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铁

作者: 一地雪

写下“浮铁”,我的心中滑过一丝儿战栗。一块铁,方的,长的,圆的,无规则的。小小的,再小小的,小到一粒尘埃。低低地漂浮于茫茫尘世。而尘世好大,三体。宏阔。无垠。那为什么是一块小如尘埃的铁(我或者看见她大如铁钉、纽扣、冰淇淋),而不是木头、玻璃、泡沫或棉花糖?相对于其他平凡的物质而言,铁是高密度的,坚韧的,轻易砸不烂,毁不掉,让你在今天尚且可以触摸(你看,她依然活着)。此刻,你一定知道了我就是那块铁。而你们是我的尘世,世界是我的尘世,我日夜漂浮之中。当然,如果将“浮铁”作为一个词,可能使用的频率太低了。而对于我,它几乎是我一生的缩影。

一小块铁漂在尘世几十年,谁能看见她多舛命途?如同突然有一天有人问我“你为什么写诗”,我该怎样告诉你我诗的迷踪?耳边倏然回响松尾芭蕉的俳句:“廿年异地重逢/两命之间/一场樱花人生”。

就这么凄美,虽然牵强,但就这么凄美。写诗二十年,一朝想起,细究其源,我与诗之间恰似两命,万般眷恋,终归是一场绚丽灿烂如花之梦。当然,这过于浪漫了。那么确切点?是卑微,脆弱,孤独,因此而沉默,沉默之极的爆发。对外部的恐惧,对自己的言说。或者原发的多愁善感,骨子里的沉疴,敏感基因?对此,其实我不想回忆,追根求源。那样的话我的这篇创作谈将绵长到无力收尾。我只想承认我的写作纯粹自我,私人性。仿佛我的现实世界是0,我可以忽略不计;而我的内心世界是1,并由1生出无数,那些无数就是我呈现的诗。这犹似别人的月亮挂在天上,而我却养在水中,那荡漾的明净水波细细碎碎就是我闪烁的诗行。

大约五十年前,当我囫囵吞枣偷偷阅读《红楼梦》时绕过那些谜语般生涩的诗词,那一只只眼花缭乱的蝴蝶翩翩飞翔于我黝黑的眸子;四十年前,当我站在一个小县城的一家破旧书摊前读到“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我骤然血脉偾张;它无异于“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万般缱绻,惆怅与伤悲。当然,也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豪迈;三十年前,《吉檀迦利》手抄本莫名地覆盖着我的账本,是泰戈尔赐予我美的甘霖;二十年前,“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那时我不知道张枣,每逢懊悔就不断吟诵,被它不可言说的痛楚撕裂。诗,以其无与伦比的美深埋我的心灵。直到2002年,当我在榕树下邂逅现代诗,我开始不再把现代诗叫做诗歌。是的,是诗而不是诗歌。这并非我排除诗的音乐性,而是崇尚它的自由抒写。当我邂逅或有意接触那些中外诗人的诗作,双眸抚摩滚动的诗行如贪婪地吮吸着一枚枚斑斓的果实。这里有蔷薇,有月季,有玫瑰。随着阅读的增加,视野逐步扩大,潜意识里,我已把诗叫做“美”。当然,创造美的基石是“真”。直到有一天我遇见爱伦·坡在《诗歌原理》中说:“诗是有韵律的美之创造。诗的唯一裁判是审美力。” 我尽享其中,如鱼得水。

而“生活艰辛/不尽人意/我无法言喻内心的苦衷。”或许我的处境并非彻底糟糕绝望,但因着我对外界的过度敏感,和对自由与美的过度放大,在每一个充满暴力、未知的十字路口,我的心中总会荡漾上述诗句。我不知道它出自何人,但它铭刻我心。它带给我超越了原诗之美的凄楚之美。像小剂量的毒融化唇齿,适时营养我的脆弱。

如果说,自能囫囵吞枣阅读起,我就开始了心灵的流浪,那么当我供职的最后一家国营企业破产,我身体的流浪也开始了。我无法言喻身心流浪的疲惫,苦衷,直至将我压扁——我的诗诞生。《一只蚂蚁的尖叫(组诗)》就是我与这个世界最典型的抗争,也是我自愈的一小根稻草。《十楼三病室(组诗)》则是自我饮下厄运,与孤寂握手言和的象征。当然,它根基于大师米沃什的教诲。当命运将我再次踢出轨道,只有逃!就像我的《此时,暴雨正猛》,我不知道自己将要漂向何处。我游走在一张张陌生的面皮之间,一种无声的恐惧时刻令人心惊肉跳。我彻底丧失了生命的安全感。无边无际的危机挑战我的精神与肉体。《我无法适应光亮》,只有宿命地往前走。而此时唯一支撑我的就剩下诗,一行行修补着我焦虑与危机的漏洞。此时我已深陷诗之美不可自拔。

