他在明处,又那么远。她回头看了眼响得过于执着的手机,接起。

“请让孙杨接电话。”一个女人说。

“您是哪位?”于曼问。

“请让孙杨接电话。”还是这几个字,这次声音明显提高,语气里透着不耐烦。于曼愣了一下,对方的语气让她很不舒服。

“您究竟是哪位?”于曼也提高了声音。

对方没再说话,也没挂电话。

于曼扭头看向孙杨,他身上的光一片一片掉落,等走近,才还原本色,他穿着一件深色毛呢大衣,脖子里围着卡其色围巾,脸色略显暗淡。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他绕到车后,把兰花放进后备箱,拍了拍手,坐进驾驶室。

“让你进去你不进去,老陶还问你呢,我挑了一盆,不好可别怪我。”孙杨说。

“你咋回答他的?我不愿意进去,他那里总聚着一群人,大杂烩似的。”于曼说。

“能怎么回答,我说你正打电话。这次你可得精心点儿,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孙杨说。

无意间刷了个画兰花的抖音后,于曼突然决定养一盆兰花。发抖音的是她大学同学,学生时代曾梦想当作家,后来嫁了个有钱人,不知怎么梦想也变了,改道学了画画。人一旦太闲,就总想跟艺术发生点儿关系。于曼大概也是太闲了,不能写又不能画,只能养盆兰花让它们自己长。这是孙杨找老陶拿的第二盆。第一盆三个月前拿的,一入冬就死了。都没搞清楚它是怎么死的,旱死的?涝死的?冻死的?比人娇贵。

孙杨系安全带的时候,于曼看了一眼手机,还通着。她没犹豫,直接挂了。下班时间找别人老公还这么理直气壮,什么鬼。刚挂,对方又打来。于曼诧异地看了眼手机,又看向孙杨。

“怎么了?”孙杨从她手中拿过手机接了。接完后,坐那里半天没动。

“怎么了?”这次是于曼问。

孙杨没回答,抖着手把已经系好的安全带重新解开,下车,背对着这边,站在一棵法桐树下点了支烟。手机被他紧紧攥着。

黄昏走得很快。那边的广场上音乐已经响起,转眼间就冒出一群中老年人,他们跟着音乐的节拍,认真地扭腰甩手臂。于曼透过车窗玻璃盯视着孙杨的背影。过了半支烟的工夫,大脑里才闪出一个不太好的念头,她回忆着刚刚那个声音,“请让孙杨接电话。”那个女人一共说了两次,第一次还有些虚弱,第二次就大不同了,一下子变得强势起来。电话号码归属地是北京,在他手机里显示陌生号。

孙杨确实没少往北京跑。去一趟北京坐高铁整整五个小时。过去的三年,新冠疫情起伏不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出门的决心。孙杨有邀她同行过,可于曼自从辞掉工作后,越来越懒,没疫情的时候,一年还能国内国外的出去旅游一两次,疫情后,再不出门。她的心理舒适区越来越具体,目前就在自己家里那套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里。最多戴着口罩到楼下超市买买生活用品。或者被孙杨拽着去婆婆那里一起吃顿饭。

可这个男人倒好,无论什么都阻止不了他往外跑的决心。

孙杨抽完一支烟后,接着又拿出第二支,点燃后,他打了一通电话。

他一定很后悔,今天又发了什么神经,来老陶这里取盆兰花,非要拽上她。他闲下来的时候常常发这样的神经,他说,一个人跟外界没有了联系,慢慢就跟自己也失去了联系,这样时间长了,人的心理会出问题的。

“能出什么问题?”于曼不喜欢他这样说。

“具体我说不清楚,总之得经常出去走走,多和人接触。”

如果他不那么坚持,她就不会跟来,她会坐在落地窗前喝茶、读书或者追剧。辞职后她买了很多书,最开始是言情的,后来是科幻的,再后来世界名著、人物传记、书画、建筑……买什么,全凭购买时那一刻的心情。孙杨不在家的时候,她就这样从早坐到晚,她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有问题。最近她正在读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老卡拉马佐夫刚死,凶手就是他那个私生子,但所有的证据都在把他的大儿子往断头台上送,不知道作者这是要给读者一个怎样的结局。同时,她正在追《我的前半生》,电视里罗子君还在嗲嗲炫富,自己老公已经被一盒感冒药给拿下了。她一般白天读点儿书,晚上追剧,睡前练一个小时瑜伽,时间分配得满满的。这样的生活能有什么问题?如果今天她坚持追剧不跟来,那这个电话她就接不到,那样他现在也不必站马路边为难了,他至少可以坐在自己的车里为难。如果需要的话,那个电话可以多打一会儿,甜言蜜语多说点儿,把为难的事情在电话里解决了。而不是像刚刚那样在她面前匆匆忙忙挂掉电话。

等解决了那些为难的事情,当然或许是甜蜜的事情,他会若无其事回家,和她一起吃晚饭,最后与她同床共枕。

真是太过分了。

2

“我得去趟北京。”回到车里后孙杨说。

“去干嘛?”于曼问。

“事情很紧急,必须马上走。”

“去找刚才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她是谁?”

他迅速系上安全带,启动车。

“我想听你解释一下。”于曼看着孙杨,他可真够直接的,难道都不用装一下,或者撒个谎掩饰一下吗?

“现在我没心情说这个,去高铁站,一会儿你把我的车开回去。”他说。

“那就是真的了,你和那个女人关系不一般,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右侧车窗没关严,吹进来的冷风从太阳穴钻进去,她整个脑袋一下子就凉透了。

他没回答,车驶出便道,驶上机动车道,把热闹的广场甩在了身后,车速越来越快,他不顾一切地踩油门。

“你怎么可以这样?”

