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三个片段

作者: 王俊义

小雪:比雪花更短的是一天

村庄人家传世的物件,都不是珍宝。我们家的传世物件,是一个铜瓢。

把儿是枫杨木的,掂在手里不很重。

很多年,在小雪那天早上,母亲用这个铜瓢熬糨糊。母亲说:“快下雪了,要糊窗户了。”

糊窗户用的是绵纸,很薄很薄,透亮丝丝。糊在窗户上,虽然不像玻璃能看到窗外,但是透光,有了光线,屋子里明晃晃的。

我端着铜瓢,母亲拿着一把高粱穗脱去高粱籽粒后剩下的毛子扎的刷子,蘸了浆糊均匀地抹在窗棂上,然后把一张一张绵纸贴上去。夜半醒来,月光如水,窗户上的绵纸是银白色的,窗棂是深黑色的,强烈的对比让我想到了学校脚踏风琴的黑白琴键。

节令的小雪来了,雪没有跟来,风跟着来了。

窗上绵纸是很薄的,能隔一个冬天的风,却隔不住声音。那些属于冬天夜晚一丝一毫的响动,都在一层透明绵纸那边闪烁着光亮:屋檐下燕子的巢穴,风能把它吹成一支竹笙;树杈上风老鸹的巢穴,风能把它吹成一支竹箫;装饰屋脊的两块半圆形瓦片,风能把它吹成一支泥哨。

少年时代,最憧憬的是外边。小雪的半夜,睡醒之后,总想有雪花落满院子,压弯石榴树。就踮着脚尖,伸出舌头,把窗户上的绵纸舔破一个洞,把眼睛贴上去,才发现白花花的不是雪,只是一地被风吹得更静的月光。

谁知被舔破的绵纸,被风一吹,竟然成了一支风笛,呜呜地重复着一个曲调。

小雪之后,村庄的棉花已经晒干,挨着河边的磨坊有两座枫杨树板材构筑的木屋,一座是轧花的,一座是弹花的。同一条河流的水,小雪的夜里,通过同一条水渠,推动了轧花机和弹花机。风从河流边吹回村子,就带着轧花机和弹花机的声音。母亲一大早踩着河岸边铺着一层浓霜的枫杨树叶子,把洁白的棉花包在被单子里背回来。那个棉花包袱很大,母亲很小。风吹动包袱,母亲很像一个刚刚跳下降落伞还拽着伞绳的人。

后来读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总认为那本书的封面应该是一个瘦弱的母亲,背着一个重量超过自身很多倍的包袱——尽管里边是棉花,大风来临时,也会让那个母亲侧歪在生活的河岸边。母亲2015年去世时已经90岁,埋葬那天,我忽然想到小雪的某个早晨,母亲背着那个棉花包袱的画面,最后,被一锨黄土埋葬了。

夜里母亲开始搓棉花捻子。母亲一只手拿着一根芦苇莛儿,一只手拿着搓捻子的搓板。莛儿在棉花上轻轻裹了一下,卷起来一些棉花,母亲就把莛儿放在一个木板上,用搓板搓三圈,一根棉花捻子,就搓好了。母亲很轻地把捻子放在端菜的条盘里,不长时间条盘里就堆出来一个梯形,白白的很像一个画中的雪山。

棉花捻子堆满了条盘,母亲就把条盘放在纺花车前。母亲左手捏起一根捻子,拽出来很短一点儿棉线,缠在纺花车的锭子上,右手搅动纺花车的木片轮子,一根线绳的传送带就把锭子带得转动起来。母亲左手扬起来抽动捻子,棉线就从捻子里吐出来。母亲反搅一下纺花车的搅把,木片轮子就把锭子也带地反转一下,母亲左手的棉线就缠在了锭子上。这样周而复始,一根捻子接着一根捻子地纺,谁也不知道在小雪之后的长夜里,母亲会纺到什么时候。有时半夜醒来,母亲纺车前的油灯亮着,我总以为是天明了。大声问母亲:“天明了?”

母亲说:“早着呢,你睡吧。”

纺了几个夜晚之后,我不论在什么时候入睡,满耳朵都是母亲纺花车的声音。我第二天震耳,是对一种与你生命息息相关声音的条件反射,楔在骨头里的,你抠也抠不掉,剔也剔不净。在纺花车丢弃几十年之后,半夜醒来,偶尔还能听到母亲冬夜嗡嗡嘤嘤纺花的声音。

有一个小雪后的夜半,一直就刻印在我记忆的底板上:母亲的纺花车在缓慢地嗡嘤着,纺出来的线穗摆在竹篾编的笸箩里,如同罗马帝国宫殿的塔尖,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洁白着。棉花捻子堆在母亲的左手边,也洁白着。母亲和纺花车拉出来的棉线,也洁白着。窗外,下雪了,是小雪之后的第一场雪,不是很大却很洁白,与母亲面前的捻子和线穗那样,洁白得有些温暖,而不是寒冷。

早上起来问母亲:“你昨天夜里纺了一夜?”