我供职的公司位于新开发的工业园区。崭新的工厂,柏油马路。“那些钢骨架穿上彩色的铁皮/就有了温暖的名字叫钢结构房。”除了轰隆隆的车间,偌大的厂区盛开着寂寥,油漆的浓烈。办公楼很漂亮,玻璃幕墙,全封闭,摆着许多花卉,阳光穿透幕墙照在三楼我工作的财务部。偶尔有人在凉台上打乒乓球。室内,后窗紧邻一家工厂,一架铁锈黄的起重机,轰隆隆地滑动。不响的时候会有一对鸟儿在起重机支架的顶端筑巢,但总是失败。然后它们再筑,年复一年。远处,两只塔吊挂在苍茫的天空。我从没有看到过上面的任何物体,但它们的确屹立着。我因此也时常幻想它们的动。一幢幢灰色的钢结构工房栉比如鳞。灰色。灰色。鸟儿也在半空划出灰色的弧线。穿过如胶的灰色,偶尔凝望远处那片唯一的红屋顶,会让我在夕阳中呼吸一口新鲜,忽然领略到飞出窒息的轻与美。我几乎每天将脖子吊在电脑屏幕前,从早晨八点,到下午六点。“十个数字一笔债”,耗费着我的生命。我的衰老、悲哀、无奈与日叠加,对生命的体悟也日渐丰厚。而心灵却依赖于《惶然录》,与佩索阿相见恨晚;试图用《西西弗神话》释放毫无厘头的茫然、无措……中午,穿过大堆大堆刺眼的钢铁骨架,到职工食堂,草草吃个多半饱。没有午休。夏天时常蜷曲在单人沙发上打会儿盹,有时地板上铺张竹席。于是,中午就是我与诗交谈最活跃的时刻。《垂下窗帘》《自白》《行车》等等关于午后的传说诞生。

当我流浪到出租屋时,就有了《怀疑》《新居》。无论是逼仄的蜗居还是突兀的空寂,顾影自怜,陡生焦虑与悲哀。有六年,我穿梭于公司与出租屋之间。破电车,312国道,七里园,狭窄小巷,扑棱棱飞下树枝觅食的鸟儿,寒暑交替。书,电脑,唯一能说话的,就是我的十指敲打键盘和偶尔摸索出来的纸片与笔。除此再没其他。这孤寂锻造我意志的脆弱。我越发害怕亲朋别离,《盼》《离》《当他们走后》《此刻》等等,唯诗的痛楚之美,无法拒绝我心灵的自由与渴望。而生存的种种灾难与窘迫,让我《低些,再低些》。我多么渴望《只要一次》的飞啊,但无法抵达。甚至于爱情,也无法弥补我生存的危机。于是,《坐在一堆汉字上想起父亲》《我这样描述身体里的一场洪》等等,真实、鲜活地填充我生活的茫然与苍白。尽管我知道我的命运早已既定《挥之不去》,但我依然一步步走下去。我命令自己力争做到自然死亡,并为此延续勇气与毅力。做一块铁。一块铁。而这一切都只为了我的《亲人》。当我马不停蹄的焦虑和忧伤长达十年日日穿越白河的苍茫,就有了《白河笔记》。

我办公室的窗外是遥远的独山。说它遥远是我一时无法抵达,它离我大约有几里地。而它就在我的窗外,依着窗口就能看到。天晴的时候,连它上面的屋舍、小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高耸的电视发射塔更是无比清晰。天阴时,它的轮廓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但我依然能看见它的骨骼。我几乎天天看它,甚至每天都要看上许多次。偶尔看不到它,就是十分阴郁的天气了。这座山陡然生长在一马平川中,低矮瘦小,几乎不能称作山。但因为它产玉,就闻名遐迩。

但独山是沉默的。沉默当然也是孤独。一如我的孤独。当孤独被孤独邂逅,所有的缘分爆发。我的诗拥抱着它的玉体日渐奔涌、磨砺出玉的质地。十六年,我与独山纠缠一起。现实世界与内心世界,此世界与彼世界。最终,体验与倾诉的诗学合二为一。

其实一首诗的诞生纯粹偶然。外界导电管与内心情感的倏然串联。或许可以理解为厚积薄发。一场酝酿极久的风暴。兀自莅临的语言悬崖。无论如何,它该诞生的时候就会诞生,以其排山倒海之势。因此,要等。等一首好诗光临。但一泻千里并非意味着绝对的好诗,仍需要预留时间的空白,反复敲打,艰苦卓绝的努力。因为这个世界充斥着《病句》。

而生活总能开启我语言冲动的阀门。似乎你就是那拧动阀门的手,等在远处。偶尔的一句话,或一个物象,就是你伺机鞭笞我词语的教鞭。你拧开我智慧的阀门,抽打我诗思的灵魂。于是,你成功劫持了我的言说。你只一只手,就轻轻地把我拎到了文学之最(诗)。我想,这大概叫神谕吧。就像《静目》《微光中》《教诲》等等。

有时,事物的真相未必如你所见。初见,一如巨蛇盘踞书籍的封面。数年后再看,明明一朵牡丹安详其上。因此,初见的表达全盘作废。那么究竟什么是事物的真相呢?仔细思想,其实,初见与再见均可能是事物的真相。因为诗人在表达事物之时,是真诚的,是真诚转换成美。那么,只要是真实的情感付出,所见就一定是真实的事物。至于,那本书的封面是一条蛇,还是一朵花,就不重要了。

有人说,吉尔伯特写诗是为了吃他自己的生命。二十年,我以每年大约一百首诗樱花般纷呈,再沉溺光阴。如此,“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1]。二十年,诗,无疑成为我人生的摆渡者,渡我完成生命的使命。转眼,“淡金色乌云吹来轻柔的暮年”[2]。而在我的面前,“不仅仅是诗/这人世从来都/如此地艰难”[3]。但请记着,我是一块(一粒)铁,被艰难的尘世磨砺着,一如我艰难地打磨着诗。

备注:

[1]见辛波斯卡《种种可能》。[2]见柏华《我在怀念》。[3]见泉子《不仅仅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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