还是没回答,在黄灯亮起的瞬间,他一脚油门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又朝着下一个十字路口奔去。以这样的速度,过不了几分钟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过不了几个十字路口,高铁站就到了。那样,他就可以如愿以偿,坐上去北京的火车。风还在吹,于曼感觉自己脑袋里已经结冰,她甚至不敢动,怕一动那些冰块会伤人。可他的手机突然又响起,她抢在他前面,一把抓过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朝前挡风玻璃砸过去,一声巨响,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银色蜘蛛网。

“你疯了?”

一个急刹车,孙杨回头怒视着她。身后传来喇叭声,间或有叫骂声。她这时候才看到他两眼红肿,很显然,刚刚他在那棵法桐树下哭过了。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流泪。她震惊不已,谛视着他。他的目光里居然有很深的怨恨。为什么会这样?

“请你至少解释一下,让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不该挂那个电话,你知道吗?你差点就让我……我现在跟你无话可说,我必须马上走,再晚车就赶不上了。”孙杨咆哮道。

“我差点就让你怎么了?你说,为什么你对婚姻的背叛会如此理直气壮?如果你真的有了其他的女人,我们可以离婚,然后你滚蛋,可你这样算什么?”于曼感觉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着,嘴唇也在发抖。眼前的这个人突然很陌生,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一面。十五年了,他总是那么温和,他在外面谈生意,有时候回来早了就下厨给她做饭,在她面前他总是愿意承担起一切——这些年,如果有人问她从事什么工作,她都会自嘲又自豪地说,我是被老公包养的——他都快把她养废了,几乎连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

“什么其他的女人?你真是疯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孙杨怒气冲冲地解开安全带,弯腰找手机,它刚刚砸烂前挡风玻璃后,弹回来,掉进车里失踪了。

“我怎么了?你怎么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当然,我也很想知道,那个让你失去理智的婊子,她是个什么样子。”

他的手机就在脚边,她一脚踩住了。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可理喻。”孙杨抬起头,厌恶地看了一眼于曼,接着,他向前挥出一拳,巨大的蜘蛛网被彻底打飞,与此同时,他的那只手开始流血。他不再找手机,重新系上安全带,开着漏风的汽车上路。

车停到地下车库后,孙杨摔上门走了。于曼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踩着他的手机瘫在了座椅里。

当年,她不是因为有足够的安全感,才辞掉工作的吗?中文系毕业后,她进了电视台,各种工作任务赶着,都以为她因此顾不上怀孕。是孙杨让她辞职的。可辞职后她还是怀不上。做了检查,是她的问题。那晚她拿着检验单感觉天都塌了。不生是一回事儿,但生不了是另一回事儿。孙杨却安慰她,有问题咱就解决,有病咱就慢慢治,不着急,就是最后生不了孩子也没关系,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怎么都是好的。至于他母亲那里,他说她不用管,他会去解释的。

一晃十几年,她习惯了被他挡在身后,不用抛头露面,再不用考虑维系业绩与人际关系。当然,她一直没放弃寻医问药,婆婆也在帮忙,中西医都在尝试,一轮又一轮。她期待哪天有某位医生突然告诉她:恭喜,你怀孕了。

于曼翻了个身子,后背靠在车门上,一股寒气透过羽绒服钻进她的皮肉。她把脚蜷缩在座椅里,抱紧双腿,额头抵在膝盖上。冷风从车头上吹进来,冻得她右半边脑袋疼。她在心里迅速估算了一下,她的银行卡、支付宝和微信里,一共还有多少钱。她不懂孙杨的生意,从来不参与,也不管钱。他每个月会定期往她的卡里转一笔钱,数额相当于她前同事薪酬的四倍或者五倍。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她就不会连胸罩都要买四位数的。她的名下有一套房子,还有一部车。当然,她还可以去工作,之前有媒体邀她入伙,许诺的年薪,但她选择继续待在心理舒适区,继续为能怀上个孩子努力,所以拒绝了。如果真的离开这个男人,她不至于像电视剧里的罗子君那么狼狈。

只是,她无法接受一切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孙杨是他们那届唯一一个从深山里考进市重点高中的学生。他们同桌了三年。毕业后,他考到了外地,她留在本省。四年大学,他们通过书信延续着那段感情。毕业后,她回到市里工作,他却迟迟没有回来。那期间,父母多次催婚,但她一直拖着。

终于,那年寒假他回来了。

她去省城学习一周,回来后听同事说,有个叫孙杨的人三天前来单位找过她。

“可有留下什么话?”她问同事。她和孙杨之间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写信,后来她买了手机,在信里给他说过号码。但他从来没打过。

“没有,见你不在就走了。”同事说。

她当即就请了年假,决定第二天去找他。

那天她在大雪中走了七个多小时,才走到大山深处他的家,接着又被大雪困在山里近一个月。等过完年,她带着他一起回到城里,她母亲气得把他们赶出了门。母亲是一个中学的副校长,工作一直做得很严谨,没想到最致命的纰漏出在女儿身上——关于于曼的婚姻,各种各样的人选母亲都考虑过,唯独没考虑过女儿会跑进深山,擅自做主把自己嫁了。

经历了这一劫,于曼一直坚信,他们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还是太自信了,也过于相信别人了。

于曼拿出手机想给老陶打个电话。老陶是孙杨的大学同学,这些年两个人一直走得近,他的事老陶应该都了解。但想了想还是没拨。在这种事上,男人应该只会互相打掩护。再说一切没搞清楚之前,她也不想家丑外扬。

于曼弯腰捡起脚下的手机,看了看,怎么按都黑屏,这是彻底被摔死了。她把手机装兜里,下车,两条腿已经麻木。孙杨的车钥匙不在她这里。看看破碎的前挡风玻璃,这样的车锁不锁门还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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