母亲笑笑说:“你听震耳了,我昨天夜里早就睡了。”

屋内是与母亲纺花车有关的洁白,屋外是天空飘下的洁白。两个洁白联袂在一起,就是一个节令的洁白。那是无边无际的小雪,从外部世界的高处落下来,染白了少年时代的村庄。那是赓续永久的洁白,从母亲的手里纺出来,染白了少年时代的夜晚。

母亲虽然不认识一个字,手巧是惊动了附近几个村庄的。母亲纺的棉线,到西峡口染坊染成了深红的、深蓝的,在自己家的织布机上,织出来花格格土布,为我缝制出来少年时代最时髦的上衣。织花格格棉布,是要经线的,母亲最拿手的就是经线,几根红线夹进几根蓝线,还要夹进几根白线让红的蓝的更显眼。织布的时候,梭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线穗做纬线。纬线也是要严格遵守根数的,花格格棉布才能规整得跟洋布一样。在生活很困苦的年代,母亲的手巧,让我们的生活过得相应灿烂一些。我们村庄有的人家,想让孩子们过年贴身套一件穿一件花格格衬衫,就要请母亲去经线。和我们村庄相邻的村子,也有人请母亲去经线,母亲不要工钱却也乐此不疲。有的时候从外村回来,天空忽然飘起小雪,母亲走回院落,肩膀上头发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她拍掉雪花说:“过年又有一群孩子要穿上花格格衬衫了。”

小雪时节的雪花真的来了,零零碎碎的一片慢悠悠地在风中飘飞着,伸开手去似乎要接住一朵雪花,风一吹就飘走了。黄昏放学之后,村庄的少年们就在河滩上迎接可能落到手上的每一朵雪花。我们昂起头颅,注视着天空,一朵雪花不经意地落在鼻尖上,一丝寒意还没有冷透,就被身体的温度融化了。

能让少年们看到积雪的地方,是枫杨树上风老鸹的巢穴,黑色的枯树枝没有体温,雪花落上去,夹在枯枝的缝隙里,慢慢地积累起来,鸟巢就变成了一顶白雪帽,戴在枫杨树的树冠上。风老鸹们趁着暮色还没有彻底笼罩四野,飞回枫杨树,落在自己的巢穴上啼叫。风老鸹的黑和雪花的白,强烈的对比,让风老鸹在夜色来临之前显得张狂了很多。

枕着北风入睡,雪花并没如梦。大地和昨天一样,空旷寂寥。

天还没有亮,村庄石碾上的碾轴吱吱呀呀响了,石磙跟着响声均匀地转动着。碾盘上铺着一层豌豆和蚕豆,一头老牛蒙上眼睛,在碾道上慢腾腾走着,石磙就随着老牛的步子慢腾腾转动着。碾盘上的豌豆和蚕豆被碾得半乍拉块,飘出浓烈的土腥味。诗人严阵曾在50年代的《人民文学》发表过一组村庄素描的诗歌,里边有一句“天不亮,就听见碾轴叫”,歌吟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早上。

雪花在村庄的上空飘了几次,都没有飘出鹅毛大雪,只是把村庄飘冷了。日子过得富足一些的人家,每年喂的一头猪,是不会卖了换钱的,他们请一个杀猪匠,把猪杀了,腌制腊肉。村庄的腊肉,不是挂在墙上风干的,而是把腌制的腊肉晾去水分,挂在厨房的檩条上。灶火的烟雾熏着腊肉,锅里的烟雾熏着腊肉,村庄的腊肉就带着独特的味道。

还有的人家把腊肉挂在堂屋中间的檩条上,对着冬天烤火的火塘或是火盆。火塘的烟雾熏着腊肉,火盆的烟雾熏着腊肉,跟厨房的烟雾熏出来的腊肉,味道是很不相同的。有的人家生活细密,拿柏树的疙瘩烤火,拿松树的疙瘩烤火,烟雾熏出来的腊肉,就带着松树和柏树独特的香。

小雪杀猪腌制腊肉,对于村庄的少年,是一个饕餮的节日。杀猪的人家,在院子里垒一个临时的大锅灶,煮了满满一锅萝卜菜。把猪杂碎切碎,拿猪油炒了,丢在萝卜菜里一起煮。上午放学,猪肉萝卜菜就煮熟了。孩子们不回家,直接到杀猪人家的院落里。女主人拿着一个很大的铁勺子,搲了一勺子带猪杂碎的萝卜菜,放在一个黑色的瓦碗里,递给村庄的孩子们。那是一个很大的瓦碗,叫老海碗,一碗就能让一个孩子吃饱。一个村庄的孩子们吃饱了猪杂碎萝卜菜,懒洋洋地走回自己的院落,盘算着谁家还要杀猪。反正是小雪来了,村庄杀猪的人家多了起来,每一家都是要给全村子的孩子们吃一大瓦碗猪杂碎萝卜菜的。

这样的生活喂养大我们,我们就知道自己在生活里的具体位置。

小雪来了,村庄学校早上敲钟的时间是五点半,天是黑漆漆的。我们去上学,推开门,就把自己丢进了冬天黑色的田野里。不论穿着什么衣裳,都是黑的。七点半放学,天还没有大亮。学校后边山岗上的老柿树,还是一个黑白的轮廓。挂着铜钟的老柏树,也是一个黑白的轮廓。在学校门前看我们的村庄,也是一个黑白的轮廓。

地理老师说:“小雪了,天短了。早上起得早,弥补天短去的那些时间。”

我们问:“天有多短?”

地理老师说:“小雪之后最短的一天,只有9个钟头零49分钟。”

我们问:“你咋知道?”

地理老师说:“连这个还不知道,我咋能教你们地理。”

回到家里,跟母亲说天短。母亲给的概念第一个是:“是啊,小雪了,天就短了,一眨眼一天就没有了。”

母亲第二个概念是:“小雪了,一天的时间,还没有一片雪花落地的时间长。”

在母亲凡俗的世界里,比雪花更短的是一天。

我们踏着短短的一天,往前走着,谁也不知道最后要走到哪里?

问母亲:“顺着小雪往前走,会走到哪里?”

母亲说:“我们村庄的河流走到哪里,你们也会走到哪里。”

天啊,我们村庄的河流交汇到西峡口,是鹳河的一部分;交汇到老河口,是丹江的一部分;交汇到丹江口,是汉江的一部分;交汇到武昌,是长江的一部分。我们只要走,长江到哪里,我们就会走到哪里。

地理老师说:“最后到了太平洋,就不是你们村庄的河流了?”

我们问:“那是谁的河流?”

地理老师说:“世界的河流。”

村庄的少年们笑笑,在小雪的某一天,迎着飘摇的雪花,顺着村庄的河流往前走,在他们空旷的内心,就是沿着世界的河流往前走。

大雪:送给黑夜的白色斗篷

每一片叶子都是为落而生的。大雪来了,树梢上盘踞的最后几片叶子,也不得不简装谢幕,把最后一声叹息,丢在风里。

村庄磨坊后边,有几棵苦楝树,黄叶落尽,挂满树枝的苦楝果拽摆起来。一颗一颗聚集在一起,被风摇晃出银白色的辉光。

苦楝树的果实,是很苦的,是不能吃的。村庄的少年们爬上苦楝树,摘下来几十颗,每个少年都能分到一颗。苦楝果里有一个黑色的籽粒,圆圆的,少年们摇晃苦楝果,那个籽粒就哗啦啦响。把苦楝果的果蒂抠开,苦楝果就成为苦楝哨。少年们把苦楝哨放在唇边一吹,苦楝果的籽粒在苦楝果的壳子里快速转动,苦楝哨就响了。

一支苦楝哨的声音就如同一只云雀的声音,几十个村庄少年集体吹着苦楝哨,就是几十只云雀在田畴里叫。尖利嘹亮地告诉村庄:大雪来了,大雪来了。

大雪的节令来了,寒冷来了,大雪还没有到来。村庄山岗的崖壁上,石洞里住着几十只鼯鼠,春夏秋三季,它们都在傍晚和黎明一边滑翔着一边鸣叫着,大雪来了,它们就闭上了嘴巴,躲在石洞里逃避雪花和寒冷。村庄人把鼯鼠叫做寒号鸟,以为它越是寒冷就越是鸣叫,然而村庄人失望了,寒冷来了,鼯鼠却不叫了。鼯鼠简直就像乐队的首席小提琴,冬季音乐会开始的时候,琴弦全部断了,琴音全部哑了。

鼯鼠不叫了,狼们却喜欢在大雪来临的季节里,坐在村庄的山尖上叫。干冷的风从山尖上吹过来的,顺便带来了狼的嚎叫。冬日的黄昏,阳光昏黄,山尖上的松树也昏黄了。狼就坐在一棵大松树下,俯视着村庄傍晚的炊烟,肆无忌惮地叫着,向村庄发出挑战。

村庄有几条狗,不愿意了,它们汇集到村庄东边河流边的石坝上,昂起头颅和山尖上的狼对叫。狗们能看见山尖上狼的轮廓,狼在山尖上也能看见狗的轮廓。村庄说狼是狗的老师,村庄还说狗是狼的老师,这两个互为老师和学生群体,是谁都不服气谁的。在大雪的傍晚,一个要侵犯村庄,一个要捍卫村庄,它们的对叫就是它们双方的号角。

雪花很稠密地飘摇的黄昏,狼不坐在山尖上叫了,狗也不到石坝上叫了。一头公狼和一头母狼,踏着雪路向村庄大摇大摆地走来。狗们集合起来,坐在狼要到村庄必经的路口,等着公狼和母狼。闻到狼的味道后,狗们就站起来,抖掉身上的雪花,抻长了脖子,压低了喘息。公狼走在前边,母狼跟在后边,尾巴耷拉着扫过雪路,恰好掩盖了刚刚踏出的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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